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忌日在腊月初,腊八的前两日,天寒地冻,又落了一夜雪,地上积了一掌深的雪,不宜行车,只能骑马。但段简璧来了月事,本就腰酸腹痛,若再骑马,还不如徒步前去。
贺长霆吩咐赵七去备马,手里拿着一件宽大的斗篷,足够将一个女郎完完整整从头到脚包裹其中。
段简璧知道那是给自己准备的,说道:“我不骑马了。”
贺长霆一愣,虽未说话,眼睛却直直看着她,等她给一个合理的缘由。
“我身子不适。”段简璧有些难为情,小声说了一句,便要徒步出门。
“娘娘,奴婢陪您。”本来若是骑马,碧蕊不便跟去,现下段简璧决定徒步,碧蕊自然要跟着。而且经这段时日,碧蕊看得很清楚,王妃娘娘再不是那个能叫十二姑娘随意欺负的主子了,她用心侍奉,将来定有厚报。
“你不必跟着。”贺长霆阻下碧蕊,接了赵七递来的缰绳,牵着马大步出门,很快追上段简璧,直接把斗篷往她身上一套,掐起人的腰便要往马上放。
段简璧抓着他双臂,紧紧并拢双腿,不肯上马。
宽大的斗篷滑下来,将贺长霆也遮进了其中,两个人就这样一个高举双臂,一个被凌空托着,罩在厚实的斗篷里,像是光天化日在偷偷摸摸做什么坏事。
“我不舒服,不能骑马。”段简璧急说。
贺长霆道:“如何不舒服,骑慢点也不可?”
段简璧摇头,“不可。”
贺长霆定定看着她,“到底如何不舒服。”
段简璧抿唇不语,拍拍他手臂,示意他放自己下来,她感觉那里有些不对劲。
这样的姿势,贺长霆离她很近,厚实的斗篷又圈隔出一个窄狭密闭的空间。
忽而,他轻轻吸了吸鼻子。
如此干净的雪天,任何一丝异味都不容易隐藏,更何况,贺长霆对血腥味向来敏感。
他又吸了吸鼻子,确定心中一个猜测,抬头,见段简璧因他突然的吸鼻子脸红了。
贺长霆看看她腰,段简璧又羞又恼,却也不敢有甚动作,怕欲盖弥彰。
贺长霆又回想了片刻,好像她方才总是有意无意去揉后腰,很不舒服的样子。
男人没再追问,仍是不顾她意愿将人放到马鞍上,只是不似平常跨坐,而是由着她双腿并在一处,侧面而坐。
这样坐是方便些,但不够稳当,容易失衡跌落。
这担忧在贺长霆跨上马时就不存在了。
他似一堵高墙,将女郎圈在其中,密实地透不进一丝风来。
虽隔着厚厚的冬衣,段简璧却似能感受到咚咚咚的心跳,明快有力。
她挣了挣身子,试图离开他胸膛一些,被他双臂一紧,结结实实按了回去。
而后再没给她挣扎的空间。
他臂膀箍在她腰上,热腾腾的,竟替她缓了许多酸疼。
他一路未急驱马,平平稳稳的,比坐牛车还要少许多颠簸。
段简璧轻轻捂着肚子,闻着他衣上清新的皂角香,心里一阵酸意。
她忙驱赶了这早就不该再有的情绪。
段家坟茔在城西凤栖原上,周遭围植松柏,茔域极为广阔,白茫茫的雪地上,有一串脚印,从茔域入口一直向内延伸。
段简璧和哥哥在入口处汇合,看了看地上脚印,问段辰:“是谁先进去了么?”
段辰也不知道:“我也是刚来。”
段简璧担心:“姨母没有偷偷来吧?”姨母怀孕已经快八个月了,身子重,这冰天雪地的,万不能出来。
“放心,姨母在家,走吧,看看就知道了。”
三人朝坟冢方向去,见那脚印也是一路延伸,快到母亲坟前,见有一个人形单影只站在那里,远远望着母亲坟头。
他身形虽颀长,并不挺拔,穿得也单薄,头发上落了一层雪,站在那里更显得形销骨立。
“什么人?”段辰走近,嘟囔了句。
那人转过头来,段简璧才认出,是她的生父。
段辰没有见过这位段七爷,但看阿璧神色,想是熟人,便没说话。
段简璧看了段七爷片刻,也没说话,当没他这个人,拎着祭品往母亲坟前去了。
三人在坟前祭拜,段七爷没有往前凑,也没有说话,仍是远远看着。
待几人祭拜完毕,折返回来,段七爷忽然盯着段辰,说:“你不是我儿。”
他自己的亲儿子,再长大他都认得,他早听说段辰回来了,神勇异常,今日一见,他就知道这个段辰不是他儿子。
段辰一向散漫不羁的眼中有了冷光,“段辰没有父亲,段昱也没有,小妹也没有。”
段七爷抬步朝段辰走去,“我儿哪儿去了?”
