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映真不置可否,“他既想要入河西,我自然是要他来的,只是不知利欲催心之下,他还有没有命回去。”
他抬手仔细端详那只的水晶面帘,晃动的珠光倒映在他清俊的眉眼,衬得他宛如不沾纤尘的谪仙神君,“有的人,还在等着亲手取他的性命。”
随侍听得云里雾里,并不敢深思,只听他又温声问:“可有高鸣的消息?”
“日暮前有飞信传来,说高监军临至升州,很快就能拦截河西军。”他如实答。
“蠢货。”周映真的声音冷下去,水晶面帘被他随意放到一旁,他抬手,指尖划向婚书上亮眼的沈怀珠三个字,又淡笑起来:“无非是要自讨些苦吃,不必理会,记得派些人手接应着,莫让他死了。”
随侍并未立即应答,而是犹豫片刻,方才提议:“高鸣此人狂妄,处处不把郎君放在眼里,又总多生事端,这回既是自寻死路,不如……”
红纸黑墨之上,沈怀珠三个字已在无意间被指甲划出一道浅痕,周映真恍惚回神,终是没有多余的动作,转手将那张婚书压入镇纸下,不以为意道:“急什么,他还有他的用处,自是不能这么轻易死了。”
随侍诺诺应是,正待转身退下,却听他忽然出声:“那位沈娘子,派人多护着些。”
沉吟片刻,又补充:“还有裴子戈。”
*
蝉鸣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帐内仿若凝固,光线下尘埃漂浮,只有空气中潮湿的味道萦绕鼻尖,沈怀珠被这沉重的氛围压得喘不过气,抬脚想要从这里离开。
帐外却毫无预兆嘈杂起来,伴随着慌张的脚步声,有人大喊:“走水了!”
二人疾步出帐,抬眼见外营火光冲天,在漆黑的苍穹下翻出滚滚的浓烟,各营大乱,纷纷跑去临近的河道取水救火,喧嚷的呼喝声中,沈怀珠清晰的捕捉到了绿凝的一声尖叫。
她与齐韫仓促对视一眼,各自分开,往反方向快速奔去。
绿凝从牙帐逃出来时不慎崴伤只脚,一路跑得跌跌撞撞,与沈怀珠在转角撞见时又惊了一跳,险些摔进脚旁的火灰里,幸而沈怀珠及时扶了她一把,才让她勉强站稳。
可她已顾不得此间狼狈,一看是沈怀珠,眼泪便断了线似的往下掉,声音焦急又懊悔:“娘子,出事了!小娘子叫人掳走了!”
沈怀珠心中一沉,问:“往那边去了?”
绿凝说话时止不住地抖:“那人从内帐劈了道口子,奴婢瞧着,大约是直往营后的方向去了。”
“我知道了。”沈怀珠随手拽住匹马,蹬鞍而上,夹紧马腹往前行了一段,又想起什么,回头交代:“去告诉齐韫,营中混了外人,让他务必小心!”
说罢驾马离营。
营地后方是大片的梅林,时过春分,北方尚且万物萌发,南方的春却已浓烈,二月草长莺飞,漫山遍野的花竞相绽放,梅也争春。
沈怀珠策马一头扎进去,霎那间仿佛置身云霞,万树花瓣层叠如碗,枝干高低错落,或曲如游龙,或披靡而下,花海蔓延连绵,形成一道天然的遮眼迷障。
可这并不妨碍沈怀珠的应断能力,横旋而来的刀锋追上时,马背上的男子才恍然惊觉,仓皇勒马撤身,堪堪避开已至眼前的利刃。
然则反应虽算及时,却抵不过那刀气陵劲淬砺,刹时便在他面上留下一道血痕,紧接着从他耳边铮鸣而去,落回身后之人手中。
男子得到喘息之机,立即继续催马疾驰。
身后的马蹄声顷刻而至,腾腾杀意随着刀锋呼啸袭来,与马背上快速出鞘的长剑激烈相撞,震得沉睡在男子怀中的裴葭葭眉头轻蹙。
似是有所顾虑,沈怀珠在看到裴葭葭时刀身猛顿,骤然撤力转刃,朝男子的右肩狠狠压下。
男子反手把着剑,剑刃抵住了自身,肩头眨眼便渗出一片暗红,他正欲发力反攻,岂料沈怀珠再度撤力,用刀柄在他的伤处用力一击,击得他吃痛松身。
她抓准时机,果断弃马,整个人于空中一个倒翻,成功将裴葭葭捞进臂弯,又借着横斜的梅枝着力,几次旋停,落在三丈外半人高的山石前。
“好身手!”
