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何青圆,董氏在归途上与她相处多日,自觉对她有些了解。
虽是被拘在九溪养得小家子气了些,但只看这番样貌,婚事便也不难办。
董氏私心想着,她若能嫁个言情书网为次媳,最是松快惬意。
如此这般,就为几个孩子做了打算。
何青圆也听董氏婉转地说过一些,明白她这份打算,并不十分排斥。
毕竟董氏没有一个沉重的心结左右她的选择,她给何青圆挑选的人家,只会是在适合何青圆的基础上竭尽可能择优。
而不似祖母窦氏那般,只把窦家表兄推到何青圆跟前。
几个表兄几乎是何青圆唯一见过的外男,窦家大表哥生了张长脸,样貌论不上难看,只是年纪轻轻,老气横秋,性子严肃古板,守礼克己,待何青圆算和气有礼。
而二表哥的爹当年就是祖母有意把小姑姑嫁过去的那一位,父子二人长得很像,他的相貌有些庸懦,可偶尔一抬眼睃着何青圆,又闪动着鼠一般的精光。
除了窦家表兄之外,还有一位不受祖母欢迎的董家表兄。
这些年董氏虽没来看过何青圆,但她有个侄儿,生平乐事就是游山玩水。
九溪山水缠绵,他常有来往,记挂姑母嘱咐,偶尔路过九溪,总不忘上门探望何青圆。
何青圆从小到大,见过这位董表兄四五回,不过印象倒是很深,因为他总是会带些小玩意给她。
董表兄一张笑脸满袖山风,虽说神色有些不庄重,但举止并不轻浮,只是爱说些笑话。
祖母很看不上他,何青圆倒是觉得他很有趣,喜欢听他说些外面的事情,但也仅仅只是这样。
还记得她鼓足勇气跟祖母讲明,说自己可以留在九溪陪她,只是不想嫁入窦家时,祖母那愤怒而冰冷的神色。
“瞧不上窦家的表兄,那是瞧上董家的表兄了?”
真是可笑,跟何青圆论什么瞧不瞧得上?
何青圆的生活中连父兄都缺位,见过的男子屈指可数,从未萌生过什么男女之念,处在这样一种无从比较的境遇下,即便窦家儿郎是什么惊艳才绝人物,何青圆也只会觉得乏味。
而董表兄显然是个好玩的性子,说不准都没有成家的心思,却叫窦氏在这胡乱揣测,还以为抓到何青圆的把柄!
何青圆与董氏在何风盈院里说了好些个时辰的话,又要去正院同何迁文一道用晚膳。
“姐姐不是不方便吗?”何青圆看着要起身同去的何风盈,定住身子,侧首问她。
何风盈觑了眼美人榻,见榻上干净,又抚着自己的小腹叹气,“与妹妹聊得高兴,一下忘了腹痛,这被你一点,又绞起来了。”
“叫你贪凉,赵妈妈都与我说了,入了秋月,竟还吃冰镇的西瓜。”董氏嘴上埋怨,眼中却是心疼,“快去躺着吧。晚膳叫小厨房弄些清淡的,你爹的吃口荤甜咸腥,咱们都要依着他的,怕是不好克化。”
说着她转身来挽何青圆,轻轻一点她的鼻子,笑道:“我瞧着你的吃口同你爹一样,那些个船菜都吃得有滋有味,晚膳我叫她们仔细做了,瞧瞧去。”
何青圆走之前不忘给何风盈见礼,规矩一丝不错。
“快别这样,咱们是亲姐妹,可不是什么表的堂的,这又是在自己家里,拜来拜去可累坏人了。”
何风盈笑着将何青圆送出去,院里已经掌了灯,她瞧着娘亲和妹妹走在暖融融的光里,也是一对亲密母女,便转首问九曲,“小妹方才那话,可是在点我没出去迎她?”
