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星回漆黑的眼眸倒映着路灯洒落的光亮,宽慰道:“没事,我去替六年前的自己补一个笔录。”就摆摆手,和春霁一同往警局走去。
门口有相对熟悉的警员接他们进去,春霁被安排在沟通室等待,由一位女警陪着。
宴星回跟着另一名警员离开穿过弯折长廊到达审讯室。
室内狭窄逼仄,只一个长桌、一个固定的椅和一架录像设备,显出几分压抑的昏暗。
在录音设备打开前,一位年轻警员状似无意和同事聊天道:“筱园姐已经将需要检验的证据送过去了,最快两个小时就能出结果。”
录像机镜头对准了桌后的宴星回,闪烁一点红光。
宴星回沉默片刻,缓慢开口:“六年前,我意外撞见了林之樾在巷子里蒙晕一位女性并将人拖上车的全过程,他发现了我,抓住了本准备跑的我,一同打晕带走。”
“醒来的时候,我和那位女性都被绑着,那位女性试图求饶,但在林之樾注射了一管针剂后很快就没了声音,又被林之樾在脸上画上朱砂符文。”
“那应该是第一次献祭,林之樾绘制符文的时候不怎么熟练,重画了两次才成功。”
记忆里那位年轻的女性,头以一个诡异角度无力垂落,长发散乱,唇边扬着古怪的笑,黑洞洞的眼瞳望着他的方向。
大概因为献祭有苛刻的时间要求,林之樾并没有急着处理他,用一个露营折叠推车将那位女性的尸体先推了出去,小推车里还有一把崭新的铁铲。
“他回来以后,我和他做了一个谈判。”
宴星回语气冷静,声音艰涩:“我对化学感兴趣,知道一些偏门知识。那位女性去世的时候面色红润,带有笑容,是明显的氰/化/物中毒的特征,而氰/化/物中毒可以伪装成心肌梗死,不去特定检验很难发现真正死因。”
“我为了做实验,研究过怎么在网上购买化学材料,而氰/化/物受严格管制――我告诉他,我知道怎么用普通的材料提取合成他想要的东西,我也可以帮忙做一些琐事,譬如用氢/氟/酸和聚四氟乙烯处理尸体、怎么消除鲁米诺对血液的蓝光反应,来消灭现场的证据……我竭力证明自己有活着的价值。”
林之樾那时候四十左右,眉目亲和,眼角有一些细纹,唇边习惯性挂着笑容,看起来如春风般温润,但也是用着这样一张脸,从容不迫地将剧毒药剂以针管推进年轻女孩的颈项中,冷眼等待着一条生命的枯萎。
那时候的宴星回不知道林之樾是什么人、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他怎么拿到的氰/化/物试剂,只能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来赌,赌面前的人并不能随心所欲地取得试剂,赌面前的人在寻找更稳妥、更不易引起追查动静的行凶方法,竭力证实着自己还有活下来的作用。
他赌赢了一局。
“林之樾答应了,让我做的第一件事,是将一只小熊玩偶送上阁楼。”
那也是宴星回第一次见到春霁。
被钉上木板的窗户透出熹微的乳白光线,女孩在隐约的光中沉沉地睡着,面容稚嫩青涩,黑睫长翘,眼尾晕着一团红,像是哭到很晚才坠入了睡梦中,纤瘦的身形可怜巴巴地蜷缩成一团,散开的柔软裙摆似白玉兰的花瓣,脚踝上带着银环,锁链延伸至暗黑远处。
“一楼房间里有一间厨房、两间卧室还有一个杂物间,其中一间卧室放置我列出的清单上的化学仪器和原材料,另一间卧室一直锁着,杂物间很小,带有通向阁楼的木楼梯。”
“林之樾对我不怎么放心,让我提取化合物的时候也全程监视,两次以后,他学会了整个流程,将我驱赶进了地下室。”
“他每隔几天才会出现,带来食物、饮用水和被麻醉迷晕的新受害者,会给我杂物间的钥匙,让我将春霁蒙上眼睛,带下阁楼见他。”