男子控缰掉头,展露一张阴柔白面,细长的吊梢眼含着笑,却不论怎么瞧,也给人一种阴狠之感。
他居高临下地看过来,音色却如普通男子一般,并没有想象中的尖锐刺耳,“沈娘子,幸会。”
沈怀珠本不认得他,可单是猜也才猜出了个十成十,料想他便那位统掌神策军,能于后宫内廷一手遮天的宦官——高鸣。同时,也是戕害了裴青云的幕后主使之一。
随即冷嗤:“深入敌营,如果我是你,可不会选择这个时候来送死。”
“哦?此话怎讲?”高鸣不仅毫无惧色,还饶有兴致地看着沈怀珠的左手在袖中细微动作,却迟迟没有下一步。
他这才慢慢伸出一只手,把玩那物甚,心不在焉问:“沈娘子可是在找这个?”
正是沈怀珠藏于袖中的鸣镝。
高鸣见沈怀珠面色难看到极点,便愉悦地笑出声来,“到底谁深入敌营,还尚未可知。”
他折一枝梅花轻嗅,一招手,梅林深处便涌出大批持刀的甲卫。
“拿下。”他轻飘飘地道。
沈怀珠心道麻烦大了,转身迅速将裴葭葭靠到身后的山石下,足尖借力,回身携刀一跃,贯力横挥,逼退当先扑上前的甲卫,而后且杀且挡,陷身这一场乱战之中。
身后的裴葭葭被沈怀珠护得周全,即便众多甲卫围攻沈怀珠一人,亦无法轻易近她的身,竟就这样硬生生拖了一刻钟的时间。
眼下齐韫手握近十万大军,就守在此处不远,那营地又临着一条不浅的河道,这时哪怕有天大的火势也该浇灭了,这里的动静着实不算小……
高鸣心下作出决定,一拍马鞍,自马背上飞掠至前,指剑刺来。
沈怀珠扬刀挡开,接住下一招。
二人之间过招太过凶猛凌厉,余下的甲卫无一能应接得起,皆退将开来,避其锋芒。
沈怀珠从去年隆冬离开陇右,一身旧病至今还未来得及好生将养几日,实在经不住如此消耗,尤其是遇上高鸣这样的对手,她逐渐有些力不从心。
高鸣显然察觉到沈怀珠的颓势,略过几招后突然发狠,兜面猛劈而下。
贯足内力的一剑,劈下时满地梅花碎瓣婆娑腾起,漫天飞舞,沈怀珠横刀格挡,却因力有不逮,脚下往后滑出一道深深的泥痕。
“刀是把好刀——可惜女子之身,力不足。”高鸣的声音压得又低又紧,一双吊梢眼猩红,蓄力大喝:“今夜,便到此为止吧!”
汹涌的剑气劈头盖脸地拍过来,沈怀珠胸腔翻涌,喉头一阵腥甜,彻底无力抵挡。
她被震得往后飞退,劲风裹挟着梅花,清香中掺杂血腥味随了她一路,脚尖也在地上拖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她无有凭靠,这一段稳住身形不过勉强,到底是要落败的。
念头方起,涌动的梅海蓦然静止,腰身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横栏,疾风乍停,梅花不再沿路席卷,只是于空中暂顿几瞬后,开始悠悠扬扬往下飘散。
沈怀珠随着惯性向后折去出半个身子,刹眼间只能越过青年的后背,看到落在他肩上的梅花,和他紧绷的下颌线条。
她终于站到了实地,借着齐韫掌上的力量直起身,拼命压下胸口那股翻涌之意时,两耳尚有嗡鸣。
她听到他讽道:“难不成,你是男子之身?”
