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宣点头:“可以这么说。”
段简璧沉默了会儿,有个疑惑压在心底,不知道能不能问。
裴宣看出她有惑,道:“在我面前,你不必顾忌太多。”
段简璧遂问:“那王爷为何不早点娶了段十二姑娘?那样的话,汝南侯不就站王爷了么?再说,段十二姑娘和王爷不是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么,婚事还不是水到渠成,为何竟耽搁了?”
裴宣摇头轻笑:“怎会如此简单,有魏王在,汝南侯怎会拥护王爷,就算段十二姑娘心悦王爷,终究是一厢情愿,拗不过家族的。”
“这样么?”段简璧思想着,原来她根本没有抢段瑛娥的姻缘。
如此说来,晋王是恨段家的吧,她也姓段,晋王是不是也恨过她?
段家不止不拥护晋王,还将一个一无所有、对他毫无助益的孤女推给了他,他不想要,想推出去,无可厚非。
为何她从一开始没有看透这些,为何她竟妄想与晋王夫妇和美、白头到老,她拿什么与晋王携手白头?
一颗真心么?这样的世道,谁会稀罕?
当初的想法真是幼稚可笑。
段简璧收回神思,又问裴宣:“那要是魏王真娶了夏王之女,王爷是不是就输定了?”
裴宣深深叹了口气:“不能说输定,只能说以后的路会更加艰难。”
“那有什么办法不让魏王娶夏王之女么?他不是要娶段十二姑娘,难道同时娶两个么?”段瑛娥那般骄横,受得了这个么?
裴宣摇头:“魏王与段十二姑娘的事,我不清楚,但我知道,魏王要娶夏王之女的阻力不在段家。”只要有助于魏王继承大统,不管魏王做什么选择,汝南侯都会鼎力支持。
“那在哪里?”段简璧问。
“圣上正值壮年,应该不会放任魏王坐大。”
段简璧若有所悟点点头,“所以,圣上与晋王貌合神离,也是因为忌惮他的功劳,不想他坐大?”
裴宣摇摇头:“具体因由为何,我们并不知,但我们猜测,该是有这个顾虑。”
“那你觉得,圣上会不会,让晋王娶夏王之女呢?”段简璧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裴宣愕然。晋王到底已有婚配,她怎会有这个念头?
段简璧看他神色,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圣上会阻拦,晋王就不会想办法么,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也许夏王之女一眼能相中晋王,愿意嫁给他呢?到时候圣上总不好棒打鸳鸯。”
又看向裴宣认真道:“你们劝劝晋王,这或许是一条捷径。”
裴宣呆呆愣愣,没想到自己与她分析这么多,她最后就得出了这个结论。
这结论似乎还有些道理。
“王爷不是这种人。”裴宣否了这个提议,“王爷若果真这么想过,早就费尽心思娶段十二姑娘了,如今王爷已有婚配,怎会再去求娶夏王之女。”
“可是,你我都知道,王爷现在这场姻缘,早晚要断的,如今,不就正是个好时机么?”
段简璧深深看着裴宣。
裴宣有那么一刻觉得,被眼前这个目光干净的小姑娘,带进圈套里了。
“阿璧,你,何时生出这个想法?”
段简璧眨了下眼睛,“刚刚啊。”这法子不管对她还是对晋王都有利,她早些脱身,晋王早些新人在侧。
一举两得,各取所需,何乐不为?
裴宣怔忪许久,最后才摇头,“不可。”
段简璧眉心微颦,“有何不可?”
裴宣不说话,这个建议或许可行,但绝不能由他去劝谏王爷。
“你可曾想过,我劝王爷娶夏王之女,王爷要如何安置你?这么短的时间内,根本没有万全的办法让你脱身,难道要王爷把人娶进来,和你平起平坐?”
“就算我们紧急谋划,助你脱身,我也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在外躲躲藏藏,阿璧,我现在没有办法守着你,我也不放心把你交给别人。”
“再者,我若向王爷提此议,王爷采纳还好,若不同意,会让王爷作何想?以为我迫不及待要他兑现承诺,要带你走?阿璧,王爷待我不薄,我不能寒他的心。”
裴宣说的义薄云天,段简璧愣愣看了他会儿,淡声吐出一个“哦”字。
“就当我没说过,你不必放在心上,也不必跟王爷提起。”段简璧幽幽说罢,转身要走。
裴宣快走几步挡在她身前,郑重道:“等我一年,一年后,我一定带你走。”
段简璧神色淡漠地看看他,没有回应,绕开他继续往外走。
裴宣却又快走两步挡住她去路,一时也顾不得身份之别,握住她双臂道:“我知道现在很艰难,但是我的事还没有做完,阿璧,我不能让你后悔跟了我,也不能对不起王爷,他对我有知遇之恩。”
段简璧看着他,“阿兄,你有没有想过,这样下去,你欠王爷的会越来越多,王爷给我王妃的富贵、尊荣、体面,甚至关心和照顾,你让我怎么安心领受?”
