明明上学期时每天日子还能辨出细节来的高三生活,到下学期时一下子就变成了几条大刀阔斧的界线。
看着自己的二模成绩,中午在自习室时,夏沙露出一点担心。柯木说:“虽然你分数比一模低了,但你全省排名升了吧。你在担心什么?”
夏沙说:“我怕我考得太好了,循环之神觉得我会犯规。”
柯木笑着用笔敲了她一下,说:“连记忆都没有的人还想控分?”
“你不怕你收什么手。”夏沙鄙视他。
“我没有,而且我又不想换学校。”柯木答。
“我也不想换啊。”两个人这样的车轱辘话不知已经说了多少遍。夏沙伸出自己的手,看着到春天好不容易长好的手指说,“我冬天不想再长冻疮了。”
柯木看着她,说:“其实,你对自己的人生,想要保留的部分,还是要比起要改变的部分要多得多是吗。”
夏沙想了想,说:“也许吧。”她接着问他,“之前那多么次循环里,我有过得很出格的时候吗?”
柯木说:“没有。你就像是一个雕玉器的人,很高兴有足够的时间,把手上的玉器雕得更加圆满一点。”
“但圆满没有尽头。”夏沙接上他未尽的话,“所以需要有预兆来提示我们,什么时候可以走到尽头。”
柯木听了,一时没有说话。夏沙揣摩了一下他的心思,问他:“齐默考得怎么样?”
柯木说:“二模的难度,你说呢。不过,他已经在外面开始补课了,这是一个好的转变。”说完,他才想起来问她:“你和他是有多久没联系了。”
“原本高三这段时间,我和他就没什么联系。”夏沙不假思索地回答,这段时间她的日记连同秘密日记全是因为生活太充实而保持的空白,完全不用怎么费力回忆。“再说,上一次谈话,收尾收得太完美,少一点和他接触也许会更好些。就怕和他又发生什么交集,把那个结尾覆盖,他那一口气就泄掉了。”夏沙觉得,她和齐默都需要这段空白期。
“你上次和他聊了什么?”柯木问。
“一些他原本在二十五岁时就相信的东西。”夏沙说。
柯木笑了笑,说:“有时真羡慕齐默,有这样一个了解他的人。”
夏沙摇头:“不是的,准确地说,我只了解他告诉我的那部分他。是非常抽象的、精神意义上的部分。因为太熟悉这部分,有时甚至会对现实世界中的他感到陌生。”
夏沙思索着,想找一个例证,“在我十七岁时,他不理我的那段时间,我很想知道他在想什么。那时我成天拉着季晨问,你们男生是怎么想的,以为找到一个男生问,就能知道答案。季晨总是很无奈地和我说,问他没有用啊,他又不是另一个人。所以,齐默对我来说,在很长一段时间,像一个不能解开的谜题,我花了很多时间去想,他在想什么。”
她歇了口气,继续说道:“但后来我直接问他时,我发现即使是他,也不能替十七岁时的他来回答这些问题。他说,似乎我心里有那样的倔劲,一定要看到事情的发展,一定要看到它的因果,一定要清清楚楚。而这未必是可能的。”
柯木说:“你从来没有问过我这样的问题。”
夏沙笑道:“你好像很遗憾。”
柯木说:“你知道我会有答案吧。”
夏沙想了想,说:“出于好奇,我当然想问过。我想知道你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都怎么谈论我;他给我发信息时,都是什么表情;他在明信片上写下我的名字时,是怎么和你说要选哪一张寄给谁。但很奇怪的,明明我是这样喜欢追根究底的人,却并不想知道答案了。或许是因为我知道那答案并不好听,又或许是我觉得那答案已经没有意义。而说到底,也许并不会有一个人,完全了解另一个人。”
柯木沉默了一阵,说:“因为了解一个人,本来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它需要天赋,也需要耐心,而你很容易让别人觉得被理解。”
夏沙思忖了一番,问他:“在之前的时候,我是否也有非常了解你过?”
她以为他答这题,需要一点时间,但柯木答得没有犹豫:“以你的聪慧,在那样长时间的相处下,即使是不如对齐默那样的关注,也足够十分了解我。甚至,就算是在这一轮,你了解我的程度,仍然比我想象得要多。”
夏沙露出一点向往的神色:“我现在真的有点期待,我丢失的那些记忆,能像丢掉的邮件一样,被离线存储在了哪里,还有恢复的可能。”
柯木问她:“还是因为高考?”
夏沙摇摇头:“不是,我想看看你对我没有先知优势的情况下,我们之间是如何相处的。要了解你,其实还挺难的,你不知道猜你瞒着我的那些事,我费了多少脑细胞。”
柯木说:“你现在想知道什么,可以直接问。”
夏沙不置可否,她这一路过来,有太多和他的斗争经验。她狐疑地问他:“你让我问什么?”
柯木说:“比如,你问我现在在想什么?”
