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祠火烛辉映,沉香缭绕,将神龛上的灵位拢得模糊不清。
“节使……”
“你这又是何苦?你不该留在这里的。”裴青云背对着她,话音满是惋惜。
方执玉神色戚然,含泪摇首:“节使您这是说的何话,我们母子三人,当初全仰赖您出手相救,才得以避开祸端,安稳度世……如今您赴死,妾自该陪同,怎能偷生……”
裴青云嗟叹一声,“真是愚钝。”
方执玉对此却有着异于往常的执拗,眼中噙满怅恨,“我的俞郎,身死在那年的襄王之乱,做了旁人的替死鬼,助那些人金蝉脱壳,分明是最无辜的,却还要受尽世人唾骂,任由他们追讨自己的妻儿,焉知他在天之灵,不会心痛?”
外头嘈杂声渐起,宅门轰动,她顿了一顿,声音低下去:“节使,他们来了。”
面前的身躯自始至终都岿然不动,只有在提起他的孩子时,才会有不易察觉的摇晃,他问:“子戈子珩呢?”
“路过半程,一切顺利。”方执玉答。
“那我便放心了。”
二人间静默几息,就见方执玉敛衣跪地,俯身叩道:“妾身李方氏,在此多谢裴节使多年的庇护之恩。”
她不待裴青云的反应,直腰起身,抹去脸上的泪,端整好仪容,说:“这行人中,当是有周家人的罢,躲了这么多年,胆小了这么多年,我也的确该当面问问,当年他们所作所为,难道就不怕天谴报应?”
她转身向前走去几步,迈过门阈时又停下,侧首嘱咐道:“同恶相济之徒,节使便莫要相见了。”
裴青云不曾回头,也不曾回答她,只是听着她的脚步声愈行愈远,无力地阖闭双眼。
宗祠之内归于最初的平静,轻弱的细雨便在这之中更显悄然,此时,唯有缓缓的拔剑声清晰可闻。
晃亮的剑锋盛接住满堂摇曳的烛火,犹如那年青庐内倒映着红烛的潋滟铜镜。
“岚娘,我来找你了。”
飙飞的血线溅到最近的牌位上,染红上面的齐霜岚三个字,也将牌位本身扑得晃动不稳。
他轰然倒在这牌位下。
细雨骤密,顺着解冻的东风淅沥而下,在堂外腾起一层茫茫的白雾,也将报春花的头压得一低再低。
神龛上的牌位像是再也支撑不起这样的失衡,牌身一翻,轻轻落进他的怀里。
裴青云死于裴青云的剑。
第49章 绝笔
东风起, 云雨散,骋目四望,柳梢返青, 未匀净的梅花渐次绽放, 南枝吹动北枝,催取万枝竞发,染成一片暗香疏影的天际霞。
一声号令下达, 三军提声振气,将军指兵, 计划直驱升州,夜入城门, 尽早与圣上会合。
兵马未动, 呼声先至,身后连绵的旷野尽头, 一匹骏马疾驰而来,紧跟其后的是风尘仆仆的安西军, 及一辆颠簸到近乎散架的草盖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停至几人跟前, 帷帘一掀, 绿凝面呈菜色探出头来,见到沈怀珠眼眶一红,喊了句:“娘子……”
裴葭葭被她抱在怀中,因着年岁小,受不住如此舟车劳顿, 几月不见,瘦得惊人。
她见着沈怀珠, 先是扑上前不管不顾痛哭一场,之后被喂了些水和稍软的干饼, 总算安定一些,被匆匆下马的裴子珩心疼的接入怀中,渐渐昏睡了过去。
此行打头的中年人名唤常柏山,是裴青云手下的得力干将,这数十年跟随裴青云风风雨雨走到底的,只有他一人,说是裴青云的另一只手也不为过,凡是需他亲自出马的事,必定是举足轻重的大事。
可如今河西内部已被调走近半数兵马,即便他此时出现在这里,也不该带着余下兵力倾巢而动,甚至,不该带着这几分狼狈意味。
常柏山方才就已在齐韫面前勒马,如今心口石头落地般,面带笑意道:“小将军脚程极快,我们赶了大半个月,总算是赶上了。”
齐韫自小由常柏山看着长大,从当年初担大任的少年到如今威名赫赫将领,似乎并没有多少个年头,常柏山心中始终把他当孩子瞧,那句“小将军”直至如今也极难改口。
齐韫眼下的心思全然不在这之上,他看了眼自动填补队尾的安西军,眉心突突直跳,“常叔,这是什么意思?”