绯红的梅花纷扬不止,高鸣在影影绰绰中站直身子,他看清来人,一字一顿念出他的名字,“齐、韫。”
随后,他收剑,颇为遗憾道:“你没死成,还真是一件麻烦事。”
那一纸诏书,本就是要把他们所有人都一并留在河西的,没想到裴青云老谋深算,暗中把这群小的当先支了出去,给他们留下这么大的祸患。
这时,齐韫身后响起震天的喊杀声,乌压压的士兵从梅林那头冲过来。
高鸣立即打了撤退的手势,人往后退,“这次且当久别重逢第一面,齐小将军,咱们改日相见。”
“晚了。”齐韫杀心已起。
第51章 礼成
下一瞬, 背后的士兵飞快杀至跟前,两方短兵相接,与此同时, 沈怀珠腰后的力道顿松, 齐韫已提剑直逼高鸣的命门。
高鸣接住剑招,二人间爆发出激烈的金铁交击声,一时剑影如织, 火花四溅,在本就明亮夜色中不住闪烁起落。
这不是高鸣第一次与齐韫交手。
数年前齐韫于金銮殿上忤逆凤意, 打马直闯京门,太后震怒, 天家开口便已是无上的恩赐, 何况冒犯皇威,这婚事他承也得承, 不承也得承,没有转圜的余地。命人无论如何也要截下他。
那时内廷与前朝还未彻底党同伐异, 高鸣主动请缨, 于京畿道阻住齐韫的去路。
齐韫彼时尚年少, 两人各执一词,齐韫对此事又几乎称得上厌恶,遂想硬闯出去。
闯不得,便动了刃。
少年剑风独具一格,招式凌厉而身法轻快, 不过十几招就将他挑下马来,扬鞭越过重重阻碍。
直到一句话, 让他遽然勒马。
其实,高鸣此番前来有自己的私心。河西是一只笼中随时会飞走的鹰, 皇室无能,他却想牵制住这鹰翅,哪怕并不长久,只消关键时刻,能用其利爪尖喙为他辟一条光明大道,便足矣。
“齐小将军年少英才,手握无量前程,便甘心困在一个小小的河西?”他扬声问。
年少之人,总是心怀凌云之志,野心极盛,自然不会甘心困在这一隅之地。高鸣对此势在必得,他摩挲着马鞭上的戗金纹饰,唇角微扬,耐心等待他心中的答案。
便见黄昏的萋萋余晖之下,马背上的少年回过头。
“高内史。”他这样唤他,无声提醒他的身份。
“希望我们下次见面,还是在这京畿之上。”
倒持泰阿,授人以柄。
宦寺之隙蠹,其势已成,他在劝高鸣早日收手。
可积重难返,太后及谢氏一族尚为此心力交瘁,又怎会因为他的一二句话便有所改变。
高鸣对此不以为然,后来每每回想,时常痛恨。
痛恨这鹰鸷烈,却实在忠诚。
而今,这鹰因他失了窠巢,必然要反过来痛恨,以至报复他了。
拉拢未成,反倒树敌,所以他才说,齐韫活着是个麻烦。
此时两剑再度相撞,齐韫手中的剑擦着高鸣的剑刃直抵其剑锷,在剑格上刻下一道狰狞的剑痕,高鸣不敌,陡然腾出一只手,扳指弹出寸长的银针,猛地伸臂扎入齐韫肩膀的骨缝中。
对面剑力不稳,高鸣正要发力,不料被沈怀珠挥刀打断。
当胸迎来一脚,他被重重踢倒在地,仰面刀尖对着他狠狠掼下,亏得他偏身及时,半截刀身便掼进了他方才离开的土地中。
他乘机抬手,扳指中的银针飞刺,逼得沈怀珠撤身躲开。
高鸣急忙就地一滚,才将起身,齐韫的剑风又落了下来。
两剑搅缠着一路刺进前边梅树交错的枝干内,二人一时皆失了对剑的掌控。
可不待高鸣反应,齐韫已使用内力将他的兵刃震飞,并迅速反手抽出剑,朝他的喉管横挥!
千钧一发之际,一节长鞭卷住高鸣的腰腹,生生将他拉离了死地,落在不远处的马背上。
马上的人即刻掉头,转眼消失在梅林之中。
有士兵要追,被齐韫抬手制止。
高鸣这一趟,带来的人马折损尽数,自己也身受重伤,而救他走的人并非将至此地,只怕一直在暗地观察形势,也必然留有后手。
裴葭葭被人匆匆抱了回去,她睡得这般昏沉,实则是被喂了迷药,所幸剂量不大,只等人清醒过来即可。
齐韫带着士兵们在一片狼藉中清缴兵器,擒绑活口,沈怀珠则趁无人注意,扶着那方山石暗自驰懈痛楚。
她适才消耗一身元力,又受了内伤,此时胸肺中尽是浊气,连呼吸都带着针扎般的疼,她拿不稳刀,又怕齐韫看出来,索性.交给了旁人。
待一应结束,沈怀珠勉强能够在表面佯装平静,士兵们自行整队回营,梅林中瞬间空荡,只剩满地残花落叶,和未掩净的血迹昭示着方才此处的不平静。
她余光中看到齐韫正朝她走来。
“有没有受伤?”齐韫低下头询问,声音放得很轻,轻到像是情话时的耳语呢喃。
沈怀珠这才发觉二人离得很近,她微微起昂头,看见他修直的脖颈和利落分明的下巴,温热的吐息一瞬间扑散在她的眉宇,她感知到齐韫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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