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奕喃喃着,如梦初醒,脸上的笑容愈发真切恍惚,又突然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神色浮起慌乱,道:“我……我不是故意的,我刚刚太冲动了,失去了理智。小梨不喜欢这个房间,又被我锁在这儿,生气是应该的,我不该朝你发火的。”
短短时间,春霁纤细的颈项浮起可怖的青紫指印,她望着夏奕,长睫轻颤,清透的眼眸浮起一层薄薄的水雾,透着不安的怯意。
夏奕整个人都在兴奋地发抖,抓握着她的手急切道:“哥哥保证再也不会做错事了,小梨可以原谅我吗?”
春霁望着他,终于轻点了点头。
夏奕脸上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笑,伸手摸了摸春霁的头发,声音放柔了:“小梨睡了快一天,是不是饿了?哥哥带你去吃饭。厨房的灶上煮着粥。”
春霁长睫轻颤,姣柔清丽的眼眸轻弯,苍白的脸色露出一个似雾中花水中月般虚浮的笑意,伸出柔软纤长的手臂,是柔弱依赖的模样。
夏奕几乎有些受宠若惊。
这是住进来这么久,春霁第一次表现出这么柔顺的模样,或者说是自认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出笑颜,像是张牙舞爪的野猫被带回家中,终于被驯服肯认清状况,变得乖巧听话。
汹涌热烈的情绪似烈火在胸腔间炽热燃烧,心脏鼓跳不已,夏奕兴奋得头皮发麻,看着春霁的目光愈发柔和,动作轻缓地抱着她下了楼。
春霁被放在餐桌前的椅子上,夏奕进了厨房,不多时,戴着厚实的手套端出小火煨炖整天的砂锅粥,端上桌,盛来一碗推到春霁的眼前。
“父亲资助了许多学生,就算我是最优秀、最像他的那一个,他还是只承认你一个女儿。我知道的,是因为他答应了师母只会有你一个孩子,会好好照顾你……”
夏奕激动地念叨着,眼中因为向往而闪动着灼亮的光:“等他知道了小梨把我当做哥哥,会让我一直留在家中继续照顾你。学校的工作可以辞了,通灵的事交给其他人……我们以后永远住在一起,互相依靠……”
春霁睡了几乎整日,喝了小半碗粥果腹,终于感觉有了些力气,拿起桌上的白胡椒调味罐,在碗中拧圈洒粉。
夏奕问:“粥的味道淡了吗?”又盛了新的一碗,尝了口,觉得咸度正合适。
春霁却点了头,体贴地将白胡椒调味罐从桌上推给夏奕。
夏奕垂目盯着这瓶调料罐,沸腾的心境却像是被泼了冰水倏地冷却下来,开口道:“小梨还记得那天通灵的事吗?”
春霁用勺搅动着粥,闻言抬了头。
“其实到后面,有一部分父母已经意识到是一场骗局了,但他们挣脱不了这个梦境,甘愿沉沦,甘愿继续被骗下去。就算知道是假的,情愿自己不知道真相,当一切都是真的――谁又不是呢?”
“人真的是很奇怪的生物,我的生母一直厌恶我,对我不闻不问,因为我的生父家暴、酗酒、赌博……而我是他们错误的产物,我用一个枕头闷死了烂醉如泥的生父,她替我顶了罪又自杀,在最后一刻,仿佛在假装爱着我。”
“老师带走我离开了梧县,给予我新的开始,我假装自己忘记过去,假装老师和师母才是我真正的家人,就算是假的,但那段时间我过得很幸福,我希望老师也回到以前的幸福。”
夏奕微笑着,轻声道,“小梨如果想骗我和老师,也请把我们骗到最后。”
细小的摩擦碾磨声响起,空气中浮起属于白胡椒的轻微呛辣味。
客厅的落地窗外劈落一道巨大的闪电,晦暗的苍穹似被分裂出嶙峋密集的白光裂缝。
响亮闷雷声姗姗来迟,轰然炸开时,春霁的手腕晃动一瞬,又强压下不安的颤抖。
第32章 银铃
宴星回窝在房间里浑浑噩噩昏睡了两三天, 不知白天黑夜,直到被人揪着衣领从床上强行拽了起来。
宴柏山眉宇紧皱,声线凌厉:“你这几天怎么回事, 一直睡觉,喊也喊不醒。”
俊逸少年黑发散落, 轻掀起眼皮, 转来视线看了眼宴柏山, 哑着嗓子问:“有她的消息了吗?
