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日没夜睡了一个星期, 唯一的活动就是下楼买食材,去曾经和林嘉远一起逛的超市买点东西回来煮,她研究着食谱,一天到晚窝在这里研究做菜。
她其实对做饭没有什么热衷。
因为几乎没有过一家人一起吃饭的记忆, 所以对饭桌没有什么家的概念,吃饭只要能吃饱就行, 吃什么都是吃, 大学和工作又都有食堂。
但是林嘉远还在的时候,经常会给她做很多吃的东西,他很会做饭, 即使他的胃不能吃太多辛辣油腻,但是喜欢做给她吃。
厨房里冒着热气,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 她才第一次理解到,吃饭并不只是一项进食活动,是人世间最基本的人情冷暖。
因为人总是要吃饭的, 哪怕吵得脸红脖子粗,只要还要在一个家里吃饭,总要坐在一起。
她对做饭没有什么热衷,但是喜欢厨房里冒着热气的感觉, 喜欢坐在一起吃饭的温暖。
所以他离开以后,很多个孤独的时候, 她都在厨房里摆弄着那些食材。
厨房里又升起了热气,她仿佛也能够回到一个温暖的家里。
她并不贪心,只想要一个温暖的家而已。
但是只能靠着厨房的热气维系。
就像小时候无数次骗自己,大人只是太忙了,并不是不爱自己。
她在网上搜着食谱和视频,学着做那些林嘉远曾经给她做的菜。但由于难度系数太高,初尝试的几次都是失败。
她每次都发给林嘉远看。
他看到的时候,会回她消息,告诉她哪个步骤应该怎么做。
教她做菜就像是以前教她读书,他总是耐心又温柔。
当她终于成功做出一个满意的成品,他会夸她很厉害。
他们不约而同的默契着,对于自己面对的种种苦痛,谁也没有说。
她不问他什么时候能回来,他也不问她生活顺不顺利。
因为心知肚明的回答,提起来无非只能得到一个直面痛苦的结果,互相不提起就仿佛这些伤痛不存在,各自煎熬,各自努力。
她在假期结束快要结束时才依依不舍锁好了门,离开了这个能暂避风雨的屋檐。
她还是回了一趟家,但只在小区门口遥遥看了一眼。
楼下的麻将桌仍然热闹着。
那几天天气好,渐渐回温,麻将桌直接摆在院子里,她只站在门口都能听到那嬉笑怒骂的声音。
像她记忆里的每一年。
这样的声音,伴随她的每一个生日、春节,每一个该和家人一起欢庆热闹的节日。
为了不让自己孤独,她才总是希望在外面疯跑,到处厚着脸皮去找同龄人玩。只要跑得快一点,孤独就追不上她。
但最终还是抓住了她的影子,将她拉进了孤独的漩涡。
尽管记忆里几乎没有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庆祝节日的画面,但那竟然是最后一次看到这个早就该支离破碎的家完整的模样。
她重新回了北城,收假后,又开始了拧上发条般日复一日不停歇的生活。
但是收假后重新调整了岗位和工作流程,许多别人推给她的额外的杂活都被收了回去,她的工作量一下就减轻了许多,只需要做自己的本职工作,不用再没日没夜的加班。
晚上下班回家后,也不会再有没完没了的微信和电话把她叫起来加班。
沈既白还是来接她下班。
她很认真跟他说不用这样,“你已经帮我很多了,以后我都能正常上下班了,我自己回家就行了,这样太麻烦你。”
沈既白倒是没强求。
只问了句,“现在工作顺心吗?”
“太顺心了。”
“不提报答了?”他几分嗤笑地问。
她最喜欢把回报和报答挂在嘴边了,生怕和他欠上什么交情。
她很配合地问了句,“怎么报答你?”
