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没有机会,还不是有个人不愿意让她来陪。宋念初与他对上目光,冲他皱了皱鼻子。
男人眉眼微动,镜片后的浅灰色眼瞳似乎泛过一缕无奈,又垂下眼眸。
这个复健中心,宋念初进出过几回,也见过里面是什么模样。
但这一回身份变化,心情也截然不同。
她抱着自己的大衣与围巾,坐在休息区的长椅上。
同一段时期进行康复训练的病人就那么几位,病人家属之间都彼此认识。
宋念初长得青春漂亮,又是个生面孔,很快就有人过来与她搭话。
是位上了年纪的阿姨,陪着她的儿子来的,一上来就自来熟地问:“小姑娘,你是陪那头那个小伙子来的吧?”
宋念初的目光从沈则随身上收了回来,抬起脸,笑笑:“对呀。”
“哎,那小伙子一个人来这边好久了,我们都说呢,怎么这么年轻就出了事,还没有家里人陪,瞧着孤零零的。”
阿姨边叹气边摇头,“你是他的什么人啊?妹妹吗?”
“不是,”宋念初回答,“我是他女朋友。”
“哎哟,是对象哪?”
阿姨挺惊讶,碎碎念:“我们之前还说呢,这小伙子长得多俊,情绪瞧着也挺稳定,要是没对象,就往圈子里介绍介绍。”
“他都是一个人来,一个人走,平时也不跟我们说话,我还不知道呢,人有这么漂亮个小女朋友……”
宋念初弯眼笑,随口问:“什么圈子?”
“就是那些残疾的小年轻嘛,很多都彼此认识,一群人自己有个微信群,平时会约着出去,做点儿什么娱乐活动。”
阿姨挺热情地说:“我儿子也在那个群里呢,我一会儿让他拉你们?”
宋念初愣了一下,明白过来,摇摇头:“那不用啦。”
“残疾人和健全人生活在两个不同的世界里”,先前在盲校的时候,宋念初便听过这么一句话。
他们拥有着他们自己的社交圈子,小心又谨慎地规避着外界的利刺,不会轻易踏出那个独属于他们的泡泡。
宋念初明白、理解,但她也知道,沈则随不会接受那样的生活。
两道支撑用的栏杆之间,那个身影停顿住。
宋念初分明在与别人说话,目光却一下子便落了过去,好像始终都在用预感注意着那道身影。
沈则随背对着她。
男人的上衣已经被汗水浸透,停在那里,肩膀剧烈起伏,似是在喘/息。
他的双手牢牢抓着握杆,肩膀和后背的那一片衣料泛着湿,被微微鼓胀的肩胛骨支起一片轮廓。
太过熟悉的画面,宋念初眼眸慢半拍地一眨,恍惚间出了神。
她仿佛又回到了走进书店的那一天,回过神来,才又一次清楚地意识到那一段记忆是多么遥远。
一上午的复健时间,宋念初始终待在康复大厅里。
她早备好了水,时不时过去,给沈则随喂上几口。
水杯带着吸管,他低下头来喝,额前湿漉漉的碎发挡着眉眼,起身时擦手拭去坠在下颌的那一滴汗水。
宋念初握着水杯,迟疑,“等下出去说不定会着凉。”
“走之前冲个澡。”沈则随抬手,鼻尖埋在手肘处,轻轻一嗅,敏感地问:“有味道吗?”
宋念初眨眨眼,说:“没有。”
出了满身汗水,其实不会连一点气味都没有。
但那味道不难闻,随着蓬勃的热气一并罩来,染着男人荷尔蒙的气息。
沈则随没说什么,退开了些。
他今天一整天的情绪都紧绷又敏感。
第一次让宋念初看见他走路时的狼狈模样,沈则随不可能不在意。
给她发送信息的那一天晚上,他再次失眠,大半夜去阳台上抽烟。
早晨起床时,心中仿佛覆了一层如浓墨般的阴霾,阴沉晦暗。
反悔的信息删删减减,最后见到她的时候却面色平静。
他强迫自己不去多想。
复健结束,沈则随心中也终于松了口气。
他重新坐上轮椅,转动手轮。她也从长椅上站起,过来想要迎他。
“沈先生,”康复师叫住他,“今天还要做一个月底评估。”
沈则随动作顿住,抬眼,“……什么评估?”