“二小姐瞧着乖顺,您说吃橘她就吃橘,您说吃糕她就吃糕,饮茶也要您说才捧起来喝。”
何风盈听得拈帕轻笑,九曲继续道:“她这又是初来乍到,不会有这么多心思吧?不过,都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奴也不清楚咱家的老祖宗是个什么性子。”
“祖母?她最是个计较自私,不择手段的性子了。当年为了留下小妹,大夏天她硬是裹着勒子躺在床上称病,还让爹把娘骂一顿,娘跪下认错,亲自把小妹送到她院里才肯‘病愈’。”
九曲是到了京城之后才跟在何风盈身边的,虽知道这一茬事,但并不知道这些细节,闻言也是咋舌,又道:“那这回为什么就肯送回来了?养在身边这么久,难道不是更舍不得吗?”
何风盈也没想明白,只道:“是爹发话了吧,而且也难为娘了,能赶在这时候想到让霆义回九溪娶媳的主意。家里女儿少,爹自然会觉得小妹嫁在九溪就有些浪费了,更何况还是窦家。祖母也真是,现在还念着姑母,若是在九溪给小妹找个才俊,安稳度日,娘亲未必不肯。”
何风盈话毕,觉得自己说得有些多了,伸手揉了揉微蹙的眉头,道:“腰酸,弄些甜汤粥水吃了罢。”
跟在祖母身边长大,何青圆身上也披着沉沉暮气,得亏她生得一张笑颜,弯眸翘唇,真是不笑也似笑的好模样,尚能遮掩她内心的寂然。
何迁文见她行礼便笑,招手让她到身边来坐,待她很是和气。
一家三口等菜的时候还说了几句话,吃饭时便很安静了,何家私下里吃饭时其实规矩不重,只是何青圆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何迁文这年岁的男子,她只见过既是世交又是医者的陈大夫一人。
相比起陈大夫满身药气,双手都是制药留下的老茧烫疤,何迁文显得更精致,文墨气很重,长面长须,很是儒雅俊秀。
方才一瞥,何青圆觉得自己眉眼有些像他,拨了几粒米在嘴里,她又抬眸看何迁文,与他目光正对,慌忙低了头。
何迁文一笑,叹道:“躲什么?想看就看吧,爹可是老了许多?”
她根本不记得何迁文年轻时的模样,如何相较?但这话一说出口,又掀起伤心事,便只摇摇头。
一餐饭吃罢,董氏怜何青圆舟车劳顿,让她早些回院里歇了,自己也同何迁文回正屋歇下。
何迁文展臂让董氏伺候脱衣时还言,“盈儿怎么没来,叫她妹妹在桌上苦坐无话。”
董氏略解释几句,有些欢喜地对何迁文道:“原以为能有一个盈儿生得貌美就不错了,没想到阿圆也这般乖巧可爱,我想着她的亲事倒可以抬一抬了,不必太拘泥了。”
何迁文不以为意,道:“你看着办吧。瞧她这般瑟缩,怕是难担大任,差不多就行了。”
董氏忍不住替何青圆说话,“阿圆刚到家,熟络了说不定就好了。”
何迁文却道:“这一家子都是她的血脉至亲,还要怎么熟?别是有什么心结埋怨吧?”
“怎么会,一路上回来都好好的,对我很是孝敬。”董氏忙道。
何迁文往榻上一坐,一抬脚足下便有一盆冷热合宜的水,他把脚浸进去,惬意地眯起眼,漫不经心地道:“那就好。”
董氏身边的刘妈妈正替何青圆掌灯,陪着她回去。
京城的院子比九溪的老宅略小一点,但庄重大气很多,又是官宅,有些制式与民宅不同。
一路上还有好些婢女婆子,挑着一团团光,迎面而来时一个个低下头去,向何青圆行礼问安。
何青圆不言不语,将一切都看在眼里。
刘妈妈是个细致人,一一给何青圆说道,偶尔路上碰上个得脸的下人,她也给提一句。
“那就是大少爷院里的掌事妈妈了,大少爷前些日子递了消息,说是要回来了。”
何青圆不由得多看那妈妈一眼,只见圆圆一张脸,笑眯眯的,待何青圆恭敬有礼,非常好脾气的样子。
能看得出董氏待子女都是很好的,身边的人也用心挑过。
当年她也给何青圆留下过一个秦妈妈和一个叫浣秋的婢女,但何青圆长到七岁的时候,因着一件事叫祖母给打发了。
还是何青圆掏了自己的私房银子,叫她们上京来投奔董氏。
董氏寄来的家书得窦氏看过才轮得到何青圆,所以她一直不知道这两人的下落。
董氏初到九溪,也很想与何青圆亲近,只是一时间不得法,直到她提到浣秋和秦妈妈都在庄子上做着管事,就等着何青圆回来继续伺候她呢。
说了这事,何青圆心尖才一阵发暖,真心实意唤了她一声娘,董氏也听出来了,两人一时眼热。
“姑娘!”
