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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迎低下头，看见一张熟悉的办公桌，和配套的灰色办公椅。她的左手按在键盘上，右手搭着鼠标。
保持着这个姿势整整三分钟，林迎朝后一仰，双眼失神，望向窗外。
台风呼啸，窗玻璃上倒映着忙忙碌碌的外宣办公室。
“图拍得有点暗――”有人喊。
“在修了别急啊！”有人答。
“林迎，稿子好了没？快点啊。”
听见这个名字，林迎生理性抖了抖，然后缓缓意识到在叫自己。她歪歪脑袋，和窗玻璃上映出的影儿对望。
二十多岁的女青年，蓬头垢面、双眼无神，看上去像三天没洗澡还得了重感冒，没错，是林迎，苦逼的新闻打工人林迎。
催稿的同事跑到林迎的工位前，双手合十：“这稿子五点前一定要给，没办法，邓科赶着要。”
“邓科”这俩字让林迎生理性紧张。她皱起眉，看了一眼手机，现在是凌晨三点多。
“要……什么新闻稿？”
“台风啊，抗台啊，你不是去前线了吗？”
林迎头昏脑涨，好一阵回忆起来，她去东北小乡村养老前，在台风前线干了一晚上，都发烧了。
“对不起我、”林迎一说话，热气就往外冲，她捂住嘴，低声说：“我现在这状态可能写不出来。我好像发烧了。”
同事蹲下来，躲在林迎的办公桌下，小心道：“邓科知道你是陈秘书送进办公室的，她很不爽。陈秘书嘱咐说让你在沙发上休息一下，结果邓科一回来，就逼你坐这儿写稿子。”
林迎还是皱着脸，别说写新闻稿，稍微动一下脑子，她就有根神经抽着疼。
“你和陈秘书是不是……好上了？”同事疯狂眨眼，超级八卦。
“我、和人家好上了……还能坐在这里当社畜？”林迎烦躁地揉揉脸颊，扫了那位同事一眼。
同事赶忙溜了，不忘道：“写稿！”
发烧之时，林迎对电子设备满是厌烦。她根本不想管什么稿子，反正写得再好邓科也不满意，最后还是得抄去年的新闻稿。
最重要的是……林迎抿紧嘴唇，用高热的大脑回顾当时的情况。
她在考英语，要涂卡的都写完了，还有两篇作文，没写。
没写！
林迎的脑袋“咚”砸在办公桌上。整个科室吓了一跳，以为她晕过去了。其实真实情况也差不多。林迎头疼欲裂，两手在桌面上抓来抓去，如丧尸一般迫切。
她要回去，她英语还没考完呐！
第41章 正方向和反方向
回是不可能回了，林迎忍着头疼，抄过键盘，“东北/高考/张凤娟”输入搜索栏。
网页反应一瞬，刷拉弹出一大堆溢美之词，什么“高考奇才”“老年网红NO.1”“东北老太的楷模”，还有一个最离谱的“雪域高原的奇迹”。以上，全指向某个眼熟的圆脸老太太。
嘶，张凤娟还活着，而且成网红了？
林迎深呼一口气，满意点头，又打开某条链接。鼠标一行一行地下滑，下滑，终于滑到张凤娟高考分数那一行。
“在2022年的高考中，年过六十的张凤娟女士竟然取得了642的优异成绩！”
6、4、2！
林迎的脑子原本就烧，看到分数的瞬间，跟热水壶一样“咕――”地沸腾了，她拍拍脸颊，在原地转了两圈，有种范进中举的狂喜。
作文她没答，竟然能考到这个分数，难道她的实力已经到了六百八的高分？
林迎自己高考都没这个分数呢！
不对不对。林迎捧着快宕机的大脑，良久做出判断，张凤娟年轻的时候是优秀毕业生，六十多岁仍然想要高考，说明是个心气高、能力强的女子，没准她会一点英语呢？就算她不会，她也一定不会把题目空着，哪怕乱写也绝对会写东西上去，那就可以挣到一点点辛苦分。
总之考得非常好，非常惊人。
林迎捂着嘴，兴奋地小声尖叫起来。她掏出手机，将能搜寻到的新闻都看了一遍。
每一条对张凤娟的赞美，林迎都算在自己头上。她托着腮，看向落地窗中脸蛋扑红的自己，嘿嘿傻笑半天。
作为网红奶奶，张凤娟的抖音账号粉丝超过千万。林迎专门去搜了她的id，点击关注。
她把张凤娟置顶的高赞视频都看了，又划到了张凤娟今天新发的一条视频。
“虽然凶手已经枪决，但这事儿奶奶实在气不过，那么多无辜的人被害，谁能给他们交代？更别说这个案子的社会影响极其负面，给那些叫‘lin/ying’的孩子们造成了巨大阴影。”
林迎疑心是自己发烧，所以听错了。可字幕明晃晃的打了个拼音“lin/ying”，下面还有一个热搜链接：
“指名奸杀案的逃犯曾某某今日执行枪决。”
高考带来的大喜荡然无存，林迎摁住太阳穴，小声问同事：“指名奸杀案是什么意思？”
