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朗端坐在这唯一的一张黑色简桌旁泡茶煮茗。
茶香幽幽萦绕在这刑房之间,倒也驱散了一丝森严意味。
李元朗看向她,伸出两指将手里刚沏好的茶盏平移到他对面的位置。
两人眼神相对,岑青茗抿了抿唇,她拉开他对面的条凳坐了下来。
自那日在刑狱里她让他去查下他爹的死因,他们已经有些时日未见了。
她看不透他,也无从下手揣度他。
但她在牢房里面也想了很多,如果李元朗因为这件事情恨她,这也无可厚非,毕竟是生父之死,他没法接受这也正常,她现下只是想劝他再去翻查下案件。
那年她虽小,并不怎么记事,但也隐约能忆起当时的惨状,更何况聚义寨之后的十几年时间都被笼罩在那次清剿之下。她不信没有疑点,在郑汪垚管辖的地界发生什么事都不足为怪吧,但她根本接触不到案宗,她只能靠李元朗。
岑青茗沉思间抚摸着杯沿,清茶的热意透过杯壁烫到了她指上,让她灵台一片清明,她想,她得稳住李元朗,好歹不能让他像上次那样拂袖而去。
这样想着,岑青茗不自觉看向了他。
李元朗却并未看她,确切地说,他在看她指尖红印。
李元朗手掌微动,但到底停下了,垂着头轻声道:“小心烫,放一会再喝吧。”
岑青茗没有作声,她在想要用什么说辞开口。
而对面的李元朗同样也在琢磨怎么开口,这是他们两人第一次这么平心静气坐在一块——在她知道他身份后。
可是,这番景象,马上也要消失不见。
李元朗微抬起头,偷偷窥探她,她眉心微蹙,似在忧虑什么烦心之事。
他想将她眉心皱痕抹除,却也不敢上手,此刻她静坐在他面前,李元朗心中苦笑,她以往不会这般好脾气的,她总是肆意的,张扬的,这场恩怨到底纠葛了他和她。
烦恼什么呢,不过是那些寨子里无关紧要的人,还有她的母亲,她的姐妹。
他既想要她多有忧思,把柄在手,又不忍让她思虑过甚,烦扰心胸。
心中繁思千万,李元朗最后还是下定了决心。
“岑青茗。”李元朗唤着她的名字,绕在唇间缱绻多情。
她抬起头撞进他的眼里,不解其意,总觉得,这混账,好像更奇怪了一些。
“你上次说,让我去查下我父亲的案子,我去查了。”
“怎么说?”岑青茗看着他,心里一时有些七上八下,虽觉得父亲不该办下这般蠢事,但她仍是有些紧张,那年招进寨子的人太多了,万一有人阳奉阴违,再栽赃到父亲名下,也未有知,这样的话,她又该如何作证……
“如果说,那案件并未作假,你爹确实就是杀我父亲的凶手呢。”
李元朗不错眼地看着她,不愿遗漏一丝变化。
第66章 女子?
这刑讯房一时静得可怕。
岑青茗突然觉得这间屋子好生逼仄, 小得让人喘不过气。
“那也得让我看过证据才是。”岑青茗涩声道:“如果我们真的做了这种事,那就是我们咎由自取,是我们聚义寨的错, 是我这个当寨主的责任, 我……我应当赎罪,你要刀了我, 还是……”
“你爹没有害人。”李元朗打断她艰难的吐词:“你寨子里的人也没有害人。”
“这一切都是一场误会。”
“误会?”岑青茗不可置信。
“准确来说,是一场阴谋。”李元朗垂下眼睑, 杯里的茶已经凉了, 他将她杯盏中的茶水倒入那茶托之中, 重新沏了一盏给她。
岑青茗不耐烦, 急问道:“我不喝茶, 你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元朗仍是慢条斯理, 但看着岑青茗着急的样子只得长话短说道:“郑汪垚当年杀害了前一任丰荣县令, 而我父亲赶考途中却偶然撞破了这件事的真相, 他因此被害, 郑汪垚为了掩人耳目, 就将他的尸体抛到了鸡冠处。”
果然和郑汪垚这个畜生逃不了干系,岑青茗气道:“所以, 你早日去查清楚,你父亲的冤屈又何须到了今日!”