林之樾不需要春霁说话,也不需要春霁有什么反应,只需要她出现在那儿,哪怕像一具没有灵魂的傀儡。
有时林之樾说要一起吃饭――明明是打包来的外卖,还特意装盘,表现得像是刚从厨房里现炒出来,带有家的气息般,他坐在餐桌前对着春霁说着没人能听懂的话,到最后一桌菜变得冷了,也没人动筷。
有时林之樾什么也不做,只是远远地注视着,视线缅怀带着怜惜,似是在透过她的皮囊外壳追忆另一个灵魂。
“我在厨房的柜子里发现了一罐糖,以糖的数量来标记日期、找林之樾出现的规律。”
“他过来的时间并不特定,但每隔七天,必定会有一个人受害、画上符文,被装进折叠推车离开房子。”
地下室里的人一个个消失,又补进来新的受害者,宴星回数到第七个人时已经变得麻木,他被当住林之樾的同谋却无法辩驳,那些受害者有苦苦哀求的、有大声叫骂的、也有许诺无数钱财的,惊恐憎恶的鲜活面孔在针剂的注射下变成一张张笑脸。
但他什么都做不了。
“直到有一天,转机出现了。这座房子的主人,无相祭师――曾沛文回来了一趟,也被林之樾关进了地下室。”
“无相祭师一直自责说是自己的错。”
“他告诉我,他的母亲临死前告诉他是梧族的最后一支血脉,交给他一只银铃,催促他带着象征着梧族的秘物早日离开梧县。他有一个要好的青梅,本打算在兰亭市安置好后就接她过去,但再回到梧县时,青梅已经被父母定下了亲事和彩礼,婚礼也张罗完流程了。”
“他独自回了兰亭市,半路在河边捡到了一个女婴,将她视如己出抚养长大,可惜那个女孩身体不大好,疾病缠身早早去世了,他想起了梧族的传说,抱着试一试的心态用了银铃。”
“玄而又玄的状态下,他好像听到了亡灵说话的声音,他分不清是自己精神恍惚还是问灵真的成功了,想通过其他例子想进行求证,就在一个论坛上发布了帖――越来越多的父母隔着网线找上他,无相祭师的名头就这么传开了。”
“就在前段时间,林之樾找上门来,说当年那个青梅生下的孩子是他的。”
“想知道那个孩子在哪儿,条件是告诉他如何做到'回灵'。”
复苏的记忆里,那些言辞好似发生在昨天。
地下室暗无天日,无相祭师摇头叹息:“家里私藏的书中确实提及过回灵,上面的条件苛刻,几乎不可能满足,所以我告诉了他。”
“一来,是要找到在亲人去世同一时间降生的孩子,那个孩子身上要有位置相同的胎记或者红痣――这是转世投胎的记号,二来,是要依循特定的时间和方位献祭十二条生灵,诵念召魂,再以朱砂符文镇压人祭的怨气……”
“他仔仔细细询问整个阵法的细节,还和我一起叹息天命难违,林先生履行了诺言,告诉我那个孩子叫夏奕,在市里一间中学读书,但还有三月就要高考了,最好过段时日再相认。”
“我赶过去的时候正值学校中午放学,本是抱着撞缘的心态过去的,在一群学生里一眼看到了他。那个孩子……眼睛长得像他妈妈,但鼻子和下巴像我。”
“林先生通关系帮我在学校食堂里谋了一个包吃包住的食堂工作,我有时戴着口罩待在橱窗后,隔一道玻璃给他的餐盘添菜添饭,有时负责清理桌面学生们的餐盘,碰到他和同学一起吃饭,远远地看一眼,心里也高兴。”
“有一天,我想起当年离开梧县时还带走了一块她以前替我求的平安符,想回阁楼找出来。”
回去时,却正巧撞见了林之樾的车停在阁楼外,循着动静去了地下室,瞬间明白了一切,激烈争执后无相祭师想报警,但被林之樾夺走手机又打晕,和宴星回他们暂时关在了一起。
哒哒脚步声响起,年轻警员走近,向宴星回递来一杯热水,打断了少年恍惚飘忽的思绪。
宴星回捧着白色纸杯,稳了稳心神。
“林之樾没有对无相祭师立刻动手,大概是怕回灵出什么变故,所以还需要他活着。”
“那时候的我向无相祭师求教,在这种情形下我还能做什么?”
