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凝担惊受怕一个前夜, 此时见到沈怀珠没有大碍,心中石头落地, 开始前前后后忙活起来。
沈怀珠则被熏炉的暖意扑得愈加乏困,又念着齐韫方才走前让她等一等他的交代, 是以此时整个人歪在床栏上强撑意识。
蓦地感觉有人摸向自己的脚, 拉着正往什么热气蒸腾的地方引,沈怀珠睁眼一看, 睡意瞬间去了大半。
她其实不习惯由人伺候,从前在幽州受着, 全是为了做戏做全套, 瞒过齐韫法眼, 而今真正做回她自己,不论绿凝算不算得上她的奴婢,沈怀珠对此都无法坦然接受。
她几乎是下意识便收回了脚,又怕惹得绿凝误会,挤出的笑有些僵, “我自己来。”
说着探足没入匜水中,轻轻拨动两下。
绿凝看着着急, “娘子这脚还是要按一按的好。”说着又要上手。
沈怀珠迅速横臂拦住她的动作,还未来得及开口拒绝, 便听房门响动,屋外游荡的寒风乘机钻过罅隙入内,被齐韫挟着进了内室。
他见状了然,朝绿凝吩咐:“你先下去罢。”
绿凝只得作罢,把房间留给二人。
沈怀珠见着他,那股倦懒劲又犯了上来,默默无言中瞧他一面近前,一面卷起袖口,极自然地在盆匜前半跪,握住她的双足,亲手为她濯洗。
热汤撩动,足踝被拖拢,少女的脚生的秀气,青年掌宽,把在手中羊脂玉似的,沾水后莹光致致,粉光若腻,带着种莫名的招引。
沈怀珠不知齐韫心中所想,只觉得他为她濯足,时而揉捏时而抚弄的,不像伺候,倒像调情。
最终实在看不下去,用脚背碰一碰他的手心,提醒道:“水要凉了。”
齐韫后知后觉,起身命人将水挪走,又用巾帕擦净了手,方才开口:“不是要新岁贺礼么?”
沈怀珠愣怔,这话不过是二人于雪原上看焰火时,她随口一说,那时炮竹齐鸣,嘈杂贯耳,她当他不曾听清,没成想是搁在了心里。
她弯了弯眼:“什么贺礼?”
齐韫手指绕着她柔软而冰凉的发,低眉注视她,“本想为你打一支不会断的簪子,后来想想,这世上似乎没有不可折断之物,也没有不会消亡的人或事,所以延误了许久。”
“后来入陇右一趟,我方明白,这世上最难斩断的,是血浓于水,人之长情。”
沈怀珠对他的话感到诧异,正待发问,便见他变戏法似的,手一翻,亮出颗拳头大的明月珠到她面前。
她惊讶地睁大双眸,有些不确定道:“这是……”
青年轻拍少女的后背,肯定她的猜想,“沈雪霄孤恩负德,把你骗走的宝珠。”
此时此刻,沈怀珠惊讶的已不止这些,她接过明月珠,恍惚半晌,才像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你都知道了。”
“困在陇右时知道的。”齐韫轻描淡写,“两年前从幽州别庄被你救走的怕事鬼,是他,助我们脱出重围,放火烧毁明月阁,然后亲口告诉了我这一切。”
他定定瞧她,语气柔软而带着复杂,是在说,他都知道了。
无论是她的过去,还是当年金鹊门原委,还是……他们之间空白的那两年。
沈怀珠不说话,只是仰头望他,波光粼粼的眸子倒映出一个他,只一个他。
齐韫觉得她现在的模样动人的紧,忍不住伸手捏捏她的脸,卖惨道:“他当时可是举着你的回鸣刀,嚷着要和我拼命呢。”
“回鸣?”沈怀珠思绪被扯偏。
“嗯,它也回来了,不过已被送去重新削厉,过几日你才能见到。”
所有关乎她的东西,齐韫都想法设法替她拿回来了,沈怀珠心中有种说不出的滋味,鼻头也不自觉酸了一下,放轻声音道:“你的贺礼,我很喜欢。”
齐韫好笑,“这算什么贺礼,这本就是你的东西。”
“难不成还有?”沈怀珠眨了下眼中水光。
齐韫从怀中拨出枚纹路繁复的符碟。
这物甚被找回他手中时,上面还沾着沈怀珠的血,血迹经久干透、发污,浓重而不小一片。
他寸心如割,颤手将其细细抹净,在身后蓄势的箭雨落下之前,对人头遮掩攒动的对岸道:“沈雪霄,我的人在你这里受过的苦,你总要千倍百倍的偿回来。”
这些事,齐韫不会同沈怀珠讲。
“之前你不是问我,拿着这兵符能不能号令我手下的兵?”