明明他应该有更多的途径去接近查清真相才是, 但这混账居然直到今日才弄清楚了事情经过, 还让那狗贼盘踞在丰荣县多混了十余年。
这当然也是气话, 即使李元朗在他一上任就查处了郑汪垚, 那也只能让郑汪垚少逍遥几年。
只是这几年又能让多少百姓免受狗官摧残。
李元朗泡茶的动作一滞,脸上带着悔意, 低声轻语:“确实是我的过错。”
岑青茗看了李元朗两眼,越发觉得他奇怪,不过也没放在心上,可能蠢人做错事都这般模样,可这人前几天还油盐不进,现在突然就幡然悔悟,岑青茗也有些好奇。
“你是怎么发现的?”
“这就不劳你多虑了。”
“……”
岑青茗又火了,前脚刚觉得这人还有点悔悟之心,后脚就让她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而且说他爹害死了他父亲的是他,说他爹没害死他父亲的也是他,全是他嘴皮子一掀的事,现在转眼换了个说辞,居然还让她不必多虑?
岑青茗越想越气,尤其是再一想到他刚才明明就知道自己父亲不是他爹害死的,居然还来诓骗自己,说个如果?如果个头!
岑青茗冷下脸,“李大人,既然我们没犯什么大错,你把我们这样捆绑过来关在这牢狱里是不是有些问题?”
“你们的罪名还未洗清,那些罪责还有待商榷。”
“商榷什么?”岑青茗昂这头:“不就是偷了点粮,劫了点财吗,我找上门的那几户人家,拦路的那些个商户本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更何况你还滥用私刑,私自禁锢我姐妹和母亲,我若去告你,也有你好果子吃。”
李元朗摇头苦笑,他早已自食其果,又何谈这些东西。
他道:“那你就去告吧,我等着那果子吃。”
岑青茗拿他这无赖样没有办法,只得别开脸,冷下声道:“所以你到底什么时候放我们出去。”
“你放心,马上就行,只是——”李元朗怅惘叹道:“岑青茗,你们这样出去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山匪?还是小偷?或是强盗?”
听他话里这般讽意,岑青茗也较上了劲。
“不行吗?”岑青茗咬紧牙冷眼直视他:“这些就是我们赖以为生的活计,你当时在聚义寨吃的每一口饭都是这样来的,李元朗,你觉得恶心吗?你要是觉得恶心,不然也将你那肠子剖开挖出那些秽物好了。”
“而且,若不是郑汪垚,我们寨子中的这些兄弟原本可以当个普通百姓,可因你们放纵,又岂会到了今日这个地步,他们出去无田地,也无手艺,你让我们拿什么吃饭?!”
“你别生气。”李元朗等她说完才安抚与她:“我是想问问你你想让你寨子的兄弟做什么,你,以后想做什么?”
“山匪不行吗?我们并不会去骚扰百姓。”
“那就不是山匪了,而且你抢银的那些商户富贾难道不是百姓吗?”李元朗接着道: “朝廷不会容忍你们这样一个匪寨,若是你们重新开寨,被剿仍是迟早的事。”
岑青茗冷笑道:“所以这就是你带着人来剿匪的原因?李大人怕不是忘了,若不是李大人能进我们寨子,我们聚义寨也不一定被灭,李大人做了那么大一件功劳,扫清了新风县和丰荣县所有匪寨,赏赐一定很多吧!”
李元朗没有生气,也没有波动,甚至又给岑青茗倒了杯茶,淡然道:“你不用如此激我,就算没有我,郑汪垚要把你们当做替罪羊,你封寨顶多也只能三四年,之后呢,难道你和你寨子里的兄弟们都不下山不做生意了?泰岳山山上作物无法存活,你们若不想饿死,迟早得开寨,届时官兵必对严防死守,你们处处受人掣肘,这样也行吗?”
“说得好似你救了我们一样。”岑青茗哼道:“我看我还得替聚义寨众人谢谢李大人了。”
李元朗和人做惯了谈判,一般情况下别人的恶语愈甚,李元朗愈加淡然,他每次的谈判经验告诉他,不进则退,戳到别人痛处,然后再伺机而待,抓其命脉,必可大获全胜 ,但面对岑青茗,他还是忍不住跟着她的情绪起伏,争辩。
李元朗深吸一口气,平了平心绪,岑青茗就是头倔驴,不能太顺着她也不能太逆着她。
李元朗这样想着,脸上嘴角笑意愈浓,笑道:“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这话,你听也好不听也罢,事实上你自己心里清楚,我也想问一句,岑寨主,你和你爹做这个寨子的初衷是什么?是就为了劫道混个饱肚称个寨主还是希望你们寨子里的人有食可果腹,有衣可蔽体,有居可安所?”