段辰冷笑一声,看他:“死了。”
段七爷仍没有停下,他拖着病体,每一步落下都沉甸甸的,如灌了铅,走得很慢。
贺长霆跨了一步,挡住段七爷的路,冷道:“他确实不是你的儿子,他只是王妃的兄长,你没有资格过问。”
段七爷看了晋王一会儿,,没再上前,淡淡说:“我信你。”
顿了顿,又说:“过几日,有桩事劳你操办。”
贺长霆没有说话,段七爷却知他一定会答应。
三日后,贺长霆才知他要自己操办的是什么事。
他竟要与亡妻和离,要把林姨坟冢迁出段家坟茔。
段简璧听到这个消息时,虽则震惊,并无伤心,也未回段家询问缘由,全部心思都放在了为母亲迁移新坟一事上。
段家却因此事炸开了锅。
段七爷不仅要与亡妻和离,还要休了继妻孙氏。
孙氏自然不愿意,她已年过三十,此刻被休归家,哪还能找到好归宿,在段家虽也不如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段家家大业大,总不会太亏了她,而且她虽是继母,只要担着这个身份,晋王和晋王妃就得尊她声“母亲”,她就是荣光的。
“你凭什么休我!”孙氏嚎啕,大骂段七爷没有良心。
段七爷不作声,锁上门,一个人在房内写休书。
孙氏拍着门哭骂了会儿,里头人无动于衷,恨道:“你死了算了!”
“你现在这样子,活着跟死了有什么两样,我自跟了你,可有一日好过!如今倒好,你还要休妻!你凭什么休我!”
“你不想好好过就去死!我愿意守寡,我一定给你好好守寡,你去死啊!”
孙氏嫁过来十多年了,段七爷从一开始还有些戾气,总是冷冰冰凶巴巴的,床榻之间也少有温柔,但她彼时初嫁,心中仰慕他,觉得他又冷又凶也是俊俏。
可是新婚过了没几日,他就不再理她,不再碰她,任她百般温柔讨好,他都不解风情,死气沉沉。
如此过了一年,她的心也冷透了,她第一次这般破口大骂,是在嫁过来的第二个年头上。
她骂得很难听,是个男人都忍不了,她以为段七爷会发怒,可他没有,他就是这样死气沉沉,一言不发,甚至不看她一眼,像没她这个人一般。
这之后,她的怨气再不曾压制过,不如意了就骂他。府里人也早就司空见惯,没有人来关心她为何骂人,也没有人告诫她不要骂段七爷。
日子就这样继续下来了。
她都已经破罐子破摔,打算这样过一辈子了,段七爷为何又要休妻!
她好不容易熬到有个继女做了晋王妃,好不容易有了盼头,凭什么要被扫地出门!
她不能被休!
“你等着!你等着!”
孙氏去找汝南侯主持公道,哭诉:“伯兄,您要为我做主啊,他现在休了我,让我怎么活?”
汝南侯也正为这事头疼,想不出段七爷为何突然闹这出,他寂寂无闻了这么多年,为何不就这样悄无声息地消失。
“去请七爷过来。”汝南侯决定插手管管此事。
段七爷没有再像从前一样不闻不问,闭门不出,他甫一听见传话,就跟着小厮,拖着沉重的脚步,来见汝南侯。
汝南侯屏退小厮,与段七爷在茶案两旁落座。
“七弟,若有不顺心的事,与弟妹好生商量,吵吵闹闹这么多年都过来了,土埋半截脖子了,你这时候休妻,传出去,叫人怎么说我们段家?”
汝南侯虽年长段七爷六岁,但他是武将,这些年生活也够滋润,高官厚禄,儿女成群,没什么烦心事,看上去神光焕发,比段七爷还要年轻很多。
见段七爷不说话,汝南侯有些不耐烦,看他一副行将就木的样子,叹了口气,说道:“还有那位亡故的弟妹,她去世十三年了,大概骨头都朽成沫了,你何苦再去折腾,与一个死人过不去,非要和离?”