沈怀珠笑着回述他的话,语气哄孩子一般,“这兵符,不若我们大将军管用。”
“现在管用了。”他俯身与她平视,两臂撑向她身体两侧,独属于他的温热气息扑面而来,“在你手里,它就管用。”
掌心一沉,那声音再次低低飘入她耳中,尾音勾着缱绻情意,“沈娘子,我把身家性命,就都交到你手里了。”
青年的话春风一样拨动沈怀珠的心,令她本就不平静的心池泛起一圈又一圈,怎么也荡不平的涟漪,她一时竟不敢看他。
齐韫仔细端详近在咫尺的少女,长长的眼睫随着目光无声低垂,在榻沿明月珠的清辉中,镀上一层旖旎的光影,视线已从少女的眼睛下移至红润的花瓣唇上。
情动难耐,他偏头轻轻吮上。
火烛轻颤,暧昧酦酵,窗外的雪飘飘扬扬洒落,温暖如春的室内人影交缠,不过片刻,内里忽然传出一声不合时宜的沉闷痛呼。
齐韫起身,触到唇上溢出的血珠,懵了一瞬,而后想起什么,憬然有悟:“这么记仇?”
沈怀珠愉悦地轻哼一声,十分满意。
上回他发疯把她的嘴唇咬破,害的她好一段时间不能安生用饭,这回也且该轮到他了。
齐韫却是笑了,他眉眼偏冷峭,又上过战场见过血,平时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而此时,他眉眼盈盈舒展,冷意尽消,一瞬间如冬雪融释,春兰馥郁,配着唇上那抹将点未点的艳红,竟有种精魅般的蛊惑。
沈怀珠顿感不妙。
果见他再一次欺身,轻轻凑唇,哑声说:“疼也要亲完。”
血珠被啄在少女唇上,慢慢碾转开来,又被他一点一点吞吃腹中。
明月珠骨碌碌滚落榻边,室内唯余唇舌交缠的濡湿声响。
沈怀珠被压在榻上,很快觉察到他身体的变化,与上次在大帐他那样失控一般,无法忽视地硌着她。
她心生无措,一时不知该如何作为,倒是齐韫当先偏过脸去,停了吻,俯首埋入她的肩颈,低喘着平复情.欲。
沈怀珠不确定他的状况,遂紧声问:“齐韫,你还好吗?”
“别叫我。”这人闷声说。
她不知道自己被吻过后的声音带着挑弄人心的酥软,有多意乱情迷。
他兀自平复了好一会儿,才翻身躺到她身侧,牵住她的手,“沈怀珠,我们尽快成婚吧。”
沈怀珠转头看他,对上他极认真的神色,她笑了笑,说:“好。”
*
骤雪初霁,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昨夜闹的太晚,沈怀珠也不知自己何时睡去的,模模糊糊望见庭院里随风摇曳的彩旆,才豁然想起今日是元日。
寻常人家的元日,沈怀珠不曾经历,也不知是个什么过法,正是靡所适从,绿凝推门进来,高高兴兴说了些贺节之辞,命人端来粉荔枝匕、桃汤,索饼等,“娘子好赖吃些,外头的百戏快开始了!”
沈怀珠趋步前去盥洗,问道:“他们都去瞧百戏了?”
“还没有,主子们都在前厅吃传坐酒呢!”
沈怀珠含糊应好,心说今日于理于情也该去拜见方大娘子,匆匆吃过几口,梳整好后正打算出门,外头却先有人叫嚷:“沈怀珠!你给我出来!”
一听这声音,沈怀珠起了兴会。
昨夜齐韫已同她交代清楚,关于当年裴子珩是如何掐头去尾,掩藏事实,害的齐韫与她误会颇深的,沈怀珠既知晓了其中始末,依着她的脾性,又怎会轻易咽下这口气?
她冷笑出声,抄起炉子旁的火筯,气势汹汹杀出门去。
绿凝一瞧势头不对,连忙迭步追上,“娘子!使不得啊!”
裴子珩本是来找她算昨夜的账的,这沈氏女劫走他的花炮便也罢了,竟还抢了他的马,害的他因此失约,还差点被母亲的人发现,至今也没见到心上人的面。
此时正是一肚子火气没处发,一抬头对上两根烧得黑漆漆的铁筯子,显然不信沈怀珠真的敢对他动手,满脸讥讽地道:“你还要打我不成……”
话未说完铁筯子就重重落到了裴子珩身上,将他打的往前一个踉跄。
裴子珩忍着痛不可置信回头,“你真打啊!”