何青圆一进院,眼前忽然扑跪下两个人来,就是浣秋和秦妈妈!董氏一进城就吩咐人把她们接来了!
见何青圆还认得自己,秦妈妈真叫一个老泪纵横,上上下下几番打量,忍了好些话,只道:“都好,都好了。”
第3章 翡翠细镯子
七岁那年,何青圆正式开始学绣,照理来说已经晚了些,但早先也学了些最基础的针法,算是稳下根基。
还记得祖母给她两幅绣样,一副花鸟,一副山水。
何青圆伸手摸向那青山碧水,祖母身边的婆子却道:“瞧着冷惨惨的,还是那副花鸟的绣好,瞧着喜庆热闹。”
何青圆喜欢那副山水绣的辽阔意境,便充耳不闻。
婆子抬眸觑了眼祖母的脸色,就干脆从何青圆手里把花样拿走了,又递给何青圆那副花鸟,道:“姑娘,就绣这个吧。”
既如此,又何必要让何青圆来选?
何青圆执拗起来,却也只是捏着针,收了手,看着林妈妈。
秦妈妈见状替她说话,“就叫姑娘拣她自己喜欢的吧,更何况而且鸟儿眼睛难绣,慢慢来。”
浣秋又上前把那副山水绣样给拿了回来,何青圆接过来,仰脸对她笑,没留意祖母那冰冷的表情。
喜欢的东西绣起来总是格外顺手,何青圆花了两日绣完了,秦妈妈和浣秋却出了事,说是一个同人对骂撕扯,一个在外院同小厮调笑。
秦妈妈的性子刚烈泼辣,但也是稳重之人,更不会无理取闹,除非有人刻意激怒。
浣秋沉默寡言,但体察人心,温柔细腻,即便何青圆那时年幼,也很难相信她会做出与小厮调笑的举动。
她们二人根本没机会为自己辩解就被拉了出去,惶惑的何青圆独自一人去祖母院里,想为她们求情。
冬日天黑得早,再加上乌云盖顶,屋里掌灯也了看不清楚。
窦氏穿着一身深色衣裙坐在浓红的宽椅中,额上的勒子缠得紧,使她脸上的皮肉看起来不太自然,像破败庙宇里被阴暗吞没的残破佛像,居高临下的,冷冷的,半句言语也不给何青圆。
何青圆被她晾了半日,悟出来了。
三日后,何青圆再带着那副花鸟绣品来给窦氏请安,她的神色才柔和下来,只是听到她谈及秦妈妈和浣秋时,不满地睨了她一眼。
何青圆被祖母的冷视钉在原地,不再提。
几年后一个小暑日,连绵的雨水后终于迎来晴好的天气,何青圆陪着窦氏翻晒物件。
从一个精致的红木箱子里,何青圆发现了一副同样的花鸟绣,连针法也是一样的,但不是何青圆绣的。
“你小姑姑当年学绣的第一幅绣品,瞧瞧这手艺多好?她身子骨不好,养到七岁才捏针的。”
更深漏长,何青圆霍得睁眼,看着帐子里的幽暗出神。
她伸手撩开帐子,看着屋里陌生的陈设,却是长长出了一口气。
今日守夜的是摇春,她素来睡得死,何青圆都走到边上了,她才迷迷瞪瞪的醒过来,问:“姑娘?怎么了?可是新换了地方睡不好?”