常柏山神态极自然,握着缰绳的手却不自觉收紧,“子戈莫慌,只是节使放心不下,特派我来襄助于你,这次你可要放心了,有我在,此战必然是……”
“常叔。”齐韫压着声量打断他,一双黑眸急切,压抑着难以得见的慌乱。
常柏山唇角的笑微僵,终是缓缓倾颓下去,“你打小聪明,我自知瞒不过你……”
他深吸一口气,闭了闭眼,尽量以平静的语气道:“太后疑心深重,于月余前写下了赐死诏,节使,已受诏伏诛。”
回应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静。
常柏山不敢直视齐韫的双眼,自怀中掏出一封信给他,又想像幼时那般抚摸他的头,伸出去的手一顿,终究只是转而轻拍他的肩,劝道:“节哀。”
信笺轻若鸿羽,捏在齐韫指间却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反应迟钝,怎么也拨不开那纸未封的封书。
几次尝试,才听“哗啦”一声清响。
信纸展开的那瞬,熟悉的字迹跃入眼帘:
“吾儿子戈,见字如晤。”
“汝此一去,应已至升州,为父在天,亦可安心。恕父不慈,多年以来,未曾予你半分温情,横天浪刃,推你往前,凡有得志,必折锐摧矜。而今伏案执笔,凝思落墨,竟欲言而无辞也。
思及你我心结之始,起于方氏,方氏之至,起于昔年祸殃。于时襄王挻乱丹宸,事败东宫,涉巨室之广,累及周氏,则推左史李俞挡害,留其妻方氏及子女逃奔,情状可怜。吾寘念与李郎旧谊,然后助之抽楔,隐而不宣。
吾自以为,汝尚年轻,前尘旧事,不该留同一并承担,至此复念,乃悔当年未明言矣。
犹忆汝幼时,五尺微童,曲眉丰颊,持木剑坐于吾肩,稚语愿争百世名,此间回想,恍如昨日。后九州幅裂,吾视汝作他日韬锋,无有水火之淬厉,不能百炼之不消。今观之,大志已成。
所谓戈者,横出之利刃也。当世四海鼎沸之时,一国尽乱,无有安家,为生民所切身之事,吾儿藏器待时,值此之际,自当挺身往前,拨乱济危,解万民于水火,挽即倒之江山。军之大患莫若摇人心者,豫防相戕,此甚要也,乃汝之母以命相戒。
汝之生母,世间大义果敢之女子,越之疆土,彼以性命交付,经年至此,吾意甚执之,是以死守疆域,效忠正统。可恨国之不幸,无可用之才,江山破碎,大权旁落,吾心灰飞,早随汝母亲同去……”
字迹写到这里有些潦草,似乎是由于什么事被迫仓促结尾,齐韫的视线下移到最后一句——
“此诏非罪,吾之解脱。”
信尽,风起,梅花簌簌如雨,打落在的承满字迹的纸面上。
齐韫只听得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信纸不自觉间被他捏得褶皱变形,指尖泛起一层惨白,连带着上头的梅花也微微有些颤动。
常柏山再欲出声宽慰,却见齐韫蓦的松力,一手执辔掉头,径直往反方向策马。
“子戈,不可!”他急忙出声阻止,应声追去。
谁料齐韫只是疾驰到队尾便反手收缰,翻身下马,无声朝河西的方向行去几步。
常柏山松了口气,心想自己又怎能不相信齐韫?生死之际、存亡关头,打牙和血吞的道理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前情关节尚不明朗,身后困局亦未打破,此时此刻,哪怕再恨再恸,也绝不是值得宣泄的好时候。
这时,不明情况的裴子珩追上前来,忐忑道:“阿兄,发生何事了?”
齐韫只是望着来时的方向,将手中的信递予他,轻声说:“子珩,爹娘走了。”
话罢,膝一折,直直朝那方跪下,低低吩咐:“我们在这里,送他们一程。”
裴子珩抖着手看完信,跟着“扑通”一声跪地,红着眼哽声应道:“是,阿兄。”
残霞之下,落梅缭乱,兄弟二人一同朝着河西的方向,重重磕去。
在他们身后,旌旗猎猎,军容整肃,是裴青云留给他们的整个河西军。
星垂野阔,暝色浮天。
几行大雁掠风而过,一点雪白自其中俯冲往下,盘旋落于齐韫半横的小臂上。
姗姗来迟的飞奴带来了圣人昨夜遇袭的消息,如今升州内外戒严,入城之事被拖至三日后,身后的亲军千里跋涉,早已人倦马乏,于是吩咐就地安营下寨,养精蓄锐,以待城中传召。
裴葭葭受了惊吓,又对裴子珩多有依赖,沈怀珠留她不得,命绿凝将带她去裴子珩的牙帐。
各营生了火,陆续制出些热食吃,齐韫派了一队精锐骑兵前去探路,又与常柏山各乘一马熟悉周遭地形。
等沈怀珠清点完军兵装备时已至夜半,撩帘见齐韫正于帐内单手卸着护腕,便知他才将将回营。
两人一道洗了手,齐韫擦着巾帕转身,正对上两只绿油油的青枣,沈怀珠移开手,露出笑盈盈的眼,将枣子递到他唇边,“为了哄葭葭特意去摘的,尝尝?”