“在我们这边复健的患者,每半个月都需要进行一次总结评估,检查腿部状态、假肢契合度、训练成效,不用花费太多时间,半个小时到一个小时就可以。”
康复师解释着,看见宋念初过来,笑笑:“当然,如果你的家属想要陪同,也可以一起了解一下。”
第74章
宋念初脚步顿了一顿, 停在轮椅旁边。
她下意识垂眸。
沈则随坐在那儿,微微低垂着脸,整个人似乎陷入了短暂的凝滞, 清冷的眉眼被笼在了头发的阴影里。
他没有说话, 也没有拒绝。
唇角的弧度未曾敛下,可是染上了几分僵硬, 松松置于扶手上的手指同样不易察觉地握紧些许。
宋念初只停顿了很短暂的几秒钟。
她抬起眼, 弯起唇角笑笑,“啊, 那你们去检查吧。”
“我刚才就是想过来说一声, 我有些急事, 要先出去一会儿。”
沈则随怔了怔, 终于抬眼看她。
他握紧的手指微微松开, 紧绷的肩颈似乎也松下了些许。
康复师面露恍然, “好的, 没问题。”
“那沈先生, 你跟我来吧,这边。”
男人仍旧看着她, 薄唇微抿。
“你跟医生去吧?”
宋念初自然地对他弯弯眼睛, 紧接着低头,开始扣风衣的衣扣, “我出去一趟,一会儿回来找你。”
片刻安静, 沈则随启唇,低低“嗯”了一声。
……
其实宋念初哪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做。
沈则随一直抗拒着让她见到他的腿, 宋念初很清楚地知道。
她其实也有过一刹的犹豫,想着要不要干脆利落地戳破那一层薄薄的纱。
第一步总是最为艰难的。
只是在看到沈则随沉默而隐忍的神色时, 宋念初的心尖终究难以自制地泛上点点酸涩,一声无法狠心点头答应。
所以最终还是找了借口,匆匆离开。
说过要给他一些时间做心理准备,而沈则随现在显然还没有准备好。
宋念初坐在医院外的长椅上,忍不住叹了口气。
好在今天艳阳高照,天气不冷,她在室外长时间坐着,也不至于被冻成冰雕。
这家医院外的园林景观做得精致,院楼前绿树成荫,花圃间穿插着弯曲小径,还有一小片花园喷泉、水池拱桥。
院楼的玻璃窗被阳光映得熠熠生辉,其中一扇窗内,男人靠在护理床上,长眸染着浅淡的疏离疲倦。
白炽灯刺目,沈则随习惯性地侧头,目光落向窗外。
“步态、走路时的稳定性,都进步了很多。虽然说腿部状态的变化并不明显,但重新开始复健的时间也比较短。”
“目前看来,康复训练的计划不需要进行修正,一些小方向可以进行微调;你的残肢长短不同,不过使用假肢时的平衡性很好,这是很意外的。”
“所以接下来可以减少一些平衡性的练习,慢慢开始一些负重训练与体能训练……”
医生戴着薄薄的医用手套,与康复师和医师助理一起,评估沈则随的腿部状态。
三个人的视线都牢牢钉在他的腿上,眼睛如同精密冰冷的仪器,注视着饲养笼中光秃秃的、无处遁藏的白鼠。
沈则随并非没有在听他们说的话,他时而点头,时而低低应声。
只是他一直没有抬头,没有去看他们的神色,即便明白专业的医师不会露出多余的表情。
松柏在冬季中依旧挺拔碧绿,花朵也鲜艳盛放。
沈则随的视线越过茂密树林,心不在焉地落在池塘边。
有疗养中心的病人被护工推着出来散心,大多是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窝在轮椅上,戴着厚实的毛线帽。
沈则随的瞳仁微微一定。
池塘长椅边,那个先前说着“有些急事”、匆匆离开了的女孩儿正坐在那里。
她背对着他,看不见脸。
就那么一团小小的身影,独自坐在外头。