他终于绕回了去年刚重逢的时候,被她以工作忙碌推拒的要求,“一起吃个饭吧。”
所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和沈既白都处于隔几天就一起吃个饭的关系。
跟他一起吃饭倒是好处不少。
能吃到很多以自己的经济能力不敢踏足的地方,走在他的身后狐假虎威,接受着服务生体贴入微的服务。
偶尔聊他现在在投资的项目,偶尔聊她的工作,偶尔聊高中。
总体来说,都是一些朋友碰面正常的聊天,只是吃个饭而已,但是这样的交情在成年后的世界里也变成难得。
她在北城没有什么交情很好的朋友,确切来说是成年以后,很难再像以前那样推心置腹地交个朋友。
年幼的友谊很简单,只要性格相合、兴趣相投,很快就能玩成一团,从上课到动画片再到零食,有说不完的话题。
但成年后的友谊总是隔着数不清的东西。
即使是难得共同的话题,也总会有着这样那样的顾忌,几番谨慎才开口。很难再像从前那样,想说的话什么都可以说一大堆,就算惹对方不高兴了,和好也很容易。
从什么时候开始,连拥有友谊都成为了一件奢侈的事。
在这座拥挤却孤单的城市里,唯一能算得上朋友,放下戒备聊几句闲谈的人,居然只有沈既白。
所以偶尔一起吃个饭,她倒也没有推辞。
他也不再提想帮她的话,尽管他暗中做的事,已经足够多。
她现在工作顺利,不用再费尽心力处理繁多的人际关系,领导不再把她当一块廉价好使唤的砖,随时随地的搬,她也不用再费尽心思讨好猜测领导的意思,下班后有大把的时间休息,用来修复自己交瘁的疲劳。
但是成年人的分寸感始终是隔阂,不能再像小孩子一样童言无忌,所以沈既白的家境到底是什么背景,她始终没有多嘴问过。
她也没有见过他其他的朋友。
就像她所认为的那样,他这样阶层的人,如果不是他低头,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有交集。
问到他现在还在玩音乐吗,他也只是极淡回一句,“偶尔。”
“你唱歌很好听,以后是不是就没机会听到了?”她几分玩笑地说着客套的话。
但是她的客套话,他不是听不出来。
他把餐巾叠了个角,擦着嘴角。
放下时,慢条斯理说道:“你要是想听,也不是没机会,南江我又不是不回去。”
他轻抬着眉看她,故意要看她几分真心。
然后果然看到她噎了一下。
她打着哈哈,“有机会,有机会一定。”
这样的平静消止在那一年夏天。
妈妈几次都问她什么时候能休年假。
她忙着工作,虽然不用再像以前那样被人呼来喝去,多做很多别人推给她的工作,但她的本职工作也很忙,每天对着电脑大量的数据,稍一分心就会思路打断。
键盘敲得焦头烂额,低头一看手机,妈妈又催问她什么时候休年假。
被多问了几次也觉得奇怪,问她怎么这么记挂年假。
经历过春节的不愉快,妈妈这段时间几次问她年假的事都难得的语气热情,“还不是想你了嘛,好歹也是妈妈肚子里掉下来的一块肉,你一年到头都在外头,过年也没回来见一次,妈妈当然想你了。”
人对父母的爱似乎是天生向往,无论经历过多少次冰冷,一句柔软的话就让人忘却了那些痛。
所以这世上的很多人,一生都在治愈家庭带来的伤痕。
要花很长时间才能接受自己的父母不爱自己,然后又要花很长的时间,让自己不再渴望父母的爱。
她也终于在这一年彻底接受。
她架不住妈妈几句柔软的念想,把手头的工作暂时交接,走流程批了年假。
为此还特意买了新的衣服,带了北城的特产,用攒下的存款给妈妈买了首饰项链,抱着那几分对亲情的渴望回了南江。
她以为自己是回家了。
她以为等到的是这二十几年浅薄的亲情。
然而等到的是妈妈红着眼似哀求又似威胁地相逼, “现在你爸不在了,你真的忍心看着我一个人在南江孤苦伶仃吗?你就听妈妈的话吧,把你的那个工作辞掉,回南江结婚吧,好不好,你答应妈妈好不好?就当是留在南江陪着妈妈,好不好?”
她看着桌上一大桌子的菜,还有她小时候总是嚷着最爱吃的鸡腿。
这样丰盛的饭菜,记忆里很少有。
连一家三口坐在一起吃饭的画面都几乎没有。
见她无动于衷,妈妈一把抓住她,猩红的眼里已经近乎癫狂,“弥弥,你就听妈妈的吧,妈妈还能害你不成?妈妈都给你仔细打听过了,他老婆已经出国了,没有孩子,不会来打扰你的,你嫁过去跟头婚没有什么区别。男人比你大十几岁多好啊,成熟稳重,肯定会疼人。以后你就不用费心工作了,不用再在外面的城市漂泊了,回南江好不好?”