“等到你以为可以离开的时候,真的能心安理得的走么?”
裴宣面容一僵,他没有想到事情会这么复杂,他以为他只要鞠躬尽瘁辅佐晋王便能报答他的知遇之恩、成全之义,原来不是这么简单么?
“元安。”
厅堂外,贺长霆背身而立,微微偏过头,音色虽不高,却低沉有力,说道:“时候不早,你该回去休息了。”
裴宣愣了会儿,察知自己半拥着段简璧的动作,忙松手退开几步,心下惭愧,不该如此忘情失礼。
出了前厅,将要离去时,裴宣又对晋王道:“方才是我失礼,与王妃娘娘无关,请王爷……”
“元安,”贺长霆阻了裴宣余下的话,“若是讲规矩礼度,你现在就不会在这里。”
裴宣也知自己失言,以小人之心揣度了王爷,拱手再作一揖,转身离开,又听晋王说道:“元安,你今日所得,都是你沙场浴血,拼死搏来的,不欠任何人,你尽可安心享用。”
裴宣没有说话,大步离开。
段简璧心虚地朝晋王看了眼,知他这话是说给谁听的。
他方才一定听见了她和裴宣说话,怕裴宣应付不来故意出声打断,又怕裴宣回去之后胡思乱想,特意交待了这句。
他站在门外那么远,竟还能听见他们说话。
“狗耳朵。”段简璧小声嘟囔了句。
“明知我狗耳朵,还要骂一句,你不止胆子肥了,心眼儿也长了。”
贺长霆信步走来,沉沉的目光打在段简璧身上,虽有威压却无怒气,平静地审视着她。
他方才并没有听到太多她和裴宣谈话,只是觉得他们待在一起的时间未免过久,想过来稍作提醒,无意中听到了只言片语。
便听出一向少言寡语、乖顺温柔的王妃在裴宣面前倒是伶牙俐齿,说得裴宣哑口无言,手足无措,差一点就说动裴宣不管不顾,马上带她走。
“之前明明答应了和我的交易,为何又来逼迫元安?”贺长霆的声音虽然沉静,也带着几分天然威慑,但并没有责问和怒气,平静地像是在讲道理,循循教导她不要欺负裴宣。
段简璧自然不认这话,“我没有逼迫裴将军。”
“我给你王妃的富贵、尊荣、体面,便是关心和照顾,皆缘于你我约定,你安分做晋王妃,我帮你做一件事,与元安有何关系,你为何算到他头上?”贺长霆徐徐说道。
“王爷不觉得这件事根本不公平么,我享受着晋王妃的富贵,还要王爷再帮我做一件事,若不是裴将军的面子,王爷会对我做这些么?你自己之前不是也说过,若不是阿兄,你不会费心走一步。”
贺长霆没有说话,定定看着段简璧,她却在对视了片刻后,转过身子看着厅外的夜色。
“那你可还记得,我若不费心走这一步,你依旧是晋王妃。”
实实在在的晋王妃,他不必避而不见的妻子,一切都不会改变,她不必考虑公平不公平,不必考虑他是为了谁给她这些,心安理得做他妻子便罢,不必像如今把一切寻常的东西都看作他的恩惠,因为无以为报便拒之千里。
他愿意尽他所能,把世上的好东西都给她。他没能及时把段辰兄弟接回,致使段昱命丧他乡,幸而还有段辰和她在,让他有机会弥补他们十三年漂泊离散之苦。
可如今,段辰不肯认他,而她也百般推阻他的好意,一心与他一刀两断,各不相欠。
连让他以兄长的身份来照护她都不愿意。
段简璧并不知晋王思想了这么多,只当他和裴宣忙于筹谋大事,保全兄弟义气,不愿费心思顾念她的请求,说这些话也只是在告诫她安分守己,不要徒增是非分他们的心,无意多留,福身作辞。
贺长霆却又开口:“如今你姨母身怀六甲,兄长欲入朝谋官,都离不得京城,而你一旦脱身,是绝不能留在京城的,至于裴宣,他一年半载走不了。”
他顿了顿,转目看着外面的寂寥夜色,淡淡说道:“我们都不放心,让你一个人躲藏在外,裴宣不会安心,你兄长和姨母也不会安心。”就算给她最好的护卫,最隐蔽的居所,不能亲眼看着她无碍,总归不能安心。
段简璧想了想,念及姨母和兄长,晋王所虑确实有道理,心里没那么重的不甘了,仍是没有说话,抬步要走,又听晋王说:“且我现在,需要一个王妃。”
段简璧脚步顿住,没感觉出他需要一个王妃。她对他来说,从来都是可有可无,不过就是一张吃饭的嘴。
贺长霆不紧不慢,接着说:“夏王手下猛将如云,表面看已经归附大梁,但归心未稳,想要安抚他们,最直接有效的办法便是姻亲,你只听赵七说起夏王之女可能要嫁七弟,却不知我诸位无有婚配的皇弟皇妹都已被父皇许婚想要笼络之人,我最小的皇弟,不过三岁,据说也要订婚了。”
他的父皇现在只恨生的儿女还是少,不够用。
段简璧愕然至极,富贵骄矜如天家儿女,婚姻之事也如此身不由己么?