“无相祭师说,最关键点在于阵心、在于春霁,她一旦不在,这个阵法就没了意义,但如果没有人能逃出去,那就留下林之樾犯罪的证据,藏起来,耐心等待,那些证据总有一天会被找到,重见天日。”
“无相祭师只待了一天,林之樾就将他带走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也不知道他是生是死,但我记住了他说的话。”
“有一盒用空了的朱砂,盒盖内侧沾上了林之樾的半枚指印,再等到地下室来了新的人,我会取走她们的一缕头发,藏进朱砂盒中。”
那个朱砂盒被他埋进了地下室的砖块角落深处,又被掩藏进被烧得焦黑的木质阁楼废墟下,如今,已经过去了六年之久。
第45章 回忆
沟通室天花板的灯管散发炽亮光芒, 白墙上印有两排蓝色大字标语,屋外偶尔有急促脚步声踏过。
等待的时间仿若没有尽头,春霁恍惚回到了被关起来的那段时间, 分不清日夜,似被整个世界都遗忘在了角落。
阁楼位置很高, 安静得让人发疯, 细碎的声音遥远而模糊, 似臆想似幻听。
直至某一天的雨夜,听到阁楼底下传来恐慌混乱的咒骂、物件碰撞落地的闷响,混在轰隆雷声中好似有不甘的冤魂厉鬼在哀嚎。
楼下的动静终于停歇, 脚步声踩着嘎吱木梯声接近,少年出现在阁楼上, 衣角沾染着新鲜的血腥气,在角落放下一箱新的饮用水, 神色木然, 像是被刺激到了极点反倒没了任何反应,只知按设定好的程序机械行事。
她亦步亦趋, 伸手握住了少年的手腕, 鼓起勇气问:“楼下发生了什么?”
少年定定注视着她片刻, 哑声道:“有个姐姐挣脱了绳索,逃到楼上。”
“那个姐姐逃走了吗?”
“门锁着……”面前的少年视线垂落, 盯着自己的衣角答非所问,声音缥缈恍惚,“她没摔碎那管针剂的话, 会不会没那么痛苦?……”
分明楼下已经安静了下来, 春霁面色煞白,禁不住恐惧得浑身颤抖起来, 仿佛在急骤的雨声中又听见了那道绝望哭叫。
她知道的。
是因为她。
那段时间漫长而覆着沉重的暗色,看不见出路,直到生辰日结束,少年上楼来见她,往日麻木的神色归于决然,眸色坚定闪烁微光,将手上的红绳褪至了她的手腕,声音低哑:“……再等一等,我会带你走。”
他做到了。
他们在荒郊里跌跌撞撞地往外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寻到了主路,天边的雨幕倾泄落下,茫然白雾笼罩世界辨不清方向,少年发起了高热几近昏迷,终于有一辆路过的车亮着白灯划破雨夜,在他们的身边停下。
记忆里昏暗的雨夜与现在身处的明亮房间好似两个极端,春霁长睫低垂,捧着手里盛着琥珀色热茶的纸杯思绪怔怔,视线无意间掠过墙面上的时钟,猛地一惊,匆匆拿起手机看上面的日期,站了起来。
春霁用手机打字给陪她的女警员:[我想出去一趟。]
组里主要的人在林之樾住的公寓楼下蹲守,只等着查验科的消息传来局里的审批手续通过就上去逮人回来配合调查,春霁等着宴星回的调查结果出来再重做补充,人身是自由的,没人有理由拦她。
春霁离开警局,在路边招了辆车,去往半个城市外的机场。
晚上八点,机场喧哗如白日,往来的旅客拖着行李箱步伐匆匆。
春霁急步走近登机牌自助打印机区域,正四处张望,一道熟悉声线自身后传来。
“――来送我?”