齐韫便就着她的手衔住,待擦净指尖的水后咬下一口,慢慢咀嚼。
“怎么样?”沈怀珠迫不及待问。
“甜。”齐韫答。
沈怀珠一顿,眸中情绪微不可查地变化,仍是笑着:“是说我吗?”
这野长的枣子生得随意,吃着极为涩口,沈怀珠本是存了几分戏弄心思,却不料等来这样的评价。
“嗯,是说你。”他神色认真道。
沈怀珠却无论如何也笑不起来了。
齐韫见状叹一口气,上前轻轻拥住她,埋首将下巴搁在她的肩头,语气柔柔哑哑的,“你不必因为那件事过于忧心我,我没那么脆弱。”
沈怀珠浑身紧绷的弦松动,闭眼回拥他,“可是齐韫,你连一刻也不敢让自己停下。”
他没有回她的话。
他们就这样拥着,安静的只剩彼此间的呼吸声,帐外传来春蝉肇醒的微弱嘶鸣,不若夏日时节恼人的躁郁之感,像是有什么正试探耸动,即刻就要破土新生。
“这世间已经不剩我的什么人了。”过了很久,齐韫突然开口,“所以沈怀珠,求你别再从我身边离开。”
沈怀珠闻言松开他,玩笑道:“那我岂不是卖给你了,有什么好处?”
齐韫一瞬间被问住,他左思右想,竟发觉跟着他除了出生入死这种要命的事,似乎什么好处都没有。
前世今生的情话太漂渺,花前月下的承诺不敢许,心神不定,百般纠结,事关于她,他总要慎重考虑。
这句话的不妥之处被沈怀珠极快意识到,她正欲出声将此事囫囵带过,便见齐韫后退半步,开始低头整理衣袍,随后肃立拱手,平推往前而拜,是为正礼。
但听他敛声说:“娘子心怀大义,以此身为生民赴火海,与我同行这般险程而不弃,子戈无以为报,惟有一日,若无前路,愿做阶梯。”
若无前路,愿做阶梯。
沈怀珠瞬间明白他在说什么。
京中太后在狼环虎伺的朝廷为幼帝汲营十数年,虽多疑成性,却也知顾全大局的道理。
河西于京都鞭长莫及,太后一直对裴青云有所疑忌,但并未达到决心斩草除根的地步,若非河西彻底失去掌控,抑或太后失驭,这条后路绝不会被轻易斩断。
赐死诏一事多有蹊跷,朝中的掌事者恐怕早已换人,如今内里如何动乱暂且不提,大越历经这么多年的暗潮汹涌,明争暗斗,终是要彻底变天了。
此行凶险难测,如若不成,齐韫要沈怀珠把他当做活命的最后一道防线,垫脚石也好,挡身盾也罢,他要她毫不犹豫的舍弃他。
沈怀珠无法形容此刻的心情,她静静地站在原地,与齐韫相对而立,看着他微俯低头,看着他长揖不起,看着他抬眼而望,看着帐内的烛火熄灭一盏又一盏,在他眼中燃成一簇难以消弥的执意。
最终,她开口,声音飘散:“好。”
第50章 敌营
千里之外, 河西。
府宅内外灯火通明,四下皆是带胄的甲卫,沉重的脚步声来来去去, 将阶前的报春花肆意践踏, 只留下辨不出颜色的软泥。再往前走,廊前烛色暗淡,推开虚掩的房门, 随侍的脚步微顿,望见男子略显寂寥的背影。
他手中似是勾着什么物甚, 映着灯光残影泛出浅淡的碎光,正随着窗外的冷风琳琅轻响。
走近才看清了, 是只女子带的水晶面帘。
窗下的书案上胡乱堆着些大红喜帖, 一旁展着婚书,上头写着那裴家长子的名字, 还有他听闻过的那位沈氏女。
他想起半月前随监军使在库房敛获的双份聘财,还有整叠好的红绸喜字, 花钗翟衣……在他们来之前, 此处的确在置备一场昏礼。
这时男子微微侧首, 他不敢再看。
垂首道:“郎君,裴青云的尸身早已安葬好,其中也未曾引起什么骚乱,属下愚钝,不明白郎君为何又要紧锣密鼓地集调人马, 以雷霆之势收拢河西?如今百姓之间已流言四起,实在对郎君不利。”
周映真轻笑, “你以为陇右那位,是什么省油的灯?我总要尽快把持住这里。”
“郎君的意思是……沈雪霄暗中有所动作, 想要借此机会趁虚而入?”随侍猜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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