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满梨自搬过来还未走过这头,心尖有些怦怦跳,默不作声地走,好像生怕碰见某人,又不愿承认自个心虚。
阿霍倒是很快就发现了关键所在。“哦,”手指往前一伸,“前面便是平成侯府,恩公的住处。”
话音刚落,江满梨还来不及细思旁的,便听见马蹄踏水急奔而来,“吁——”的一声,人影与马勾转半圈,于平成侯府门前飒爽停下。
林柳头上戴了宽斗笠,堪堪遮住半张脸,肩膀以下被斜飞的雨水打得湿透,玄色的骑装紧贴在身上,勾出臂膊和胸膛的形状。窄袖口绑了白襻带,露出骨骼分明的手指,牵在缰绳上。
这还是自江满梨迁居来,二人头次见着面。
谏安上前叉手行礼:“见过少卿。”
林柳微微颔首,雨水便顺着斗笠细细滴落下来。自檐下看见江满梨撑的银鱼伞,嘴角不自觉扬了扬,问候声:“江小娘子。”
第47章 下雨天的危险(一更)
少年野趣。
江满梨脑子里首先蹦出这四个字,便是清明那日,第一次见林柳牵马持弓的模样时,她暗戳戳给出的评价。
可如今不知怎地,再说少年野趣,又觉着有些不恰当了。
少年野趣可不会让她觉得喉咙干涸,脸上灼得慌。
江满梨惯以两辈子老司机的心态自居,看林柳,自然也是抱着旁观的态度,欣赏居多,偶尔蔫坏。
这是头一次,江满梨蓦然意识到,林柳长她三岁。纵使他白净、单纯,纵使她看他酒窝笑意浅浅,再像男大生,在这一世里,他已是个潇洒成熟的郎君,是与她旗鼓相当的对手。
目光沿着淅淅沥沥、碎珠一般掉落的水滴往下,掠过若有似无的酒窝,掠过锋锐如刻的下颌线,掠过胸膛、手指、起伏的马腹,沿着马镫上的黑靴继续往下,最终落在坚硬如铁的马蹄上。
马蹄抬了抬,踩下去,水花便绽起来。
江满梨笑得动人,自昏昏雨幕中回礼:“林少卿许久不见。”
“我着马车送江小娘子回去罢。”林柳说罢便要抬手。
江满梨赶忙上前一步,撑银鱼伞的倩影袅袅:“不必麻烦,有谏安在就很好了,多谢林少卿。”
-林柳的马车江满梨最终是在三日后坐上的。吕掌柜差人递信儿来,说是有个意料之外的机遇,让她务必前去工坊当面商谈。
雨势时大时小,大时磅礴得骇人,小时又滴答滴答如漏刻,催得人心急。
江满梨跃跃欲试,好几次都要迈步出去了,雨水又不饶人似地瓢泼起来。心里暗恨一声破天气。
“小娘子莫若别去了,等到明日雨歇了再谈不也一样。”藤丫看着也心焦。
吕掌柜说是派了马车未正来接,可等了半个多时辰也不见来。正疑惑呢,听方才铺里进来的几位食客闲聊,才知是宣文坊内道路被雨冲塌了,摔下一尊石雕砸伤了人,此刻利民坊至宣文坊的车马全数堵在半路上。
江满梨摇头,执拗看天,反倒被这雨激将起胜负欲来。吕掌柜言明当面商谈,可见其重要性。生意上的机会可遇不可求,她断不愿冒错失的风险。
见地上的雨花小了那么些,咬咬牙,心一横,与藤丫阿霍交代一二句,还是撑伞,抬脚踩进水里去。
宣文坊与利民坊本是紧挨着的,但路堵了,就只能往东走御街向北,绕过新政坊再向西,划一个口字型。
御街铺的是青砖路,走起来自然比泥土路顺畅得多。然江满梨着的是布面鞋,鞋袜淌在一寸来深的积水里,又湿又滑。一边小心提着裙脚避免沾湿,一边注意着积水里偶尔冲刷过来的细泥,以免滑倒,心里猜测着吕掌柜那头会是什么消息,又要偶尔吐槽两句这朝代的排水工程真是不行,走得自然也就格外疲乏。
即便如此,将将走到新政坊,裙子还是湿得不成样子,裹在脚踝上,令人寸步难行。
江满梨叹口气,抬头张望一眼,见前面一家不知甚么铺子闭了门,三步并做两步跑过去避雨。收了伞蹲下,拿手小心把裙脚揪起来,一点点绞干。
心道当时要是穿成个郎君就好了,能穿裤子能骑马,革靴一着,谁也不爱。哪会受这种罪?