“弥弥,你说话啊,你说句话。”
妈妈疯狂摇着她,似乎她一秒钟不点头,她就一秒钟无法放下悬着的心。
她还在试图从这双猩红到癫狂的眼里,找到一丝温情,一丝人性。
然而迟迟等不到她点头的妈妈气急,抬手给了她一巴掌。
她在嗡嗡的轰鸣中,听着妈妈嘴巴一开一合、胸腔动荡起伏,终于回到了她熟悉的气急败坏、尖酸冷厉,“你是想逼死我是不是,啊?我供你吃供你穿,把你辛辛苦苦拉扯这么大,怎么养了你这个白眼狼,我哪里委屈你了?”
她忍着胃里的干呕,从嗓子里吞咽下自己已经血肉模糊的心脏。
连同着那个无数次在孤单的黑暗里喊着爸爸妈妈的、年幼的自己,一同嚼碎、咽下。
她曾经问林嘉远,为什么他那么痛苦却一次都没有流眼泪,如果哭出来、发泄出来,就会没有那么闷了。
他只是摸摸她的脑袋,有些无奈地说他哭不出来。
到今天她才懂得。
原来痛苦到绝望的时候,是没有眼泪的。
她听着自己很冷静地问,“他给了多少彩礼。”
妈妈的歇斯底里一下就怔住了。
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从小到大就缺心眼的傻姑娘,这么直截了当就猜到了原因。
脸上一时有些难堪,还想粉饰着表面的脸面。
这么几秒的功夫,她不给妈妈想要继续粉饰下去的机会,再次直截了当说道:“需要多少钱,我可以想办法。你也知道我现在在北城工作,身边很多同事的家境都不错,多找人借一借总能凑上,我多工作几年慢慢还就是了。”
说到这里,她有些痛苦地闭了闭眼,“妈,真没必要为了钱就这样把我卖出去。”
她的最后一句话相当于戳穿了妈妈的算盘,她有些气急败坏,当即又给她一巴掌,骂道:“才赚几分钱啊,有本事了是吧?凭你能赚多少钱,能卖你还得是人家看得上你,不然你这几两肉,就是去坐台都赚不到几个钱。”
那些侮辱的字眼,毫不犹豫地砸在她身上。
她只是冷静地别开了眼,像是没听懂一样,拿起自己的包,“我会想办法凑到钱,我也会给爸爸请个靠谱的律师。我走了,你自己吃吧。”
她关上了房门,从外面很轻地合上。
外面的蝉鸣忽然更燥热的放大。
她抬头望着楼道的窗户外,那颗繁茂的榕树正映着盛夏的烈日,一声声蝉鸣,如同她在这里长大的一个个夏天。
才走下楼梯,几个在追着玩闹的小孩撞上来。
笑着缺颗牙的小女孩一团孩子气,仰着天真又傻气地笑脸,但是客客气气地说着对不起,转头又追着同龄玩伴,无忧无虑的打闹声穿过无数个蝉鸣。
天真傻气的小孩子们在阳光下跑远,她回头看了看这栋破旧的楼,忽然觉得,再也回不去了。
用迟钝和傻气保护着自己,假装自己是被爱着的小女孩,终于还是翻开了格林童话残忍的一页。
她再也没法骗自己了。
她在南江除了酒店,只有一个去处。
她又回到了林嘉远的家。
手机充上电,翻着联系人列表,找着可以借钱的人。
但是成年世界精打细算的人际交往,面对那笔巨额赃款,从翻开联系人开始,能求助的人其实就已经只剩下一个答案。
她总是抱有侥幸。
总是觉得可以不那么残忍的,把自己的世界里唯一一块净土,唯一一块没有被成年人的生存法则污染过的净土,亲手奉上。
从前借他一件衣服、帮忙做了实验作业,都要一笔一笔还清,生怕欠了人情。本就不平等的地位,会因为亏欠的人情更加不平等。
只有不欠人情,才能没有顾忌地做着朋友。
这个电话一旦拨打出去,就再也没法站在平等的天平上。
她握着手机无助地坐了很久都没有打去这个电话。
久到手机震动。
沈既白先给她发了信息过来,“回南江开心吗?”
她忍着颤抖的手。
慢慢回了他,“不开心。”
他问,“发生什么事了。”
“我能借你钱吗?”
“我可以直接给。”
看着他的回答,她忽然有些想笑,但眼睛涌出来的却是泪水。
怎么不管什么时候,他都是这种回答啊。
她擦了一把脸上的眼泪,再次给他打字,“这次要借的很多很多。”
“多少都可以给。”
“太多了,我怕你被家里骂。”
沈既白直接打了电话过来,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来电显示,她擦着眼睛不断涌出的眼泪,静静点下了接通。
他在电话里问,“发生什么事了。”
“江弥?”他又叫她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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