春霁微惊,转过身来,夏奕拉着一个轻便的小行李箱站在不远处,他扫了眼周围,问:“就你一个过来?怎么,还是没找到和我有关的证据?”
语气慢悠悠的,还带有几分惋惜似的。
春霁将手机备忘录亮给他看,神色颇为严肃:[星星也是六年前符文案的亲历者,他想起了以前的事,也找到了指证林之樾的证据,你现在自首还来得及。]
夏奕微一挑眉,毫不留情地揭穿:“要是老师真的被指证了,此刻来这儿就不只是你了。”
春霁镇定打字:[我是先来当说客,给你一个机会。]
夏奕似笑非笑,抬手看了眼表。
“还有一个小时。你想怎么劝我?”
春霁握紧了手里的手机,却没有低头继续敲字,视线移向夏奕身边的小行李箱,毫无征兆地伸手抢过拉杆。
行李箱很轻,呲啦一声就被拉了过来,里面回响着受撞击的银铃叮铃当啷声。
春霁本打算堵着人拖延时间,她信筱园姐那边承诺的时间,只要拖到那边有结果……
春霁打字问他:[既然打算离开,为什么不把银铃留下来?]
银铃牵涉数个案子,是个烫手山芋,夏奕既然选择抽身事外,就该把银铃随手一扔才是。
夏奕反问:“这银铃不本该就是我的吗?”又对上春霁有几分迷茫的眼眸,道:“哦,你什么都不知道。”
春霁不懂夏奕在说什么。
这一层多是朋友亲人来送机的分别场面,人群攒动嘈杂喧闹,有情侣拥抱,有朋友挥手送别,有父母不放心地碎碎念叮嘱:“证件拿了吧?马上换季了,厚衣服带够了吧?没钱了就说……”
夏奕独身站在流动的此间,视线抬高,望着机场大厅里的茫茫众生,语气微微怅惘:“我只是想有一个家人。”
寄宿高中有三天的假,他拿了月考前十的成绩,照例报告给了自己的资助人――林之樾。林之樾曾来过梧县支教,又将他带离过去的苦海,处处给予照顾,虽然没有收养手续,但在他心里,林之樾和养父无异。
林之樾请他吃饭以做庆贺,进了餐厅后,他发现自己落了手机在车上,借林之樾的车钥匙回去取,发现手里的车钥匙圈多了两枚旧钥匙,又想起车载地图导航系统启动时,搜索栏里底下最近一条历史记录是一个定位在荒郊的地点,自定义命名:[小梨]
鬼使神差,他启动了引擎点开了导航系统,用手机拍照记下了那个定位,隔日自己寻了过去。
他没有发现隐蔽的地下室,用钥匙上了阁楼,春霁正浑噩昏睡着,锁骨间的红痣似一点花蕊。
他在小的时候就常碰见母亲坐在窗边翻一本纸页泛黄的县志,母亲的视线长长久久停留在“梧族”有关的记载上,盯着书页却像是什么都没看,他好奇间也私下里翻过好几次,百思不得其解。
在那一刻,他便在长篇饮食、服饰、祭祀等民俗记录里想起了“回灵”一词,心脏急促跳动起来,震耳欲聋似是要跳出胸膛,动作却安静地、缓慢地退了出去,像是自己不曾来过。
如果那时候选择不一样,现在的情形也许也大不相同。
夏奕又看向春霁,语气懒懒闲闲:“喊一声哥哥,说不定我就和你走了。”
春霁脸上露出一点疑惑和不解,终于开了口,望着他道:“我不是……小梨。”
夏奕对春霁的回答毫不意外,只有些惋惜,又说不出在惋惜什么。
32/34 首页 上一页 30 31 32 33 34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