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林黎跟大老板一直不支持她来做这个。
桌上放着啃得干干净净的鸡骨头。时间,像一只巨兽,也啃食了她的青春。
“圆圆,你给看看,这裙子能不能给补补?”老张拉着一个大约七岁的女孩走了过来,是他的女儿,不小心弄坏了幼儿园表演用的裙子。
“姐姐是专业的,别哭了!”
裙子是薄纱材质,但做工不是很好,尤其是腰间的蝴蝶结,由于太大所以显得臃肿,赵明月想了想,将蝴蝶结拆下,紧了一下版型,将裙子变成了更简洁的样子。
她的动作不紧不慢,动手裁剪时眼神坚定。
周应淮是第一次见到她做工作的时候,不禁有些惊讶,看来这么多年,她在北京做设计师,不是只凭一腔热血。
是我,有偏见了。他瞥到了箱子里的设计稿,每一张都颜色鲜艳,风格跃然纸上。
改好裙子以后,赵明月发现厨房的角落里,堆着一摞时尚杂志,最上面的一本,是时尚芭莎。
我姥爷这么潮吗?她突然好像可以想象到姥爷拿着放大镜看杂志,然后一脸不解吐槽这都是什么东西的场面。
这时,隔壁桌一直坐着喝酒的老爷爷解答了她的疑惑。
“这都是你姥爷买的。”老爷爷喝了一口酒,慢悠悠开口。“听说你上过杂志,可厉害了呢。”
几乎整个东平市都知道她在北京做内衣设计师,可没人知道,她的作品确实登上过杂志,不过,只占了四分之一的页面。
“这个李老头啊,逢人就显摆自己的孙女在北京做设计师,我们让他带出来见见,他就说,孙女忙,一年也回不来几趟,每个月他都去买杂志,一年花不少钱呢,就为了告诉街里街坊,这是他卖一辈子鸡架培养出来的大设计师。”
姥爷说的没错,她的所有成就,都是无数只鸡架累成的。毕竟,当年的绘画班,姥爷出资了一多半。
张叔感慨说道,“别的老头都说你姥爷,一把年纪买封面女郎,不害羞,你姥爷就气得把脖子一梗,这是艺术,他们懂什么。”
临走前,老爷爷仔细打量了赵明月一番,“好孩子啊,你姥爷没白教育你,在北京好好干!”
赵明月没有说话,只是苦涩地笑了一下。
老爷爷叹了口气,跟张叔抱怨了两句,还是老李做的鸡架好吃。然而,尽管他每回来都这么说,但依旧为了怀念旧友,隔三差五就来光顾。
临近夜里十点,店里已经没有了客人。
张叔收拾了卫生,准备一会儿就关店。
赵明月依旧坐在那里,一言不发。
她在压抑自己的痛苦。周应淮明显能感受到,那一摞杂志,击碎了她的心。
赵明月默默把杂志放进了箱子里,擦干净了上面的灰尘。
周应淮安静地站在一旁,他知道,这样的时刻,说什么也没有用。
陪张叔整理完桌椅,又把鸡架店的铁门关上,赵明月呆呆站在门口,一时间,不知道去哪里。
她有种冲动,想和身边的人,随便什么人,哪怕是路上的陌生人说一句,我们出去走走吧。
但是,身边空无一人。
赵明月一直认为,我们出去走走吧,是最浪漫的一句话,它代表着悲伤时有人关心你的情绪,开心时有人分享你的喜悦,无聊时有人愿意陪你出去找点乐子。
尤其年轻人的社畜生活中,可以支配的自由不多,出去散个步,已经是日常生活中最浪漫的陪伴了。
她抬头望着月亮,下弦月,和她一样不圆满。真的好想和谁一起去走走,度过这个难捱的时刻。可惜,身边空无一人。
这种感觉,在之前北京时一样,一样孤单。
这时,身后突然传来了一个声音。
“小心!”周应淮一把将她拽到身后,这才避过了路边开过来的一辆车。
“谢谢了。”赵明月用力扯了个感谢的笑容,转身往家走去。
周应淮跟她是反方向,拉开一段距离以后,他突然又折了回来,追上了赵明月。
“想去走走吗?”
赵明月回头,发现他的身影挡住了喧闹的人群。
“你,想去江边走走吗?”周应淮说出了那句她最想听到的话。
竟然是你。不过,也很好。
“走吧,去江边。”她迎上周应淮的目光。
第6章 海边的落日珊瑚
一条蜿蜒曲折的江水从城市中央穿越而过,正是赫赫有名的松花江。
它造就了东平市“一城山色半城江”的独特景观。
沿江的路上,一辆帅气的老头乐正在飞驰。
手握方向盘的赵明月享受着耳边呼啸的风,潇洒的很。
坐在后座的周应淮蜷缩着身子,只觉得腿很酸,这辆车对他来说实在有些迷你。
半个小时以前,两人决定去江边走走,但实在打不到车。于是,灵机一动的赵明月拍了拍老舅那辆停在门口的专车,冲身后的周应淮挑了挑眉,就它了,上车!