“你现在在想什么?”夏沙谨慎地问。
“我在想,三模之后,就是夏天了。”
第91章 91. 尾声 回到夏天
三模结束,从一模开始笼罩在高三教室上空的低气压终于消失了。作为正式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三模履行了它提振同学们的信心的作用。
原来的那次高三,夏沙也是在这次模拟考考出了历次最高分,全省第二的排名写在红榜上,贴在校门口一进来就能看到的地方。红彤彤的挂在那里,一直到他们高考结束,被新的高考结果所覆盖。原来那次的落差感那么大,也许也和她三模时距离顶峰的一步之遥有关。
三模考试前,柯木就揶揄她:“你这次可以放开手脚考了,反正你的进步空间只有一名。”等真的考完,夏沙才敢回他:“我本来每次考试都会用尽全力。”
“知道了。”柯木笑笑,看看外面初夏云霞染就的玫瑰色的天空,天空延伸处就在学校半岛河岸另一端摩天轮越过教学楼的轮廓,露出半圆的一段弧度,他问夏沙:“要不要去摩天轮?”
夏沙感受了一下五月初夏的气息,说:“走吧。”这是她高考前最后一次可以享受的考试tຊ后的放松时刻了。
不知道是不是每个城市都会有一座摩天轮,即使不去坐,只要远远地看着,就会产生一种莫名的关于幸福之类的遐想。大概是因为童年记忆,又或许是摩天轮作为一个庞大的游乐设施的暗喻。而游乐,一向是让人愉快的。
但真的坐到摩天轮上时,听到因为设备老旧而产生的吱嘎声,夏沙还是有点担心:“该不会出什么问题吧。”
柯木说:“没事的。之前每次来都没事。”
“每次?”夏沙问。
“嗯,你像是对这里有什么情结。”柯木说。
夏沙揣想片刻:“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我目之所及的范围内的,最像冒险的事了吧。”她笑了笑,说:“在你这样经常去冒险的人眼里,是不是很幼稚。”
柯木说:“我觉得回到高三,就是我这辈子经历的最大的冒险。”
夏沙的眉眼不由弯了弯,说:“我也是。”
等摩天轮升到最高点,天空中的云霞也到了正热烈的时刻。云霞盖满了整个天空,地上的河流,河堤边的树木,河对岸的市图书馆,整个公园及其旁边的广场,乃至学校所在的整个半岛,都被玫瑰色的云霞铺满。这座城很小,小到只要到高一点的半空中,就能俯瞰很大一片城区,夏沙意识到,她所看到的这一片区域,已经是她人生的前面十八年日常活动区域的总和了。
带着玫瑰色天空渲染出来的一种内心涌动的柔软,夏沙说:“我有种错觉,循环之神其实对我非常友好。或许除了你在尝试把我拉进循环时,我自己内心,也很想回到这一年。”
摩天轮的车厢,经过最高点后,在吱嘎声中缓缓下降,看着离自己越来越近的波光粼粼的河面,夏沙说:“我一开始以为,我回到高三这一年,是要治愈自己的十七岁。我那时的感触太敏锐,而内心又太柔软。所有感受和伤害,在内心世界里都纤毫毕现,因此,快乐总是很短暂,而不快乐的感受又很长久。”
“少女时期的我,在苦恼的时候,总是想象十年后的我会怎么看待问题,觉得长大后的我,一定会更坚强、更勇敢、更智慧,在这种对未来的想象中,排解自己的烦恼。每每回顾时,我总会心疼十七岁的自己,我总会想,如果我在她身边,我会想要她过得更松驰一些,更快乐一些。”
“但我现在觉得,可能不是我在治愈我的十七岁,而是我的十七岁在治愈我。她比我勇敢,比我努力,比我不服输,比我更不害怕面对这个世界。即使在未来不知面目的时候,仍然愿意用尽全力。我再来这一次,与其说我在改变她,不如说,我在接近她。我想看看她的遗憾,更想看看如果没有这些遗憾,她想到达的地方。”
摩天轮一刻不停地转着,但时间好像陷入了相对论。比感受更长久的沉默后,柯木说:“不管是十七岁的你,还是二十五岁的你,都是你。是每一个时间点的你,达成了互相的治愈。又或者说,你也许本来就不需要治愈,每个过去的时间点的你,都在指引着未来的你,而未来的你,又都在关照过去的你。”
夏沙抬起头,看见云霞在柯木身后的玻璃渐次变幻,对于感动的话,她总是讷言。最终她开口:“现在的我,也很想见见二十五岁的你是什么样,才能说出这么有道理的话。”
柯木笑出来,霞光下,他的笑也染上了一层柔色,他说:“你会见到的。或者说,你已经见过了。”
*
高考前最后一次返校,已经到了六月初。老师说了放学,大家还留在教室里,磨磨蹭蹭地不肯走。李云姬在讲台上的念叨,不知为什么,在这时反而觉得有些没有听够。
夏沙也在座位上多坐了一阵。三模之后,按照一中的传统,他们就变成了上四休三的作息。到了冲刺阶段,留出更多的时间给他们自己复习,到学校只是解决问题。日子过得连每周的计数都困难起来,在家的时候会恍惚,这一天究竟是星期几。