“哦，最近刷屏那个，但我们没敢和你聊。有个逃犯，超变态，十几年前侵犯了一个初中女生，潜逃后还继续作案，陆陆续续害了十几个人，有男有女。被害人有的叫李荧荧，有的叫林颖，有的叫林莹，有的叫林赢。”
同事看了林迎一眼，语气挺微妙：
“被抓了以后，那个罪犯承认，他作案纯粹是因为他想侵犯一个叫lin/ying的人。”
林迎的视线在片刻中有些模糊。她不能思考，不能辨别。
男同事给她递来一颗棒棒糖：“所以我们才不和你聊。多吓人呐。”
林迎生理性抖了抖，她强迫自己清醒一点，去看手机，去确认事实。可她眼目模糊，摸了几下没摸到，反而棒棒糖滚落掉地，“啪”摔碎。
林迎跺着脚，用力抓起手机。她戳，戳开微博热搜，有一家媒体写了长文，详细描述全案经过。林迎飞速掠过，几乎不能停留，一停她就要吐，她匆忙掠到最后。
“在2022年6月的一次核酸检测中，曾某某终于被抓。经过长达十个月的审讯，他如实招供。原来，这些年发生的好几起恶性案件，也都出自他之手。”
一阵恶心从林迎体内顶起，把手机都顶了出去。林迎厌恶地看着那片荧光，她干呕了几下，脑仁阵阵抽疼。
不，不一定……嫌疑人有照片的吧……
林迎抓住最后一丝稻草，再次拼命翻找，终于在某条新闻中看见了嫌疑人的打码照片。
只稍一眼，林迎立即确认，是，就是曾诉强……
那是曾诉强从社区文化中心被带走的画面，林迎印象深刻。
她无力地垂下眼皮，翻开热搜广场，在手机刺眼的荧光中，人们愤怒、震惊，并添加诸多揣测。
他们说，凶手一定和“林迎”有情感纠纷，所以才要泄愤。
他们说，被害的人太无辜、太惨了，平白无故成了凶手活生生的泄欲对象！
他们说，能不能找到真正的“林迎”，把她处理了。
他们说，都怪那个“林迎”，最该死的是她。
文字破开屏幕，怒火滔天。
林迎趴在桌面，成了一摊烂泥。
办公室里一切如常，讲完八卦的同事继续摸鱼干活。林迎睁着干涩的双眼，感受脑内细胞高烧下的痛苦与尖叫。
曾诉强所标定的“林迎”，人们所怨怼的“林迎”，就是她。
是她……
林迎捂住头，整个人都热得头皮发麻，胃里也翻江倒海。她知道她应该休息一下，关闭大脑，可她停止不了思绪。
“凶手在职中奸杀了初一女生李荧荧……凶手在商场奸杀了售货员林莹……”
刚刚掠过的文字在林迎脑中盘旋。他们没有面庞，只有一串鲜红的姓名。
李荧荧，林颖，林莹，林赢……
被侵害，被杀死，只因名字相似，何其无辜？
如果她没有去过2003，如果她没有为了救孙志刚进入收容站，如果她没有遇到曾诉强，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像那些人骂的，都是因为她，因为她的出现，所以导致了一起又一起惨案。
她是去救人吗？
她是去杀人啊。
林迎的样子太古怪，同事们纷纷朝她投来目光，也有出声询问，也有大声催稿。
林迎支起无力的身体，只拿了手机，晃晃悠悠朝外走去。
怎么会这样？
她双目无神，嘴唇乌青。
她最坚持的义，成了泛滥的刀。
第42章 下雨时会有云彩和光环绕
“赶紧工作去。”
邓科长恰巧走出办公室，一瞧见林迎，立刻面露不耐。
林迎垂着眼皮，沉默不语，径直要离开。
“站住！”
邓科长拧起眉。林迎看也没看她，仍旧迈步。
“你怎么回事？”邓科长一把拽住林迎，“值个夜班以为自己多大牺牲啊，就想走？”
林迎停住脚步，麻木地转过脸：“我不是下班。”
邓科长张口欲骂，林迎飙出三个字：
“是辞职。”
向来任打任骂的林迎竟敢拧着头，丧着脸，还提出辞职？邓科长这个火药桶立刻被点燃了。
她喷出数句辱骂，林迎甩开她的手，转身就走。
邓科长却嗒嗒跟了上来，边走边骂。
如此戏剧性的一幕，让这层楼凌晨加班痛苦无比的同事们纷纷蹿出脑袋。
林迎径直走向电梯，打算直接离开。邓科长的骂声由远及近，林迎迅速拍下所有电梯按钮。
“你这种小姑娘我见多了啊一个个，你现在辞职，以后就是一厂妹！”
电梯的橙色箭头不断往下跳动，林迎的人生似乎也与之相同。
“别怪我没提醒你，你父母可都是农民，现在你辞了这份工作，到时候他们跪着求我把你招回去！”
林迎低着头，用力捶打电梯按钮，一滴眼泪掉在地上，成为灰色的小圆圈。
“叮――”
梯门打开。
林迎抬起头，在模糊、高热的视线中，察觉到一面熟悉的目光。温柔、耐心，有足足半年的时间，他始终在她身边。
难道……光年当时在梦中痛苦的呼喊，是为李荧荧之死吗？