思及此,免不了要想到昨日晚上的林柳,想到那身骑装,耳根子又烫起来,赶紧摇摇头不让自己天马行空。倒不若考虑考虑秋雨天卖什么朝食罢。
江满梨前世求学所在的城市多雨,早晨出了宿舍楼总是雨雾蒙蒙,让人有种想扭头回宿舍酣畅睡个回笼觉的冲动。
而每逢这种日子,一般的煎饼、烙饼、江米饭因着不够热乎,就显得不太诱人。江满梨细指拧着裙摆,想起那时总在雨天去吃的小馄饨。
浅白微黄的小方皮儿,很薄不大,肉却包得不少,普普通通的猪肉馅儿,胜在百吃不腻。碗底放了榨菜香菜、蛋丝葱花,几小片紫菜,滚汤一浇上去,绿的黄的紫的,就打着圈儿浮到汤面上来,挤在馄饨中间。
连汤带馄饨地用瓷调羹舀起来一口吞,暖流从舌尖蔓延到胸腔小腹,榨菜紫菜在齿间咔嚓咔嚓地响,便觉得好似下雨也没什么。吃完一碗再去上早课,人都精神了许多。
可惜馄饨有邵康的档口在做,江满梨为着答谢他月饼礼盒一事,还帮他给馄饨皮做了稍许改进。加了鸡卵黄、醒发久一点、擀得再薄一些,吃起来就很是贴近现代那个味儿了。
除却小馄饨,还能做点什么。汤粉?烧麦?还是用砂锅煮得稠稠的咸鸭黄虾仁粥?
裙摆已经快要绞完,江满梨微微直了直身子,伸手要去拿斜搭在铺门上的伞,甫一抬头,却见两辆马车破开雨障,似是要刹不住车,迎面冲撞而来。吓得往后一躲避,只听马儿嘶鸣一阵,两车堪堪错开,却是地上的雨水哗啦啦被扬得老高,又泼回了江满梨的裙脚。
……好么,一夜回到解放前。
江满梨索性不再拧了,惊魂稍定,捡了油纸伞便要离开。
“江小娘子——”有人自身后唤她。转身过去,竟是弘九架着辆马车过来了。
“江小娘子快上车罢?这般大雨要去何处,我们送小娘子过去。”弘九穿了蓑衣,停了车,跳下来行礼问候。
我们?
江满梨来不及狐疑,就见车帘动了动,一只有些眼熟的手将其掀开来。
弘九已将车凳放好了,只待江满梨踏上去。
笑笑,也罢,也不是第一回 雪中送炭了。道过谢,提了湿漉漉的裙摆上车去,与林柳面对面坐下,把伞放在一边。
“林少卿是要去忙公务么?”
