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百里息开始用帕子擦手,他擦得很慢,却很用力,手指细长,骨节均匀,却是一眼也没看她。
半晌他才擦完手,扔了帕子,却垂眼看向自己袍上那被殷芜哭湿的地方,眉头再次皱了起来。
殷芜揪着自己的衣袖,看看百里息的衣袍,又看看那张不辨喜怒的脸,实在觉得难堪,恨不能就此晕死过去算了。
百里息此时心中想的却是:今日就该让她死了。
“回去。”他阴阴|道。
殷芜坐在马车上,偷偷看向对面坐着的百里息,见他冷着一张脸,诶……也不算冷着一张脸,大祭司从来就是这副表情,即使前世帮她的时候,也是顶着这样一张冷脸,不会笑的。
“大……大祭司,那人为什么要抓我啊?”她小声开口。
百里息睁开眼,凉沁沁的一双眼看过来,“圣女觉得呢?”
今日之前,两人都没说过几句话,见过几面也都是在神教祭典类的场合,一点都不熟,往日这个时辰,百里息应该在冥思,今夜却因殷芜在车上晃荡着。
他讨厌坐车,晃得头晕。
殷芜天生媚骨,一张脸更是美得不像话,便是端坐着不言语,也让人骨酥,此时她虽有些狼狈,却平添了几分弱态,越发楚楚。
“我在车里,听他拿了宦凌护法的腰牌……”殷芜斟酌词句,“他还说是宦凌的护卫。”
狄昴是宦凌的护卫,又被抓住,宦凌怎么说都不能轻易脱罪吧。
“所以?”
所以是宦凌想抓她啊!怎么这么笨!
百里息看着殷芜瞬间急红了眼,心中的烦闷终于稍减。
“会不会是宦凌护法想……想要抓我?”殷芜眼神闪烁。
百里息觉得更有意思了。
“宦凌抓你干什么?”
殷芜抿了抿唇,没说话。
“抓你干什么?”百里息却又问了一遍。
殷芜似有些丧气,闷声说:“不知道。”
殷芜不高兴,百里息的烦闷便又散去一些。
送殷芜回了灵鹤宫后,百里息回了历代大祭司的居所——临渊宫。
宫外被他种了一片绿竹,又用绿竹布下了迷阵,他穿过迷阵,回殿开始冥思,面前的炉中燃着檀香,烟气升腾上浮似一条灵蛇。
旻国之人,皆信命数,他从小便在相术、占星、占卜方面展现出惊人的天赋,被前任大祭司冯南音收为亲传弟子,到了十四岁便能批阴阳断五行,看掌中日月,十七岁时,成为新祭司,之后他多数时间在闭关。
天煞孤星,孤克六亲死八方。
杀破狼照命,一生漂泊,身命疾厄。
他占了这两个命格,所以从来不给自己算卦。
识海中白蒙蒙的雾气散去,露出地上一个娇怯怯的少女,她穿着素白的衣裙,浑身湿漉漉的还滴着水,正怯怯抬头看向他,鸦羽上沾着几滴泪珠子,楚楚可怜,眼中满是绝望和乞求。
少女那白嫩的手指颤了颤,似是有些怕,犹豫了一会儿,伸手抓住了他的袍角,声音甜甜腻腻的:“息表哥救我……”
百里息睁眼,见炉中的檀香已灭,殿内哪有什么湿漉漉的少女,他低头看向方才幻境中被抓住的袍角微微出神。
她叫的哪门子“表哥”?
自己莫不是中邪了?
*
透骨凉的水从四面涌了过来,殷芜喘不上气了,她拼命挣扎,想抓住些什么,却是徒劳。
她不知是谁将她推进湖里,人仿佛都被冻住了。
眼前忽然出现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殷芜像是见了救命稻草,紧紧握住了这只手,周围的水终于退去,她跪坐在地上,抬眼看向救她的人,惊惧过度之下,终于下定决心求他的庇护,她伸手握住他的袍角,“息表哥救命……”
殷芜清醒过来。即便知道只是前世的经历,身上却还是觉得寒浸浸的。
为什么要叫“表哥”呢?之前百里家有个女儿陪伴过殷臻一阵,殷臻唤过她妹妹,有一次殷芜求到百里息面前,他起先也是不管,殷芜慌乱之中想攀亲戚,就叫了一声“息表哥”,也不知是这声“息表哥”的用处,还是别的原因,最后百里息终于出手了。
“圣女又做噩梦了?”茜霜掀开床幔,点亮了床边的水晶灯。
殷芜看着立在床前的茜霜,想起前世她的结局,终于开了口:“你是百里家派来监视我的。”
茜霜愣住,眼中神色微变,“奴婢不是。”
“你是黎族人。”
“圣女……”茜霜惊得后退一步。
殷芜拍了拍床边,“你坐下,我有话同你说。”
“奴婢不敢!”茜霜颤颤跪下。
黎族人原来有自己的国家土地,被旻国吞并之后,因百姓不信神教,便都被罚为奴隶,可随意买卖,随意打杀,茜霜是黎族精心挑选培养的,送入百里家做卧底,结果又被百里家看中,送到宫里监视殷芜的一举一动。
她是百里家的眼线,但效忠的却是黎族,所以黎族刺杀那日她拉着殷芜逃脱,其实是想让她被黎族抓住。
“黎族为什么要抓我?”