“暂时还没有消息。”宴柏山冷声道,“坐起来,你看你现在成什么样子。”
宴星回半条腿屈坐, 宽阔的脊背微垮,被抽走了全身气力般神色惫懒:“我前几次回想起以前的事都是在梦里, 想着多睡一段时间,说不定能想起更多的事, 看清楚凶手长什么样。”
宴柏山压下怒气, 问:“所以呢,你梦到了什么?”
“我梦到……”宴星回极恍惚地轻笑了下, 含着淡淡苦涩和自我厌弃的意味, “我曾经考虑过要不要杀掉春霁。”
梦里的阁楼幽暗灰败, 他站在床前,沉默地注视着正闭目睡着的女孩。
女孩蜷缩着沉睡, 毫无防备,鸦黑的发丝如蓬松海藻在枕间铺散,姣好漂亮的眉眼比现在更加青涩, 颈项纤细得像柔弱花枝, 好似能被捏在手心里轻易折断。
如果春霁不存在……一切都不会发生,那个人就不会对那个玄乎的说法深信不疑, 相信什么招魂的血阵能够唤醒载体前世的记忆。
也许现在掐掉源头,就不会再有更多无辜的受害者因为一个无稽之谈被迫献祭出生命。
他站在春霁的身前,仿佛站在分岔的铁轨道路前,一条铁轨上站着春霁的背影,另一条铁轨上躺着被绑缚的十数人,正向着他呼救。
有一条列车从后轰隆驶来,即将到达分轨的临界点。
而他偷来短暂几秒的决定权,能选择列车开往何方。
但无论什么选择哪条路,两边的筹码是何命运,他都能预示到自己的结局――连同飞驰的列车和被撞翻的筹码,一同坠下道路尽头的深渊。
躺在床上的女孩缓慢转醒,神色懵懂娇怯,看到是他时眼眸中骤然浮现星星点点的亮光,伸出手臂扑来抱住他。
她唤着他的名字,似羸弱幼雀满心濡慕与信任,根本不知道面前的人在上一刻正迟疑着是否动手,将一切推到终局。
“别想了。”宴柏山打断道,“你梦到的不一定是真的,不管你曾经怎么想,凡事论迹不论心,你和她最后都活了下来。”
宴星回的指尖蜷缩,在床单上攥出凌乱的褶皱,低声道:“是,我已经做过选择了。”
卧房的门砰砰敲响,方澍抓着几张纸急步闯了进来:“小少爷别睡了!看这个――啊,宴叔叔您也在。”
方澍讪讪止住脚步,神色浮现几分尴尬,不知道是不是该退出去:“我是不是打扰你们说话了。”
宴柏山扫了眼方澍底下的青黑,知道这几天里方澍是和宴星回完全相反的极端,客卧的灯彻夜通明,人根本没怎么睡,不由低叹一口气道:“没事,你俩说吧。”
总归在家里再怎么折腾,有他们看着也跑不出去。
宴柏山出了房间,方澍几步走来,直接道:“我在一个论坛里找到了这张符文照片,你看能不能回想起什么。”
宴星回勉强振作几分,接了过来。
“真的凶手另有其人,那当初被推定成符文案凶手的那个死者――曾沛文,兴许是个突破口,我就找到当年媒体的报道往下挖。”
“曾沛文是案发地阁楼的产权人,唯一的孩子去世后就独自生活在阁楼中,据邻居所说,曾沛文平时就经常在院子里神神叨叨地摆些奇怪的东西,自说自话装神弄鬼。”
”时间不长,那块地皮被某开发商买下了,其他邻居接受赔偿选择搬走,只有曾沛文执意不接受赔偿拆迁,成了有名的钉子户,结果那家开发商资金链中断,地皮的开发也半路被迫停止,那一片成了荒地,只剩那一间阁楼。”
宴星回低眸扫视着纸张,上面是古早论坛对这件事的讨论,围着某张被爆出的模糊照片――一小部分的朱砂符文图案,信誓旦旦觉得是为了某种神秘祭祀。
宴星回问:“这什么论坛?”