林柳一改昨日精悍轻犷之态,又穿上了寻常深绿公袍,墨冠束发,又是一副标标志志、斯斯文文的样子。眸中带浅笑地看了看她身边油纸伞,道:“是,正巧经过。”
江满梨哦了一声,忽而想起新政坊是大理寺衙门所在。正巧经过,也不奇怪。垂眸微笑,道句:“多谢林少卿了。”
马车里狭小,时不时有雨水的味道自车帘缝隙里穿过,微微的湿气。
林柳道:“不谢。”
二人一问一答,简短局促,好似在公办。这样的氛围还是头一回。跟从前在摊子上、在铺子里不一样,跟一同去瓦子看象舞那回也不一样,甚至跟她撞破方小娘子表白、或是贺骥拆穿他心事时,也不一样。
江满梨在心里胡思乱想,想到看完象舞后林柳请她吃冷淘,就想到吃酸,想到吃酸,就觉得跟雨天实在不相宜。
自顾自笑了,道:“下雨天最不适合吃酸,雨水本就带着一股子涩味,再吃酸的,让人浑身乏力,心情也不好。然吃甜食,也不算合适。甜食应当下雪天来吃,或是冬日早晚,黑乎乎的,咬一口又软又甜的吃食,才觉得生活又可以继续过下去。”
“下雨天最合适的是吃咸,且要吃得人浑身发烫的咸。譬如馄饨汤、譬如粉丝汤,热气吞下去,把雨水的寒气驱散开来,头发丝儿都冒了烟,嗓子里又燥又暖,就舒服了。”
一席话说罢,气氛什么的又都抛在了脑后。目光顺着深绿的衣襟大胆地往上攀,喉结漂亮,唇线锋利,鼻梁直挺,然后兀地便攀上了林柳一错不错看着她、且略微弯起的眼睛。
林柳微笑道:“那今晚江记可有甚么能让人又燥又暖的夜宵?”
林柳一如既往地很会抓重点,就像七夕时锐评鲜花饼“很应景”。只是这次不知“燥”字和“暖”字,哪个更重些。
江满梨正色点头:“有,必须有。今晚就做久违的鸭血粉丝汤,拿砂锅来装,保管烫乎乎,驱寒暖胃。”
“朝食的话,”江满梨挠挠鼻尖侧,“林少卿可喜爱喝粥?做个口感沙沙的咸鸭黄虾仁粥,配简单的葱花小饼,烙成有七八层薄馕的那种,吃起来柔软又耐嚼。”
正说着,马车向西一拐,约莫是从青石板路面碾上泥土路,咯噔一下倾斜。
江满梨没坐稳,颠簸中往前一晃,手指胡乱撑了一下,却发现自己并没有如想象中撞到车厢上。眼前赫然一小片被她抓皱了的衣襟,原是林柳眼疾手快,向前揽住了她的腰侧。
“郎君、江小娘子没磕到罢?”弘九急急询问,“刚才路滑,马蹄溜了一下。”
林柳收回手,江满梨重新坐下。车厢里的凉意好似都被方才那一摇晃撒了出去,突然闷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无事,继续走。”林柳应道。马车便又缓缓向前。
走了一会,雨不知是不是小了些,才又微微透起些细风。
江满梨的裙摆湿透又沾了泥水,贴在细白的脚踝处,林柳抬起眼眸,却又扫过她有些淋湿了的丱发。青丝梳得柔顺,一二缕飘落在外,让人很想替她抚一抚。
林柳看着江满梨,温声道:“我昨日是自北边州府南下回京。”
江满梨抬头:“可是有小六的消息?”
