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简璧瞋目瞪他一眼,双手要掏出来,贺长霆松开一端甩过她膝弯去,又在她膝上缠了一匝,将她欲要挣脱的双手牢牢缚在其中。
段简璧彻底动弹不得了,只怒目望着晋王。
贺长霆偏
过头不看她,手中抓着大氅,微微用了些力气,把人拖到坐榻中间位置一些,离开那寒气最重的车壁。
如此情状行了一路,出得城门时,段简璧双膝发热,双手也暖融融的,连带着身上的寒气都降了些。
她有时也看不透晋王,左右没打算与她长长久久,又何必在这种小事上给她一些出乎意料的温暖?
如今这温暖于她而言,不是夫妻温情,而是负担,她无力偿还的负担。
因那一场火她已经背上了债,书房里新安置的东西,绣娘新裁的衣服,桩桩件件,在晋王眼里微不足道的东西,于她而言都是千斤重的债。她不知还要背多久才能脱身,只盼着晋王别再给她负担。
他眼中的一粒灰尘,落在她身上就是一座山。
她曾以为这场大火之后,她能和裴宣轻轻松松地生活,裴宣说过会继续效忠晋王,报答他的义气,可现在一切都变了,裴宣这一走,所有的债便都落在了她一人身上。
原来看上去那般可靠的阿兄,也是靠不住的,也会像晋王一样,随时将她让出去。
她再也不要相信阿兄了,她只能靠自己。
段简璧心不在焉地盯着遮在窗子上的帷帘,忽觉一阵寒风袭来,帷帘向车内扬起,一只飞矢若流星穿进来,自她眼前掠过,一头扎进对面窗子的帷帘,又穿透出去。
而在帷帘飞起的刹那,贺长霆已扯着大氅将她拥在自己身旁,牢牢护住。
“有刺客!”傍车而行的赵七大声喊道。
随后又有几只飞矢落在车厢外壁上,车内听来,如冰雹一般啪嗒啪嗒砸下来。
车厢外已陷入一片混战,叮叮当当刀剑碰撞的声音,呼喊声,混杂着血腥味进了车厢内。
时而也见刀剑砍在窗棂上,差一点就捅了进来。
段简璧早已面色煞白,若不是被贺长霆紧紧抱着,她概要抖得不能自已。
贺长霆却面不改色,一手拥紧段简璧护在怀里,一手持短刀,目光沉静机警,耳朵微动,分辨着外面情况。
对方来人约有十余个,而赵七一行共六人,听外面打斗情况来看,应该还算势均力敌。
“别怕。”贺长霆察觉段简璧在颤抖,拥她更紧了些,解开缠缚她的大氅,将一把短刀交在她手上,握紧她手,又说:“别怕,你有刀。”
若他不能给她安全感,兵器在手,总归好一些。
段简璧胡乱点头,紧紧咬着唇瓣。
“杀了晋王,为大王报仇!”
听声音,又有一群人冲了上来,竟似有勇有谋的滚轮战。
外头一阵厮杀后,赵七和裴宣跳上车来,“王爷,人太多,衣裳给我,我引开他们!”
贺长霆把大氅给了裴宣,“小心!”
裴宣点头,看了段简璧一眼,正要出门,听她说道:“阿兄小心!”
裴宣又回头看看她,披上大氅敏捷地翻身出去了。
赵七换上了晋王的外袍,看到有人追随裴宣而去,找准时机也跳下车,纵马向另一条路上跑去。
“这个是晋王!”贼人喊。立即有几个折返回来去追赵七。
裴宣和赵七引开了大部分贼人,牛车得以掉头往城里赶,一个护卫趁机将牛换成了快马,亲自驾车。
贺长霆特意撩开些许帷帘,叫外头人能清楚听见车厢内的声音,轻声对段简璧道:“我说,你跟着喊。”
段简璧慌乱点头。
“喊,王爷,你别死,大声些,悲痛些。”
段简璧依言照做。
贺长霆看见已有几人被吸引了目光。
“再喊,王爷,你死了,我怎么办。”
段简璧撕心裂肺,如假包换。
而后便听车外贼人恼羞成怒:“上当了!晋王还在车里,有个女人!”