段七爷终于转过头看着汝南侯,神情仍然呆呆木木。
汝南侯也看着他说:“就算你恨她欺骗你,趁人之危,过去那么久了,毕竟夫妻一场,她也为你生了三个孩子,有甚过不去的。”
段七爷冷笑,病恹恹地开口:“大哥,当年,你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林氏无德,林家仗势欺人,竟然勾结匪人劫掠我段家,我亲四哥,还有襁褓中的侄儿,都死在那场匪祸里,如此血海深仇,我怎还能与那林氏做夫妻?怎还能留她儿女叫我爹爹!”
汝南侯皱眉,神色有些不快,过了会儿,慢吞吞道:“当年我刚知晓真相,自然也是气愤难当,话说得狠了些,难道这么多年,你一直在记恨我?”
汝南侯眼睛眯了眯,审视地看着段七爷。
段七爷不说话,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信纸早已发黄,看上去有些年头了,概因保存得当,那信纸虽有些陈旧,却并未破烂。
他把信放在两人中间的案上,“这是当年,大哥从匪首那里追回来的信,是林家和匪徒勾结的证据,是阿湘……林氏的字迹。”
又掏出一张纸稿,皱皱巴巴的,像是揉弃后又被人捡回来的,放在那封信的旁边,“这是孙氏的兄长,孙璠的字。”
是段七爷从灰斗里捡回来的,上面还沾着点心的碎渣,前阵子孙氏带着儿女回了趟娘家,这纸概是儿女们包点心用的。
孙璠的字迹,和那封信上的字一模一样。
十三年前,段七爷看到这封信时,并不愿意相信妻子竟为了与他结亲做出这事,但这字迹明明白白,而且若不是因这场匪祸,他和林湘绝无可能。
他本来有婚约,未婚妻是恩师的女儿,虽是小门小户,但他们也算两小无猜。他知道林湘爱慕他,时常借着闺中蜜友宗室女的便利,出入东宫,然他自知有婚约,从未对她起过别的心思。
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匪祸,让如日中天的段家陷入了几欲灭族的困境,且那匪祸来得蹊跷,来势汹汹,去得也很快,且单单劫掠了段家,没动其他高门富户一丝一毫,像早就预谋好的。
便在段家落难之时,有人去求娶他的未婚妻,未婚妻来与他言明,需要一笔丰厚的聘金支撑师母的药石所费,想让他退婚,他便退了这桩婚约,把仅剩的私房余财给未婚妻作为补偿。
他刚刚退婚,林湘更加肆无忌惮地示好,便有了这场姻缘。
一些都太过巧合。
所以十三年前,汝南侯把这封信摆在他眼前时,他没有办法不去相信那场匪祸是有预谋的。
林湘为了嫁他,为了给他雪中送炭,做他的恩人,竟然亲手给段家制造了一场灭顶苦难。
他那时真的生了这个想法。
林湘去世后的几个月里,他依然抱着这个想法,耿耿于怀,恨着她。他不再管她生的儿女,只觉这些儿女都背着手足至亲的血债。他也没有拒绝家里人为他续娶。
可是续娶之后没几日,他发现这样并不能让他有报复的快感,反让他生出一种无法言说的愧疚。
他不再碰孙氏,突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他想过死,可是,他怕在黄泉下见到林湘。
苟活了这么多年,那份恨越来越淡,甚至那份对林湘到底勾结匪徒与否的怀疑也越来越淡。
谁料前几日,那熟悉的字迹忽然出现在房中的灰斗里。
他早就烧了一切有关林湘的东西,不可能有漏网之鱼。
故而起初他甚至恍惚地以为,林湘泉下不甘心,来找他了。
他没有丝毫迟疑地捡起那团纸,想看看上面写了什么,却见不过是一首俗不可耐的艳词,落款上还写着名字和日期。
他这才记起,孙璠曾经十分仰慕林湘,对她的诗文更是赞不绝口,凡有林湘在的地方,不论诗会还是别的场合,孙璠都会跟去。纵然孙璠很清楚,孙家门户低,不可能娶到林湘,他却不曾有一丝放弃。
段七爷从没想到,孙璠竟痴迷到了摹写林湘的字,还摹写到如此炉火纯青的地步,几乎能够以假乱真。
所以,十三年前,汝南侯口口声声说从贼人手里追回的信,到底出自何人之手?
段七爷按着两张字迹一模一样的纸稿,死不瞑目一般看着汝南侯,“那封信,到底是从哪儿来的?”
汝南侯浑不在意,扫了那字迹一眼:“事情过去这么多年了,贼人死了,林氏也死了,死无对证,你现在来怀疑我伪造书信,诬陷你发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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