茜霜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却不准备透露更多的信息。
“是想用我威胁神教?”殷芜试探问道,见茜霜还不说话,她伸手抬起茜霜的脸,轻声道:“我们一起覆灭神教好不好?”
茜霜悚然一惊,眼睛里满是不可置信。
*
殷芜站在临渊宫外的竹林前,心中有些忐忑,她想知道狄昴最后怎么处置的,也想再探一探百里息的态度。
前世她惊慌失措跑进了这竹林,在里面迷了路,走了好久都没走出去,最后实在走不动了,她坐在一棵竹子下面哭,就听见一道凉凉的声音说她“吵”。
抬眼就看见百里息站在她面前,他领自己出了竹林,虽不耐烦,却依旧告诉了她怎么找路。
临渊宫内没有宫婢,她即便想找人通传,也找不到,只能自己进去。殷芜深吸一口气,抬步迈进了翠竹林。
走过弯弯绕绕的竹下蹊径,殷芜来到了临渊宫前,宫门半掩,她侧身走了进去,很快便到百里息的寝殿门口。
“殷芜求见大祭司。”她轻声道。
没有人回答她。
殷芜又唤了一声,还是没人回答,便猜想百里息应该不在临渊宫内。
她不想无功而返,便在台阶上坐下等。
另一边,百里息处理完狄昴的事已是深夜,他穿过翠竹林,才进宫门就发现了殷芜。
少女穿一件束腰纱裙,抱膝靠坐在门柱旁,一缕碎发被风吹乱贴在脸上,衬得她的小脸白莹莹的。
竹林的迷阵太简单了?
殷芜听见声响睁开眼,因为才睡醒的缘故,她的眼里有些迷茫,等看见他,却忽然欣喜起身,“大祭司。”
看见他有什么可高兴的,脑子昨天摔坏了?
“怎么进来的?”
她眼里有明显的慌乱不安,“顺着小路走,就走进来了。”
虽知殷芜在撒谎,百里息却懒得追究,只问:“何事?”
此时天已经黑了,但她好不容易才见到百里息,虽知时间不合适,却还是开口道:“殷芜想知道狄昴为什么要抓我。”
“他是黎族的细作,潜伏在宦凌身边,已经自尽了。”百里息神色漠然,越过她进了殿门。
自尽了?黎族细作?宦凌就这样摘清了嫌疑?
殷芜有些不甘心,她深吸一口气跟了进去。
百里息在净手,淡漠疏离,没抬眼看殷芜。
“大祭司……信吗?”
第3章
百里息慢条斯理洗完手,用洁白的帕子擦净水迹,才抬眼看殷芜,“人死了,信与不信没有区别。”
殷芜哽住,却还是不甘心,“那宦凌护法……”
“治下疏漏,八十鞭笞之罚已受了,我亲自执的戒鞭。”昏黄的灯光并未柔和百里息分毫,他像是不染凡尘的仙人,冷漠疏离,“圣女还有何吩咐?”
殷芜知道他又不耐烦了,手中又实在没什么证据,只能作罢,她垂着头,难免有些失落。
走到门口,她又折返回来,小心翼翼问道:“大……大祭司,我近日读《卜筮正宗》,有些地方不太懂,若大祭司有空,我可否来求大祭司解惑?”
方才还不太高兴的少女,眨眼就换了一副好学好问的面孔。
百里息眼都未抬,“可以。”
殷芜走后,百里息走进竹林,重新布了迷阵。
他是答应殷芜可以来求教,可也要她自己能进来才行。
神教有四位护法,三位长老,背后的家族势力盘根错节,这些势力相互制衡,圣女是最没用的点缀,若非神教最初由殷氏建立,百姓皆以殷氏为神明化身,神教早已不需要圣女,黎族即便想要谈判的筹码,也应该寻个有些用的,抓了这样的废物回去白吃饭吗?
*
翠竹林里传出少女的抽泣声,百里息寻着声音走过去,在一棵青竹下寻到了正在哭的少女。
她身上裹着一件鸦青披风,头发未挽,脸上还有伤,像是一只惊慌的小兽。
一只莹白的手从披风下伸出来,犹豫着颤颤握住了他的袍角,声音也是颤颤的:“息表哥……”
百里息又醒了。
接连两日,他都梦见了那个废物圣女,难不成是邪祟作怪?