何青圆摇摇头,蹲下身,捧着脸对摇春说:“摇春,饿不饿?”
摇春摇摇脑袋,道:“府里伙食好着呢,我晚上吃了茄子酱,油渣小白菜,焦熘豆腐丸子,还有一个大馒头呢!怎么?姑娘您饿了?秦妈妈说咱们院里有小厨房,想开火就开火。”
何青圆在她身边坐下,挤进她的被子里,笑道:“你啊,尽打听吃了。”
“得打听啊,老祖宗总说‘若要小儿安,三分饥与寒’,可您长身子的时候夜夜都饿醒,只靠些剩下的糕点茶水填肚子,叫张妈妈发现还要告到老祖宗那去,我可不想您再饿肚子了。”
摇春说着说着鼓起脸,发觉何青圆在被窝里踩她脚面,她也轻轻踩回去,两人笑闹成一团,也不怕惊动了谁。
“去小厨房瞧瞧吧,我也不饿,但就是想吃点东西,咱们一起吃点。 ”何青圆道。
摇春喜滋滋地出门去,不一会儿就端回来几个芝麻酥、枣泥酥和一碗嫩菜叶儿小馄饨。
何家是南人北上,所以吃喝上兼得南北风韵。
“小厨房的姐姐还同我告饶呢,说灶上东西不齐全,秦妈妈来了就好了,明儿去夫人那拿了牌子,好去库房领东西。杂豆、杂米这些不要紧,份例里都有,桂圆干、荔枝干什么的也叫姑娘敞开吃,就是燕窝、银耳、花胶,灶上不让存着,怕瓜田李下说不清楚,也是,姑娘从前吃这些补品,也都是到老祖宗跟前才赏一碗的。”
“只这么一小会子的功夫,她话倒是不少。”何青圆搅着馄饨,随口问。
“是啊,还问我,姑娘是有吃夜食的喜好吗?”摇春说。
“那你怎么说?”
“我就说姑娘的脾性摸不准,她且有主意呢。”
馄饨一只只曳着柔白长尾,包着小拇指甲盖那么一点嫩肉。
何青圆吃了两只就不吃了,摇春接过来吃,满足的样子看得何青圆浅笑,轻轻一戳她脑袋,笑道:“说得不错。”
余下的这几个时辰里,何青圆睡得很好,无梦无扰,依着平时给祖母请安的时辰醒过来,她换过一身家常衣衫,就往董氏院里去了。
董氏伺候何迁文上早朝,正要睡个回笼觉,瞧见何青圆来了,愣了一下,将她牵进屋里来。
“在家里不用这么早就起来,你大可睡得晚一些,在院里吃妥当了再过来。”
董氏用不着伺候公婆,又还没有娶媳,即便有子女,但她素来宠爱何风盈,所以规矩不大严苛,庶子她也没心思嗟磨,一大早就坐在那让人跪跪拜拜,她还嫌累。
只有何霆昭在京城的时候才会每日晨昏定省以表孝心,但董氏也不会让他那么早就起来,多睡会子才好。
何青圆早、午、晚都在祖母院里吃,习惯使然,也是空着肚子来的。
灶上早膳还需一刻钟,董氏先要了一碗甜米乳让何青圆喝了。
何青圆喝得干干净净,乖乖坐在凳上看着董氏梳妆,董氏怕她无趣,还叫刘妈妈给她一匣子珠花摆弄。
这珠花是眼下时兴的玩意,就是几根顶上垂着银丝金线的簪子,配上一匣子的珠子,可以自己串花样。
何青圆只做过绢花,还真没做过这种串珠子的簪花,上手就拈了米粒大小的粉色宝石珠子仔仔细细地串了一瓣。
屋里透着一股淡淡的香气,是董氏和何迁文的熏衣香,是家里的味道。
何青圆玩一会,就抬头看看董氏,好像怕她会忽然消失在众人仆从环绕之中。
董氏的发髻也梳得差不多了,她揽镜自照,映出身后何青圆的面孔——她正很专注的看着她,像襁褓中的婴孩望着给她哺乳的母亲那般依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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