贺长霆看向段简璧,“若非我已娶妻,如今婚配之事,我也得出份力。”
段简璧看看他,想起二人成婚他也是奉命而行,与今日并无差别,说道:“王爷心在大业,娶谁不都一样么,与其留我尸位素餐,不如娶个将门之女,对你多有助益。”
想了想,又道:“我不介意王爷娶个与我平起平坐的王妃进门。”她正好乐得清净,一心等着脱身之日便罢。
她神色认真,没有一点儿赌气的成分,像一个忠心耿耿的正直谏臣,好似一切都是为了晋王的前程。
贺长霆身如苍松,挺拔的矗立着,面色萧肃,目似陈年古井,清清冷冷地看着她。
他虽一言不发,段简璧却有如被围困在明晃晃、冷飕飕的刀阵之内,寒锋直刺骨髓。
她不知言语哪里有错,只想落荒而逃。
她迈出几步,见眼前迅捷地移来一个身影,似座巍峨大山亘在眼前,挡住她去路。
他什么动作都没,只是挺拔地矗立在她面前,一双冷目料峭如万古积雪不化的山,盯的人又冷又怵,生怕那积雪一夕崩塌,倾压过来,将她整个人吞没。
段简璧没忍住轻颤了下身子,低下头不与他对视。
不管她心里是何想法,总之看上去是个认错的姿态。
贺长霆收敛威色,严正告与她:“我若有想法,自己会去谋,不须你插手。”
段简璧点头,不说话。
贺长霆并没有移开身子,仍挡着她去路。
如此又对峙片刻,段简璧小声说:“我知道了。”
贺长霆这才让开去路,放她走了。
待客的前厅面阔五间,宽敞气派,正前面的三间大门敞敞亮亮大开着,夜色如水涌进来,漫灌着一层又一层的清寂。
贺长霆独身立于门口,望着月白色身影袅袅婷婷渐行渐远,消失在夜色里。
在她心里,他娶谁都无所谓,甚至娶一个与她平起平坐的王妃进来,她也不介意。
当初她择婿的绣球砸到他身上,他遥遥忘了一眼绣楼上的女子,当时的感觉已经记不起,似乎也确实没有当回事,后来父皇为信义着想,要他娶,他也没甚特别重的抗拒之心,恰好又要谋东都,无暇顾及儿女情长之事,便奉命而行,未曾多想。
大概,果如她所说,他娶谁都无所谓。
但如今她是他的王妃,不管以后结果如何,他当下无意再求娶别的女子。
一切等她走了再说。
她终有一日要离开这里,和裴宣远走高飞,过她一直祈愿的生活。
她会和裴宣,夫妇和美,相知相敬,白头到老吧。
温顺如她,会和裴宣吵架么?就像刚刚他们在前厅说话时那样,她被裴宣气得出走,却会因为裴宣几声咳嗽就心软地折返回来。
她是那般关心在意裴宣,裴宣也会是个好夫君,至少比他会哄人开心。
他应当为她高兴才对。
他不是已经打定主意,这辈子做她的兄长,好好补偿她么?
第40章
隔日,晋王府收到消息,夏王暴薨,圣上命在永宁寺为其做七日水陆法会,诸位皇子命妇皆须前往进香吃斋,以慰亡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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