他起身出门,见天上一轮圆月,不禁皱了皱眉,明日就是十五了。
他按照梦中的路径寻去,果然寻到了那根翠竹,翠竹上的纹路都和梦中的一模一样,只是竹子下面没有哭泣的少女。
“辰风,把这竹子砍了。”
辰风自黑暗中现身,挥剑斩断翠竹。
“烧了。”
百里家的男子自十三四岁开始,便被欲望折磨,被拖拽着堕入红莲地狱,他们沉沦欲海,恣意享受着男女欢爱带来的欢愉,之后就会渐渐发疯。
从半年发疯一次,一个月发疯一次,到最后变成疯子,大概只需要一两年的时间。
以殷氏之血为引,炼成丹药,可以暂时压制这疯病,但也只是扬汤止沸。
殷氏血脉如今只剩殷芜一人,也不知把她身上的血放干了够不够炼药的。
但若不沾男女欢爱,便不会发疯。
但欲望会像毒蛇一般潜伏,随时随地,伺机咬人。每月十五,是这条毒蛇最放肆的时候,百里息亦是如此,此时他的眸内带了一抹异色。
百里息五岁时,百里崈发疯,在他面前杀了吴氏、他的母亲,他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幕,所以永远不会让自己发疯,永远不会让自己失去控制。
这疯病是诅咒,是附骨之蛆,他不会沉沦欲海,也不会让自己臣服于男女欢爱,更不会娶妻生子,百里家肮脏的血脉不会从他这里延续下去。
他闭上眼,许久才再次睁开,那抹异色已被压了下去,起身走到了院中,见天上一轮圆月,百里息狭长的凤眼眯了起来——心中又忍不住的烦躁起来。
竹林被风吹得沙沙作响,沙沙声中似夹杂着细细的抽泣声。
他皱起了眉头,又梦魇了?
不,不是梦,他清醒着。
寻着这缕细细的抽泣声,百里息再次进了竹林,穿过几个迷阵,在一棵翠竹下看见个鸦青的人影。
这人自然就是殷芜。
晚间仪典司送来了祭祀银壶,要取血,这血是要拿去给百里家炼丹药的,上次祭祀大典上殷芜只放了一点血,所以便又来取。
殷芜只能放血,等人走了,便来了临渊宫。
前世她逆来顺受,活成了一个任人揉捏的小可怜,这辈子她想好好活,想报仇,她需要百里息的庇护。
听见脚步声,殷芜抬眼看去,月光之下,百里息一身白衣,头发披散着,疏离孤傲不可亲近。
殷芜本想进临渊宫,却在这翠竹林里迷了路,她本放了血,进竹林前又将伤口割得更深了一些,失血过多,眼前也有些发黑,最后终于走不动了,待想出去,她又找不到出路,便被困在这林子里。
她又疼又绝望,还有些后悔自己的鲁莽,便见百里息出现在面前。
她努力回想前世自己求百里息救命的经过,心跳得又快又急,唯恐自己这次求得不对,失去了机会。
纤细莹白的手从披风中伸出来,微微发着颤,扯住了百里息的袍角,她声音软软的,在这夜里娇媚得不像话:“息表哥……”
百里息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腕上——那上面一道极深的伤口,此时还在流着血,染红了下面一片绿草。
呵……这回脸上没伤,伤了手腕是吧。
“谁是你表哥?”百里息挑眉,声音冷淡。
殷芜没回答他的话,她失血过多昏过去了。
少女身量虽未完全长开,却也算修长,只是此时歪头倒在地上,小小的一团。
“啧,真惨。”叹了一句,百里息便没管她,转身往外走了。
“息表哥救命……”昏迷中的少女嘤咛一声。
百里息回头看去,森森竹影之下,殷芜蜷缩在那里,有些可怜。
因为满月的影响,他今日格外烦躁,揉了揉额角唤了一声“辰风”。
半晌却没人出现,他才想起让辰风出宫办事去了。
算了,她是殷氏最后的血脉,若就这样死了,麻烦还得他收拾。
百里息走回去,用脚尖碰了碰殷芜的腿,“醒醒。”
殷芜没任何反应,她手腕上的伤口还在流血,若不尽快止血,只怕这殷氏最后的血脉就要断了。
百里息俯身将她抱起,一只手拦在她的背心,一只手穿过她的膝弯,双臂向前不让她挨着自己,并不在意这样会使殷芜难受。
少女的头向后仰着,受伤的那只手耷拉着,晃晃荡荡被抱出了竹林。
临渊宫内只有一张榻,百里息想将殷芜放地上。
“表哥……”少女依旧昏迷着,声音软糯极了。
百里息不耐烦地将殷芜扔在床上,一双冷眼看着她,心中越发烦躁起来。
*
熟悉的宫殿内,一个美貌的女子抱着个四五岁的女童,哼着小调,她颈上有伤,手臂上也有伤,眼神却是温柔的。
一个侍女走进屋内,看了女子一眼,冷声道:“时间到了。”
女子身体僵硬起来,却怕吓到女童,贴了贴她的脸蛋儿,柔声哄道:“蝉蝉出去玩一会儿好不好?”
女童眼里忽然满是恐惧,她细细的手臂紧紧搂住女子,仿佛这样就能保护她的娘亲似的,“不要,蝉蝉不要出去,蝉蝉要娘亲!”
侍女却已强抱过女童,不顾她的挣扎往外走,女童哭得上气儿不接下气儿。
“娘亲……”昏迷中的殷芜嘤咛一声,眉头紧锁,长睫也湿哒哒的。
2/63 首页 上一页 1 2 3 4 5 6 下一页 尾页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