果然,跟着赵明月,注定过不上什么好日子。
盛夏的松花江畔,最适合散步。
凉凉的晚风吹在脸上,赵明月这才发现,她的手里紧紧攥着那份国风美学潮服的设计方案,在鸡架店的时候不小心沾了油渍。
面前刚好有一个垃圾桶,她犹豫了一下,果断将项目书丢了进去。
在北京究竟获得了什么,回到老家又能改变什么呢,好像什么都没有。这些没有结果的努力,该算什么垃圾呢。
赵明月转身离开,刚走了两步,就被周应淮拉住了,他捡回了那份项目书。
“画的很好,为什么扔掉?”
“你呢,为什么?为什么问我要不要去走一走?”赵明月同样问了他一个问题。
“不知道。”周应淮将视线移到了江面上,“我也很莫名奇妙,可能是出于关心,你刚才的样子,像是快要死了。”
突然很感激,有人短暂的救赎了她的孤单,所以,赵明月袒露了自己的内心。
“当时画这个设计的时候,觉得未来一定可以成为优秀的设计师,可是,工作了几年才发现,就算用尽了全力也依旧个很普通、很渺小、什么都没有的打工人。”
“半夜开始丧,这不像你会做的事啊。”
“那我应该做什么?”
周应淮没回答,拉过赵明月朝另一条街走去。
临近松花江的公园门口,深夜时分依旧热闹。叫卖声、音乐声、和人群发出的笑声此起彼伏。
“老板,两份烤冷面,加蛋加肠,不要香菜。”周应淮点完烤冷面,又来到隔壁的摊位,挑选起了五香瓜子。
这姿势挺娴熟啊。赵明月不禁感慨,当年还是自己教他怎么挑瓜子的手艺呢。
挑完瓜子,周应淮又买了娃哈哈跟抽纸,时间刚刚好,烤冷面正新鲜出炉。
干嘛买这么多?赵明月觉得奇怪,他小时候可是相当不爱吃零食了。
周应淮没有回答,带她回到了江边。
夜深人静之际,晚风也变得温柔。
二人坐在台阶上,眼前江面开阔,周应淮把零食郑重递给赵明月。
“这是你的伤心套餐,说吧,我听着。”
这画面,似乎有些熟悉……
我的伤心套餐?赵明月的记忆渐渐复苏。
十年前,晚自习结束以后,周应淮渐生困意,打算早点回家休息。
刚走出学校,突然听到了一阵中气十足的哭声,似乎是从旁边的胡同里传来的。
“快走吧,别是闹什么诡异事件。”同学后背一凉,想起了鬼吹灯里的情节。
“哪个鬼哭得像乔峰?”周应淮一点也不害怕,因为这不符合鬼的逻辑,女鬼只会发出幽长的啜泣声,只有武侠小说中的人物才有这么浑厚的哭声。
于是,他循着声音走了过去,看见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赵明月。
出于黑月光诅咒的恐惧,他下意识转身就骑着车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有点不忍心,转了个弯回来了。
“放学不回家,蹲在这儿哭什么?”周应淮俯下身,从书包里翻出手绢,递了过去。
“是你啊小淮!”赵明月瞬间转悲为喜,接过手绢,然后擤了擤鼻涕。
周应淮顿时后悔,多管闲事果然要遭报应,这可是外婆亲手做的手绢。
“我爸让我去上绘画班,还问我的理想是什么,我的确在绘画方面颇有天赋,可是去上课,就没空找你哥玩了,太让人伤心了,你说嫂子该怎么办啊?”
没等周应淮问,赵明月就一口气全秃噜出来了。
她将来一定不会肝郁。年纪轻轻的周应淮就体会到了,恋爱脑真是绝症。
接下来的一个小时,赵明月拉着困意朦胧的周应淮去了松花江边,一口气买了烤冷面、瓜子还有两联娃哈哈。
“这么晚了,你吃得下吗?”周应淮觉得不可思议,“还有,你不是说你伤心吗?这是伤心的表现吗?”
“难过是心的事,肚子饿是胃的事。”赵明月十分坦然,“这是我的伤心套餐,吃饱了才有力气哭,我姥爷说的。”
“伤心,是一种心情,是脑子的事。”周应淮当面戳破真相,又补了一句,“你笨,也是脑子的事。”
江边,晚风习习,赵明月盘腿而坐,屁股下垫着数学书。
她一边磕瓜子一边讲述今天发生的事,对面的周应淮,双手撑开塑料袋,刚好接住了她的瓜子皮。
“我今天去了那个绘画班,刚画了一半,老师就当众表扬了我,还问我高考想不想考设计系。”赵明月说得口干舌燥,喝了口娃哈哈。“你说这个绘画班,我还要继续去嘛?”