林柳点点头,道,“他极有可能是应征当了修壕的民夫,随大军北上。民夫不计身份,只管年龄,才让我们一直摸不到他的踪迹。我已让人将画像沿途传送,应当很快就会有消息。”
-江记百味工坊的铺门里,吕掌柜急得团团转。贵客还在后头等着呢,一个时辰了,去接人的马车是迟迟不见来,担心雨天危险,又找了一小厮出去探情况,也是杳无音信。
听见马车吱呀,浑身一震,赶忙冲到铺门前,却见不是李二,而是平成侯府的马车。
这是平成侯差人来买竹筒鸭货田螺?怎地还驾马车来,该不会是要买许多?可车架上坐的好似也不是寻常那位管家,而是一眼生的小厮。
抖抖袖子正要来迎,就见平成侯府的少郎君下来了,撑开一把银鱼色的油纸伞,自马车上接下一位小娘子。
吕掌柜搓了搓眼角,又看一眼,嘶……
没看错啊。
第48章 熬夜真的伤身(二更)
人这种动物,适应能力恐怖如斯。
延绵的秋雨下三四日时,尚不能习惯。别说小市的食客少了许多,就连好些个开铺摆摊的,都索性不来了。反正食客少,忙活一整日,就为招呼那么十几个,还得采买劳作,吃不完的菜肉又容易坏。
赚得不如赔的,不合算,还不如歇了铺子,好好在家闷头休整。
连竹娘都因着怀孕犯懒,有几日未来,让江满梨和媛娘可劲用她的灶头,还叮嘱一定要把她那份也用回本来,不能把便宜了那些交出去的市税。
江满梨暗笑,不知竹娘若是去吃自助餐,是否也是那种饿上三顿再去猛吃的战士?
可待到秋雨连着下了七八日,人人都好似突然适应了。该上工的上工,该上朝的上朝,朝食一口不落下,雨再大也得来吃。不仅要来,还要早来,挤在江记的小铺子里,或站或坐,或就望着门外的雨吃。
仿佛雨只是无关紧要的装饰、配料,于日常作息毫不相干,甚至还有点情调。
江满梨与云婶两家堂外的桌凳都收进去了,中间的街道空出来,方才觉原来竟有这般宽。
阿庄叔笑道:“都快忘了阿梨来之前这小市是甚么样子了。”
“可不是么,”周大山道,“那时铺子没几家,客人少得可怜,莫要说下雨天,即便是大晴的日子,也不像现在这样前赴后继地来。”
一食客郎君用完了砂锅里的粥,抹抹嘴,道声“爽快”,唤正在给隔壁端粥饼的藤丫:“小娘子,租把竹伞!”
说罢连着饭钱,多递过二十五文来。
“请郎君稍等。”藤丫应了声,把托盘里的砂锅碟子端上桌给客人,客气请人慢用,又忙不迭跑回柜台,自下方抽出来一把油纸竹伞。
“租钱五文,押钱二十文,郎君还伞时来取押钱就行,或到时也可抵作饭钱。”藤丫熟练把二十文连着一小木牌串起,放进收钱的匣中。
同样的小木牌伞上也吊着一枚。正面标个数字,背面印江记的小戳,还怪讲究。
郎君租过好几回了,也不用多看,满意点头,撑了伞,踏着铺子门口用来吸水的草垫子离去。
因着雨水整日整日下不完,总有食客想要借伞,江满梨便干脆让阿霍跑西市买来一捆便宜竹伞,编了号,直接往外租借。
哪知还真让这些老食客们用熟了,日日都有人租。另有些真是路过没带伞的,听说这家铺子里有这服务,也干脆直接进来吃些个东西,避避雨,再租把伞走。
鸭血粉丝汤并入了新一旬朝食的队伍,果真像江满梨说的那般,用砂锅来装,还配上一小碟子红彤彤的熟油辣子。用筷箸拨进汤头里,红油朵朵晕开,吹一吹,一口汤喝下肚,是绝对的餍足。
而咸鸭卵加鲜虾仁熬粥,则又是雨天的另一番滋味。
虾头处理干净,煎出虾油,滚水吊汤成奶黄色,下稻米,用大勺子轻轻搅着,小火慢熬。
熬烂了稻米,成浓软、微微粘稠的样子,再下鲜虾仁和压碎的咸鸭卵。最后细细切上一小把菠菜或生菜,调味出锅。
江满梨喜爱秋天的菠菜,深绿,回甘,一煮就软。藤丫和阿霍却更喜欢生菜,觉得更脆嫩、水分多。于是也不讲究了,菜贩子送来什么便用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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