“不知恩谊的竖子,我还打不得了!”沈怀珠指着他骂。
听到这话,裴子珩哪里还反应不过来,他自知在此事上理亏,半句也不敢反驳,拔腿就往外跑。
两个人你逃我追,惊得沿路仆婢纷纷退让,亦有好事者将此事偷偷传至正厅尊前的二位耳中,引得他们相继离席。
这厢裴子珩在转角猛地撞上一人,待看清了来人面容,感动的险些掉下泪,一溜身躲到他身后,告状道:“爹!沈怀珠疯了!她打我!”
对方靠山一至,沈怀珠难免势弱,举着火筯,扔也不是,藏也不是,只得讪讪收回手,再对上裴青云目光中的沉沉威压,有些退却地往后倒了半步。
只是半步,她便猝不及防撞到身后青年坚实的胸膛上,他的大掌不动声色在她后腰扶了一把,安抚之意明显。
一时谁也没有先开口,父子二人无声对峙。
不过片刻,裴青云伸手便将裴子珩从身后扯出来,动作分毫不手软,还不忘踹他一脚,“打你就打你!自己做的蠢事瞒过了旁人,自己也忘了不成!”
匆匆赶来劝架的方执玉见此松下口气。
第47章 上元节
裴青云这一脚, 踹得裴子珩险些跪倒在沈怀珠面前。
他兜着伤手窘迫地站直身子,对上齐韫冷淡的目光,口气放软:“阿兄, 我已知错了, 你也因为此事扭伤了我一只胳膊,这回,且当抵了吧。”
齐韫不咸不淡开口:“若我当时知晓全部内情, 可不是伤你一只胳膊这么简单,更何况, 这话你不该对着我说。”
裴子珩这才像得了台阶一般,转向沈怀珠:“先前是我狭隘, 总对你抱有恶意, 又觉得你与我阿兄不甚相配,便在其中颠倒是非, 耽误你们这么些年,又使你受了这么多委屈……真是对不住。”
他这样说着, 怎么也觉得没诚意了些, 索性一侧身, 一闭眼,咬牙道:“你若气不过,就再打我吧!这次我绝对不跑!”
众目睽睽之下,沈怀珠自不会再打他,她随手扔了火筯, 平静问道:“裴子珩,我昨夜所为所至结果, 你心中作何感想?”
“自然是不好受的。”裴子珩垂下眼,心绪低落。
他这小小的失约, 诚心解释或可分说清楚,可沈怀珠这些年所承受的误解,在河西背负的骂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减干净,也不是凭他三言两语的道歉就能抹平伤害。
而这些,全都由他一手造成。
“我今日其实是来向你请罪的,但又实在抹不开面子……”他忸忸怩怩的,声音愈说愈小。
沈怀珠气笑:“所以就同我吵一架?”
忍隽不禁间,她的余光朝齐韫瞥去一眼,心想,这点倒是和他阿兄如出一辙。
齐韫被她这一眼瞧得莫名,贴在她后腰的指掌略微动了动,无声言说自己的疑惑。
他们这小动作无人得以窥见,倒是方执玉适时出来打圆场,上前挽过沈怀珠往回走,一边嗔怪地扫了眼裴子珩,一边亲昵道:“你莫同他置气,咱们来日方长,往后你只管好生治他便是……”
裴子珩十分应景地捡起地上的火筯子,无声缀在二人身后。
原地只剩父子二人。
裴青云上下打量齐韫一番,蹙眉问:“嘴上的伤怎么回事?”
方才在席上他因此沾不得酒,前来劝酒的被他拒走一拨又一拨,偏生自己仍是一副意态闲适,满面春风的模样,裴青云想不知他没有受伤都难。
“咬的。”齐韫语意暗昧。
裴青云却已明白过来,神色转为严厉,思忖几息,道:“你母亲去的早,有些事,合该由我同你说……”
“父亲放心,我有分寸。”齐韫打断他。
对于齐韫,裴青云到底是放心的,闻言也未多说什么,转身吩咐道:“跟我来。”
父子一齐送别了厅中酒客,回到屋中商酌婚礼事宜。
令裴青云意外的是,齐韫已将此事前前后后都考虑周全,其中几处细节,他再三思索,也未发现不妥之处,便也随他去了。
齐韫满心都是此事,见裴青云没有异议,遂要去找方执玉商讨详尽,行至门外时,裴青云忽然叫住他。
叫住了,又似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轻轻叹出一句:“去吧。”
说罢负手回身,不再看他。
身后的脚步声渐远,裴青云提起横架在兰锜上的镔铁剑,拔出黑檀木的剑鞘,低头细瞧,剑锷处歪歪扭扭刻着几个字。
裴青云的剑。
他便无声笑了,眼泪滚烫地滴落下去,他自语:“岚娘,你看到了吗?我们的子戈,他真的长大了。”
沈怀珠身世特殊,婚仪中的六礼甚至走不全,恰恰齐韫对此事几乎是急不可待,省去这些繁琐的礼仪,婚期被拉得极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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