林迎如遭重击，忆起自己因为“李荧荧”这个名字与他赌气，揣测他，冷落他，眼睁睁看着他染病发烧，离开人世。
“好啊，你辞职吧，反正你在我们科室也是拖后腿，这世界上比你有用的人多了去了！”
邓科长来到林迎身边，尖刻的话压下，林迎的世界终于倒塌。
林迎抑制不住地大哭起来，她死死摁住电梯键，看着里面那个人，她嚎啕大哭，上气不接下气，她用高烧、眼泪和不愿关闭的电梯门，告诉那个人自己的难过、无力和想念。电梯里的人皆手足无措，电梯外的邓科长则满脸鄙夷。
光年站在电梯厢最后方。他面色怔愣，身体僵硬。
他身边站着高层干部、体制内老员工，绝对没有一个人会把情绪拿到明面上来，这只会得到无数的奚落、暗讽和彻彻底底的丢脸。可林迎冲破那无处不在的枷锁，仰着头，吸着气，像小孩子一样放声大哭，释出难过。她的模样让光年也连带着失去了控制力，他想要上前，想要拥抱，想要给她放收音机里的音乐，问她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陈淼立刻伸出胳膊，摁住光年。他微微转脸，朝光年使了个眼色。光年霎时一凛，恢复工作场合的严肃。
陈淼走出电梯，稍一使劲，让林迎松开手。林迎无力地垂下手臂。陈淼又瞥了邓科长一眼，邓科长僵在原地，满脸懊恼。
“这个小同志今晚跟我们值了一晚上夜班，怎么没让她休息？”陈淼问。
邓科长抿着唇，粉底嵌进法令纹。“哦，下班吧。”
陈淼没再看林迎，走进外宣的办公室。邓科长立刻跟上去，临走前还剐了林迎一眼。
另一部电梯缓缓打开门，里头没有人。林迎走进去，靠着冰凉的墙壁。她和电梯镜中的自己对望，良久别过了眼睛。
刮台风的凌晨四点，公交车并不运行，网约车也无人接单。林迎只有一把画着银杏叶子的太阳伞，她歪歪斜斜地撑着伞，在大雨中艰难前行。
从公安局门口走到第一个大型路口，风骤然变大，太阳伞“笃――”，伞面整个翻了过去。
林迎像拿气球般拿着伞，大雨四面而来，瞬息将她淋透。
路口四条马路，路上只有林迎一个人。她毫无目的地，眼泪不止息，抽抽噎噎地将四条马路逐一走了一边，又回到原点。
整个城市都睡了，不见些许灯光。林迎站在风雨中，她想起曾诉强杀死的那些人，想起今天是曾诉强枪决的日子，她连心脏都开始疼，从喉头挤出痛苦的嘶声。
“既然如此，为什么要让我过去！”
林迎仰起脸，逼视着不断落下雨滴、看不见一丝亮光的天。
“我真的以为我救了人啊，我真的以为！可我、可我……”
林迎被雨水呛到了，她反复咳嗽几声，吐出悲鸣：“可我却引发了多少人的灾难……都是因我而起……”
李荧荧，林颖，林莹，林赢……
冷雨浇在林迎身上，她体内却是汹涌的高烧。两种温度的撕扯让她万分痛苦，她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像追风筝的人一样仰望天空，在绝望中发问：
“我真的做错了吗？”
整个世界陡然被大暗所淹没，城市、楼房、马路，尽都消失，只剩那混沌黑暗的天幕。林迎茫然地站在其中，见一朵丰美的云彩自黑云中绽放，明亮而洁净，充满柔和的光芒。云彩中有大而慈爱的声响发出，胜过轰隆的台风和世上一切痛楚。
“光照在黑暗里，黑暗却不接受光。”
林迎懵懂地听着这话，依稀记起这是曾念过的约翰福音。
那云彩中的光芒照耀着林迎的面庞，柔和唤她：“女儿。”
林迎赶忙仰头，“在此。”
“我需得指教你。善落在恶中，本为施行公义，传递佳音，可那恶者见了善，倒比先前更恶七倍。你今日临此境况，遭弃遭恨，失落绝望，仍要存这颗善心吗？”
无数回忆在林迎脑中掠过，痛苦的、失落的、孤立无援的，她坚持为善、为义，却落到如今地步，还有必要继续坚持吗？
可若真要剜掉胸腔中的这颗心，林迎却发起浑身的酸与疼。
孙志刚在田野上大喊的自由，张凤娟在高考后重获的尊重，这些善良与公义的果实，她怎么舍得丢弃。
林迎深呼一口气，她面颊有泪，神情坚定，放声回答那天穹：
“万事皆由你所定，这心也由你所造，故此，我坦然无惧，不至羞愧。”
那云彩放出耀眼的光芒，将林迎身上所有的雨滴、烂泥都除尽。佳美的乐歌在四周盛放，有神的天使徐徐行至林迎面前。那天使有六扇羽翼，将全身遮挡，从翅膀中传出柔和之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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