“一个热衷分析谜案的论坛,早就被封了,我废了老大力气才找到一些讨论的边角料,这个朱砂符文没人讨论出结果,有人开玩笑提议去找某个叫无相祭师的人,让无相祭师直接去问曾沛文的鬼魂当初是想做什么。”
“无相……”宴星回低声重复,觉得耳熟却大脑空白,什么都回想不起来,缓慢皱起了眉间。
“无相祭师声称自己奉使神灵,能够安抚死去之人的灵魂并和他们交谈,但在当时是被当做笑料看待的,不过也因为不收费,所以挺多人找他问灵,无相祭师也有一点名气在。”方澍道,“问题出现了,我点进无相祭师的账号顺手查了ip地址,发现他以前的大概位置就在那间阁楼的附近。”
“你是说,曾沛文就是他们说的无相祭师?”
方澍伸手将宴星回的资料往后翻一页,指上面道:“不管怎样,在符文案结案两个月以后,无相祭师的账号再次出现在论坛上,并将问灵转为收费的模式,这时候的无相祭师肯定不会是曾沛文。”
“鉴于曾沛文在当年的案子里极可能是受害者而非真正凶手……”方澍严肃道,“我也倾向于无相祭师就是曾沛文,但在他去世后,有人顶替了他的论坛账号继续宣扬问灵,并逐步将自己隐藏转进了更隐蔽的地方,开始在别的平台接受委托。”
“我顺着问灵的关键词往下搜,发现问灵延伸出了通灵的仪式,不再限于单纯的问,是直接和灵魂进行面对面的沟通,还出现了一个叫无相教的教派,如果想再次和去世的亲人说话,可以借助祭师的神力问灵、通灵。”
宴星回神色恍惚,手指插进黑发间,耳边好似响起某种低沉肃穆的诡谲吟唱,无数的碎片记忆如倍数播放的影片在眼前飞速闪动。
满目刺目的红似在流动似在燃烧,烛火摇曳,光影明灭,扭曲的朱砂符文攀上冰冷僵硬的面庞。
“宴星回,你没事吧?”方澍察觉宴星回的脸色不对劲,去推摇他的肩,“你想起了什么吗?”
数张痛苦憎恶惧怕的面容在眼前飞快闪过,最后视线放远,定格在斑驳墙上一幅染血的陈旧黄历,每隔七日,日期被画上一道朱砂圆圈。
“回灵……”宴星回瞳眸涣散,一股森寒冷意遍布全身,指尖控制不住地轻颤,“问灵、通灵、回灵……”
“宴星回!”
宴星回猛地惊醒,面色苍白如纸,额头上出了一层涔涔细汗,望向方澍急切追问:“你和周警官他们说了无相教吗?”
“说了,无相教没备过案,有邪/教的潜在可能,我第一时间就把搜到的资料发过去了。筱园姐他们在宠物医院门口前几天就蹲到了一对夫妻,也侧面打听到了无相教的事。”
“那对夫妻去通过灵,一直在强调是真的,他们帮忙传了话问能不能再去一次,但中间人说最近联系不上祭师的学生,接不了委托,而无相祭师很早就不出山了。”
宴星回沉默片刻,道:“我想起了一些回灵仪式的布置条件。”
“回灵?”
“回灵又称招魂,取祭品的心头血和丹砂绘制回灵符,照特定的方位,每隔七日按十二时辰的顺序依次献祭一个祭品,以此招回阵心灵魂前世的记忆。”
宴星回的额发垂落,挡住晦暗眸色:“也就是说,最新几起的案子……目标都不在春霁身上。作为阵心的载体必须禁锢在一个地点不能离开,这也是当初春霁被关了三个月的原因。”
“可六年前的符文案只发现了七具受害人尸首……”方澍神色一沉,“先不提符文案,兰亭市最近已经发现了两起命案,如果真的是按你说的每隔七天行凶祭祀,凶手下一次行凶的作案时间就在三天后。”
“可春霁为什么会被带走?”