“如果你是前者,那你尽可以再去找个官府昏庸之处招人安寨,若你为后者……”
“后者什么?"岑青茗蹙眉:“李元朗,你也别诓我。我既被你骗了一次也不会蒙着头再被骗一次,你怎能把我和我爹当做那种狗官相提并论?”
“我可以让你手下这帮兄弟参军。”李元朗打断道:“我可以给他们的身份做一份清白的户籍文书让他们重新开始。”
这是他权衡利弊下最好的方式。
“行。”岑青茗沉思片刻,转了转眼,开口道:“那我也要去。”
李元朗皱起眉头:“你不能去。”
“为什么?!”
“你是女子。”
“女子怎么了?”岑青茗不服:“寨子里的时候,他们还都是我手下呢,你能安排他们进军营安排个小兵身份,我怎么就不行了,我怎么就进不得了?”
虽说重新当上他们的上级可能有些难度,但这也不是什么问题,岑青茗最能做的就是克服问题,她这么些年都闯过来了,她完全有信心。
尤其没有权势被李元朗压在脚下这种滋味,确实不好受,若是她能在军营闯出一番天地,她的人岂会被他私自囚禁!
岑青茗越想越对,最后补了一句:“我比他们,都厉害!”
她对手里面,可能也就是李元朗身边的那个护卫,可以与之一搏,但因着李元朗的下令,他倒还未曾和她有过真正比试,但她也没觉得那人算得上是他的对手。
“军营里面,未曾有女子参军先例,况且,你身为女子,和一堆男子同吃同住,也不方便。”
“这有什么不方便,我在聚义寨时也是和他们一道吃住的,练的功法,做的课业,我甚至比他们那些人更加努力,更加繁重,我从未有叫过一声辛苦。”
见李元朗还不松口,岑青茗诘问道:
“还是你也觉得,女子就不能参军议事?难道大雲朝廷比我们千百里外的县城匪寨还不如吗?!”
李元朗皱眉:“慎言。”
“这里只是我的地方,你可以稍微放肆,但除此之外,你绝对不能再有这番言辞。”
“那又如何,李元朗,你说得好听,说什么把我寨中众人的户籍文书变为普通百姓再去从去军,可说来说去,不就是想让我们服软招安吗,怎么大雲招安的手段竟是如此低劣,匪寨小兵都竞相招揽,统领之人却无人问津?”
岑青茗看得透彻明白,李元朗却笑了起来。
他摇头嗤笑:“岑青茗,你以为你手里这些人都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吗,招安?那也得能值得招待才是,你们寨子里那几个人,六安有些小聪明,却全无武力,二猛有些武力,却头脑简单,椿子胆小怕事,柱子爱嚼舌根……”
听他一项一项说着自己手下人的缺点,岑青茗抿紧了唇。
李元朗最后定了结论:“你说我要招安,但我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招安的必要,我若不想将他们送于军中,那他们还能干些什么?”
岑青茗撇开脸:“你把我们说得这般一无是处,但你们朝廷却花了这么久时间才将我们捉拿,那你们又算上什么呢?”
“是,一群酒囊饭袋而已。”李元朗瞥了岑青茗一眼,似乎只是随口一提:“你们也不过是有一个好的首领罢了。”
岑青茗突然抬头看向他,不可置信:“你这是在夸我?”
“我只是在说事实罢了。”
“那你为什么不愿意让我从军,我比他们武艺都强。”
岑青茗怕筹码不够:“我若是从军,怕不是还能帮得上你。”
李元朗看着此刻岑青茗意气飞扬的模样,沉默不语,最后定论道:“这事之后再议。”
第67章 当心
“他兴心儿紧咽咽呜着咱香肩, 俺可也慢掂掂做意儿周旋……”
楼下语声嘈切,戏台上上演着悲欢离合,不时便传来一阵喝彩声。
李元朗就坐在戏苑二层包间听着那靡靡之音, 手上还跟着楼下的调子一下一下敲在桌木之上, 余光却望着另一侧窗外的如织行人,不知在想些什么。
门口处突然传来一阵轻响, 随后厢门就被打开。
李圭紧了几步走到李元朗身旁,俯下/身轻声道:“宫里传出消息, 汪全胜前两日已在宫中暴毙。”
李元朗合着曲调的手一顿, 不可置信道:“死了?”
看当日景元帝的样子, 他还以为, 圣上会将这阉人保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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