此时马车已经距离城门很近,守城的兵卒已赶来帮忙,而裴宣和赵七也将方才分散引开的贼人引了回来,有官兵帮忙,很快平定了这场刺杀。
裴宣处理这种事情很有经验,不消晋王吩咐,抓了几个活口审问,很快便问出眉目来,去向晋王回禀。
“王爷,是夏地来的,不知从哪听说是您杀了夏王,要杀您为夏王报仇。还说要杀了您,光复夏地。”
贺长霆“嗯”了声。
每次新攻克一座州城,这种事情都会遇见,没甚好大惊小怪地,但这些贼人竟然追到大兴城来杀他,倒是有一股韧性。
夏王的死因在京城几乎是缄口不谈,官家说法就是水土不服,暴病而亡,没有人提过异议,那些贼人缘何说夏王是他杀的?
“王爷,听那贼人口音,像是沧州来的,之前夏王降时,有一部分人不愿归降,就是逃向沧州,是魏王殿下差人追捕的,后来,也不知事情到底如何了。”
贺长霆目光一动,明白裴宣话里意思,这些贼人莫非与魏王有关?
想了想,他道:“交给大理寺审吧。”
大理寺卿为人清正,一向铁面无私,从不参与皇子倾轧,深得父皇器重,贺长霆相信,大理寺会有一个公允的交待,或许比他亲自审更能让父皇相信。
此事处理罢,贺长霆看向裴宣:“暂且留下帮我。”
大梁如今虽拥半壁江山,但东都和夏地都是刚刚平定,正值多事之秋,这也是皇朝没有立即南伐的顾虑所在。彭城兵务其实并不紧要,裴宣大可以晚些再去。
若非为情所困,裴宣不会做出这个决定。
裴宣沉默了会儿,看看段简璧,见她脸色煞白,显然还未从方才的惊惧中缓过来。
裴宣点头,应承晋王。
一行人收拾妥当,上马回程。
车厢内,段简璧手里还握着晋王给她的短刀,目不转睛盯着窗子处,生怕再有飞矢穿进来。
贺长霆看她片刻,犹豫了会儿,握住她手。
大掌温热,将她小手完全包裹住了,粗砺的掌心像一座铜墙铁壁,似能将所有危险隔绝在外。
段简璧回过神来,看看晋王,把短刀还给他,正要挪一挪身子离他远一些,听他说道:“不要太靠近车壁,不安全。”
段简璧看他坐的位置,也贴着车壁。
贺长霆察觉她眼神,看看两人中间的空隙,默了一刻,淡声道:“你若不躲,我便坐过去些。”
他不想看见她躲自己的样子。
段简璧微微点头,示意他可以坐到中间位置来。
贺长霆目光微微一动,往坐榻中间挪了挪身子,稍稍离开车壁,与段简璧还保持着一个横掌的空隙。
两人都不说话,段简璧心有余悸,不想依靠晋王,紧紧抱住自己双膝,平复心情。
贺长霆的位置,能看见她的侧脸。她眼尾还有些红,又长又密的眼睫上还沾染着细细的泪珠,湿湿润润。
她方才确实哭了,配合他做戏时哭得很伤心,真似为他哭丧一般。
他当真重伤将死,她真的会为他伤心么?
在她心里,他可还有一丝位置?他真的,再也比不过裴宣了么?
贺长霆没有答案,也不能去探求答案。
可心底又总想知晓。
明知是一桩毫无意义的事,他竟在这上面多费思虑。
“元安暂时不走了。”贺长霆看着她荒芜的神色,不知为何,突然说了这句。
他知道,她之前几日都因裴宣要走闷闷不乐,现在,总该有些欢喜了。
段简璧脑袋伏在膝盖上,闻言,歪头看向他,想了想,明白他的意思。他以为她会开心。
段简璧没有说话,扭过头来,沉默了好一会儿,又歪过头去看晋王,“我有件事要问你。”
贺长霆颔首,神色平静而认真。
“你之前冲入火中救我,包括方才那般护着我,是因为在乎我,还是怕我出了差错,没办法向阿兄交待?”
他做的那些事,到底是为了她,还是为了裴宣?
第49章
贺长霆眉心微微动了下。
又是这个问题,不论他做什么,她总要和裴宣扯上关系。
做这个是不是为了裴宣,做那个是不是为了裴宣,他和裴宣是兄弟,不是夫妻。
他很清楚,他做这些不是为了裴宣。
贺长霆看着她开口:“我对你做的事,不过是为人夫君的责任。”
段简璧愣住,为人夫君的责任?
不是为了裴宣,也不是在乎她,只是因这一个“妻子”的身份。
段简璧觉得好笑,“哪个夫君,会把自己的妻子许给别人?”