这样特殊作息的日子过到这一天,再见到同学时,竟然都有种经年未见的亲切感。告别的感觉,并不是很强。毕业照已经拍了两轮,高考完之后还有估分返校,告别之情无论如何不是在正正的高考前几日生出的。这样紧张的时刻,对教室的留恋,更多的还是一种将要上战场时,希望能多听一些信息,多获得一些加持的抱佛脚心态。
夏沙留这一阵,是等着旧班级的几个朋友来找她。有几个人会穿越一楼的走廊来找她,特地告诉她因为高考前太忙了没有给她准备礼物,高考之后补,但却会忘了说一句生日快乐。
等待的时候,她环视了一下高三的教室。这里她留下的痕迹有很多。黑板和横梁上的红色标语是她选的,教室后面墙上的那面墙报是她组织出的,黑板上最后留下的粉笔字通知是她写的。她知道这些事物中的一些,在她毕业之后,还会在这里留存许久。久到这个校区被废弃,荒草丛生后,今日她看到的一些事物,仍然会存在。
她知道这些痕迹迟早会被摧毁,但只要她不观测,它们就在她的记忆里永远存在。
等来了旧班级组团来的几个同学,夏沙收好书包往外走,看到在教室门口等她的齐默。他手里拿着一个棕黄色大信封,是夏沙熟悉的款式,她望了一下周围,这次他没有带他的朋友。
齐默把信封递给她,说:“生日快乐。”
夏沙接过来,没有马上打开。对这封影响了她高考心态的道歉信,她至今还心有一丝余悸。
看着等着她在说些什么的齐默,夏沙想了想,说道:“我和你做朋友的这些年,你只准时记得过我两次生日。”
齐默没有对突然出现的话题吃惊,他问她:“另一次是哪一次?”
夏沙说:“2012 年,我二十五岁的开头。”
齐默问她:“那是我们最后一次通信?”
夏沙点点头:“你祝福我生日,然后说你很快要进行下一次旅行,再一次上路。”
齐默问她:“信里还说了什么?”
夏沙说:“你说,等我们都老了,即使你还没有名气,我也退了休,你会把我们写的第一封邮件,一直到八十岁还在写的书信都整理出来,做成一本书送给我。然后问我,到那时的我们,会不会害怕文字呢?”
齐默笑了起来:“原来,我还想到了我们八十岁。”
夏沙也笑了笑:“你做承诺时,一向很夸张。”
她收了收笑,继续说:“你还记得我运动会时和你说的,你有梦想这件事,并不特殊、也不特别。”她看到齐默的脸色微微一变,赶在他彻底变色前,夏沙继续说:“这不是气话,不是嘲讽,而是事实陈述。”
“只要再晚一点,进入大学后,就会发现有像你这样的梦想的人有很多。那些梦想不会被归为叛逆,你会发现,跨过了某条界线后,判定规则就改变了。人生会突然进入一种开阔的可选择的自由,虽然那种自由可能让人无所适从,甚至对我来说,还有些恐惧。但我必须承认的一点是,大家不一定有光明的未来,但确实被允许有不同的未来。”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是吗?”夏沙认真地辨别他的神色。
“我知道。”随着她的话语,齐默的脸上,表情渐渐平和。
“高考加油。”夏沙最后利落地收尾,没有和他讲,他们会在同一个考场。
“你也加油。”齐默说完,和她告别。
等齐默走远,柯木才从旁边楼梯口的一角慢慢出来,感叹道:“你这最后的药,下得真猛啊。”
夏沙摇摇头,说:“这是我对他最后的善意。”
柯木说:“怎么?你之后不想和他做朋友了?”
夏沙看向他:“我建议你,先关心高考,再关心出循环之后怎么办。”
柯木像是忍住了一丝笑意,说:“我建议你,高考时好好写作文。”
*
高考的那天,依然是记忆中连绵的雨,去考场的路上拥堵,在考场门口看到了穿黑衣的齐默。虽然她不记得高考题,但记忆的齿轮已经开始转动咬合。
即使已经有心理准备,在看到高考作文题的那一刻,夏沙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下意识地想找和她并不在一个考场上的柯木。
这家伙的恶劣性格,真是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夏沙很快冷静下来,看回作文题:“铭记与忘记”。她想起第一次找柯木摊牌时,试探问他高考作文是什么,他的回答说的是,和忘记有关。他说他讲的都是真话,没有说错。但依然和他一贯的行为一样,不是所有的真话。
深呼吸了几下,夏沙回到考试状态。按部就班地把前tຊ面的题做完,长出了一口气,才开始准备写作文。她把题干反反复复看了几遍,她才开始构思文章。同时忍不住腹诽,怪不得她当年高考语文的分数没有特别高,这题干她就不喜欢:朋友的伤害要忘记,朋友的恩情要记得——这不是她的性格,她不是一个喜欢忘记伤害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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