方澍一怔,问:“你想说什么?”
“如果不是出现了新的案情,六年前的符文案就不会被再次翻出来,所以最近的命案不会是符文案的真凶促成的。”宴星回道,“如果我是符文案的真凶,同样也知道回灵仪式的规则……你觉得我会做什么?”
方澍毫不犹豫道:“先一步解决最近命案背后的凶手,继续掩藏六年前的符文案。”
“还记得上回学校门口的事吗?我们在巷子里差点追到人,周警官知道后立刻找人搜寻,在附近又发现了一起命案。”
宴星回冷静分析道:“他出现在了命案现场附近,但慢了一步,没有抓住那个人,又来学校门口给春霁送礼物――他还是把春霁当小梨看待。学校周围既然出现了命案,就有再次有人作案的可能,已经不安全了,夏奕出现在春霁身边,又把她哄骗带走,也许真的是为了保护她。”
方澍面色凝重:“就算这样,他们的保护也不会是春霁想要的方式。”
宴星回看向窗外空蒙的阴暗雨色,语气低落,深藏着颓然与不甘:“不知道春霁现在怎么样了。”
氤氲雾气飘浮,急落的雨点噼啪敲打着窗户,雨痕蜿蜒向下流淌,模糊了窗外的景象。
春霁又坐在了飘窗上,一手托脸望着玻璃窗上的白雾与雨花,另一手百无聊赖地玩着一支银制摇铃。
轻轻一晃,就回荡开来慢悠悠的叮铃声响,飘飘荡荡,余韵悠长,缥缈得像一场幻梦。
摇晃的银铃上刻着两排古篆小字――众生无相,相由心生。凡能有相,皆为虚妄。
房间里交织着O@雨声和轻灵铃音,更衬出与世隔绝般的一片沉寂。
春霁低垂的眼眸闪过失望,失了兴致,随手将银铃当一声扔在了地毯上。
第33章 绣球
许是因为春霁难得的示弱和顺从, 用过晚饭后,夏奕没有再给她递药,只缓声嘱咐她乖一点, 而后独自出了门。
春霁侧坐在飘窗上,找出花色编织毯底下藏着的书。
住进来的第一天她就发现了这间卧房里满墙的书, 在整个样板间般的公寓里, 书籍的出现、类型选择和排列方式昭显着强烈的个人风格, 似是房子的存在就是为了找地方放书。
只是不知道夏奕给她的是什么药物,饶是春霁对同类型的药有一定的抗性,也免不了思绪昏沉迟缓, 分不出精力再去研究一二。
她下午昏昏沉沉地睡醒,强撑着从床上爬起来, 视线都是晃的,在书架前借着窗外黯淡的自然光翻书, 发现其中一本有折角和被笔圈化的痕迹, 想拿到书桌旁开台灯再看。
短暂几步路,一个恍惚没注意, 被椅凳给绊得摔了下去, 带得椅子也翻倒撞上旁边的木柜, 磕出哐当的厚实响声。
来自夏奕的脚步声在房间外紧迫逼近,裙摆下的膝盖泛开一阵阵疼意, 她只好带着书一瘸一拐往飘窗上躲,仓促间将书藏在毯子下,直到现在才终于抽出了空继续看书。
手中的书本又厚又沉, 封面显示竖排的四个古朴隶书大字――《梧中县志》, 纸页泛黄,边角微翘, 似是有些年头。
春霁将书翻到折角的那一页。
[梧族秘传问灵之技,祭师披长衣戴折角巾,手摇银铃旋绕而歌,举首顿足亲揖四方,解亡灵冤忿系念以慰极尊之亲,鸣I欢笑诵祝往生……]
春霁心里发沉,跳过中间不知所云的长篇祭词,径直看向被红笔圈化出的词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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