贺长霆目光滞住,像突然凝结的冰。
段简璧脸上荒诞的笑容很快散了,她认真提醒他:“王爷,从你做下那个许诺时,你就不再是我夫君了。”
贺长霆像一尊没有魂识的石像,滞怔地看着她。
“你做的那些事,我没有办法以一个妻子的身份去领受,我不知道该把你当什么人,之前没有住在一起,或许还好一些,如今住在一起,朝夕相对,你觉得你是我的夫君,你觉得一切理所应当,可是我要怎么办?”
“我能把你当夫君看待么,我果真把你当夫君看待,你会怎么想我?会以为我舍不得富贵,不愿跟阿兄走,企图勾诱你,改变你的主意,让你食言。”
“我不能当你作夫君,可我又和你共居一室,享用着你给的富贵和庇护,和你共乘一车,如此亲密,这算什么啊?我是娼伶么?”
贺长霆眉心拧紧,默了会儿,试图给出解释:“我只是想补偿你。”
“王爷,你不喜欢我,心里无我,不是错……”
“没有。”贺长霆冷冷打断她,看着她眼睛,没有再说话。
他知道她说得不对。
段简璧看了他一会儿,不知他在否定什么,但看他冷清的神色,似乎不认可她的话,遂也没再说下去,想了想,看着他道:“王爷,你果真想补偿我,就放我走吧,别再让我处在那般尴尬的境地。”
“我走了,你和阿兄照样还是兄弟情深,义薄云天,阿兄也不至于心怀芥蒂,总想远走他乡。”
段简璧又看了看车帷上的破洞,认真说:“王爷,现下不就有个好时机么,你遇刺,我不幸身亡。”
段简璧脸上,惊怕的神色已完全看不出了,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期待。
贺长霆看她一会儿,理了理自己衣袖,淡淡说:“太晚了,早知如此,方才做戏,应该让你装死。”
段简璧不甘心地看着他,一定还有办法。
贺长霆又道:“我已将贼人交由大理寺审判,他们若听说王妃遇刺而亡,定要来验你的伤势。”
他看着她脸,“瞒不过。”
他别过头不再看她,仍是徐徐说道:“王妃下次再有想法,早点说与我,我帮你谋划安排一下,免得错漏百出,无法施行。”
段简璧咬咬唇,他在讥讽她笨。
她确实笨,竟然寄希望于他能帮她。
两人都不再说话,如此一路回了晋王府。
晋王遇刺的事很快震动朝野,大理寺也只查出那些贼人来自沧州,言是沧州百姓都知道晋王杀了夏王,他们是自发来为夏王报仇,没有幕后指使。大理寺遂将其当作一件寻常刺杀案呈禀圣上。
圣上下令以谋逆罪处死贼人,这事便算了了,谁知晋王府又先后迎来两位客人。
先来的是魏王。
自上次怀义郡主中药一事,他被罚禁足在府,闭门思过,婚期也往后推延了一个月,这几日刚刚放出来。
“三哥,我听说那些刺客是沧州来的,你可有怀疑,是我主使?”
贺长霆之前确实动了这个想法,听他此问,又打消了念头。
“三哥,不是我,之前我确实去了沧州追捕逃犯,但是我把他们都杀了,没有收为己用,你不信可以去信问问沧州刺史。”魏王此番说的确是实话,他在沧州追捕逃兵时几乎屠了半个州城,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生怕这些逃兵将来作乱,在他平定夏地的功劳簿上抹黑。
而他今次来与晋王澄清,也是怕晋王私心疑他,生了嫌隙,和濮王联合对付他。
他已经和怀义郡主结了梁子,连带着濮王也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他不能同时树立两个劲敌,他此时需要晋王的支持。
“三哥,我承认是我虚荣,没有向父皇禀明你的功劳,我知错了,你想让我怎么补偿,我都照做。”魏王悔不当初地说。
贺长霆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要那些功劳,也未记恨过魏王抢功,说道:“过去事不提了。”
又说:“你快要成亲了,婚礼诸事繁杂,定是很忙,不必担心我这里了,你说没有害我,我信你。”
魏王感激涕零。
贺长霆记起段瑛娥两次给人下药的事,目色深了深,本不欲多话,想到往日情分,还是道:“七弟,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犯过一次的错,不要再犯第二次,成婚以后,望你行事多加思虑,对弟妹,也多加约束着一些,不要酿成大错,害人害己。”
魏王听出晋王话外之音,心中羞愤,只恨怀义郡主一事成了他的耻辱柱,面上却只有愧疚,又是一番悔过认错,而后才离了晋王府。
魏王走后第二天,濮王携王妃来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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