她说得来劲,周应淮已经昏昏欲睡。但出于保护环境的责任,他仍然强撑着。
“现在摆在眼前的有两条路,一条爱情,一条梦想,我选哪个呢?”赵明月总结了今晚的会议重点,一斤瓜子也消耗殆尽。
“选梦想吧,反正你也没有爱情。而且,你们老师没教吗,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为了将来的人生努力,才是聪明人的做法。”
周应淮敷衍回答,其实,老师怎么会平白无故夸奖她呢,无非是为了彻底断掉这段孽缘,所以他提前去拜托了老师一下。
采纳了周应淮的建议,赵明月开始畅享自己未来的设计师生涯该有多辉煌,一定可以比肩沈岐的成就。
伴随着她聒噪的声音,周应淮默默收起了全部的垃圾。
十年后,同样的江边。如今的两人都不再青涩。
“可以说了。”周应淮撑开垃圾袋,递到赵明月面前。
“我长大了,是情绪稳定的大人了,没什么好说的。”赵明月不是在硬撑,因为北漂这几年,她已经变成了一个什么事都可以自己扛的成年人。
“可以正确处理掉负面情绪的才是大人,情绪稳定不是不可以伤心。像你以前那样,才像个鲜活的人。”周应淮递过纸巾,他现在学聪明了,不会再给她手绢了。
果然,赵明月擤了擤鼻涕,终于开口。
“我已经好久没跟人聊过心事了,在北京,整座城市那么大,什么好像都是合理的,没有人会注意到个人的那些小情绪,说了也没什么用,渐渐的,就变成这样了。”赵明月一边嗑瓜子一边说,“我之前觉得这样很好,长大是一件好事,直到今天发现,长大带走了我所多珍贵的东西,比如亲情,比如过去的自己。”
“其实,这次重逢,其实让我觉得很意外。”周应淮缓缓开口。
“哪里意外?”赵明月不解。
“意外,你长成了更好的样子。”周应淮没想到,前几天还觉得她越来越糟糕,转眼间,印象就变了。
而他的走心回答同样令赵明月感到意外。
“你没有随随便便过日子,还在坚持85岁立下的目标,有一门可以赖以为生的技能,遵纪守法按时缴税,为什么不算过得好?”这些话,是周应淮的真心想法,因为从小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所以他从不追求远方,只希望过上安稳的日子。
“你不是觉得,我做内衣设计只是为了每天混迹于男人之中吗?”赵明月有些得意,这可是第一次听到他夸自己。这个夸奖,在这个时刻,很有意义。
“是我狭隘了。”周应淮翻开了设计方案。“能看出你的设计真的不错。”
“可惜啊,这些都是熬夜辛苦画出来的,最后却没有结果。”赵明月有点失落,她没等到那个天时,做成最想做的设计。“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很难一切有圆满的结果,我已经接受了。”
“虽然你很普通,但很重要。”周应淮的声音很小,却有稳定人心的力量。“每个人都扮演着自己的角色,世界才运转起来,而且,如果你现在突然消失,至少我会受到影响。因为你好歹,反向成就了我的漫画。”
“行啊,小淮,比以前会说话多了。”赵明月心头的阴霾渐渐散开,“你好像也长成了更好的人。不对,是我以前没把你当人。”
是的,那个时候,她总是留意沈岐,即使发现了他的优点,也只是觉得沈岐的表弟理应如此优秀。
周应淮的一番话很真诚,终于敲开了赵明月的心防。
“我姥爷说,人一定要有门手艺,才能安身立命,记得刚开始北漂的时候,家里都不太支持。”赵明月有些哽咽,“火箭都能上天,我孙女凭啥不能上北京,姥爷拿出了存折,全力支持我的梦想。”
可后来……
“一年前,姥爷生病住院,我赶回来看他,临走的时候,他硬撑着下车送我,让我好好工作,笑着跟我挥手再见。”赵明月的眼睛湿润了,“那就是最后一面了。第二天晚上,他就走了。等我从北京赶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也许没有看到姥爷走的那一刻,是他对你最后的疼爱。”周应淮同样有些心酸,这件事触及了他过去的伤痛。
“我一直在努力奔跑,可是,什么都没做成,连最初对设计的热爱也没有了。甚至,因为那个破工作,一年也没不了家几次,失去了好多好多陪姥爷的时间。”赵明月非常后悔,她觉得自己印证了那句话,因小失大。
“所以,我厌恶了这一切,沈岐的确是我逃避的方式。”终于,她哭了出来,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了出来。
后面的事,她记不清了,她好像讲了很多姥爷的事,讲了很多林黎的事,也讲了很多这几年发生在她身上的事。
周应淮十分安静地听着她的絮絮叨叨,这是长大以后,他们第一次真正的沟通。
松花江沉默着,用一阵阵风安慰着归来的游子。
渐渐地,赵明月睡眼惺忪,她疲惫地倒在了长椅上,就这么睡着了。
睡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件事,她讲述了那天看到的晚霞。
“我不喜欢落日,不喜欢晚霞,看到它就想起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烧干净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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