宋念初似乎有些无聊,抬头看了会儿天空,又低下头,像是拿出了手机。
再过上一会儿,她从长椅边站了起来,两只手揣在兜里,跺了跺脚,从池塘晃到花圃旁边,垂着脑袋赏花。
男人喉结微微一滑,薄唇渐渐紧抿。
他安静看着,心绪复杂难言。
“……还有就是腿部的保养与保护。你这个疤痕比正常情况下会有的伤痕多太多了,要改变一下生活习惯。”
“平时一定要注意保持肢体的清洁和干燥,避免过度行走站立,遇到走不了的路,不能逞强。”
“如果有什么意外擦伤,要及时处理伤口,如果伤势严重,那么一定要尽快来医院……”
冰凉仪器触上腿部,沈则随那对浅灰色的瞳孔稍稍一颤,骤然回过神来,下意识收回了目光。
他稍稍颔首,“我知道了。”
医师又嘱咐了许多事,沈则随听着,沉默着点头。
再次看向窗外的时候,她站在花圃边,似乎跟一个坐轮椅的老奶奶聊起了天来,还手舞足蹈的。
她总是这样,和谁都有话说。
就好像是个在散发着暖乎热意的太阳。
沈则随从护理床上下来。
在淋浴室中简单快速地进行一番冲洗,他从无障碍长凳坐回轮椅,抬起手,又一次嗅了嗅自己的手肘。
敏感的神经稍稍放缓,沈则随换上干净的衣服,重新戴上方才复健时摘下了的金丝眼镜。
电梯缓缓来到当前楼层,等待的期间里,沈则随难以避免地开始回想。
这个早晨,他并没有密切地去关注她的神态。
或许是因为害怕,或许是因为胆怯。
看着他竭力行走的时候,露出异于常人的那一面时,她露出了什么样的表情?
看着他支着拐杖、汗水淋漓,粗重喘/息的时候,她又在用什么样的眼神看着他?
沈则随不知道。
他一直逃避着,不敢去看她。
如今周围安静了下来,他一个人坐在电梯里,看着显示屏上跳跃着的数字,先前松下的那一口气再一次提起。
这一次是出于忐忑。
有人同他道别,沈则随扯起唇角,露出温和的笑,点头说“再见”,实际上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
他垂着眼睫,始终看着眼前的地面。
进入等候大厅,有人叫住了他。
“沈先生,”
前台站了起来,“您来得刚好,这边有位女士正巧来找你……”
有人在找他。
沈则随下意识想到了宋念初,以为她从院外回来了,唇边撑起一抹笑。
“念初……”
“说是您的母亲。”
沈则随的声音滞在唇边,笑容也骤然僵硬。
……
他的母亲。
怎么可能?
沈则随转过头,难以相信,用自己的眼睛再次去确认。
那个许久未见的女人站在不远处,面容憔悴,妆容也不像以往那般精致。
她闻声望来,目光落在了沈则随的身上,眼中似乎亮起了一点热切的光。
“小随。”
他面容骤冷,而颜里脸上绽开了欣喜的笑。
她快步向他走来,笑脸盈盈,就像是先前他们之间发生过的那一切都不曾存在过。
“你什么时候开始回来复健了?怎么都不和妈妈说?要不是清铭和我提起,我都不知道还有这一回事。”
她真的出现在了这里。
在这一天,这个时候。
这一次又是为了什么?
荒谬感刹那间涌上心头,反射性的冷意与厌倦袭上眼尾眉梢。
沈则随深深呼吸、吐气,却仍旧泄不去猛然覆上的阴霾。
他抬手,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用力到掌背上的经络都隐隐显现。
“站那儿。”
沈则随的嗓音在那一刹褪去所有温度,出离冷漠。
就连前台都不禁变了神色,不知这位一直疏离又温和的先生怎么突然变了副模样,投来了疑惑惊讶的目光。
可女人脚步只是微微一顿,脸上微笑却未改,像是没有听见这一句话。
沈则随闭了闭眼,又睁开。
他又一次重复:“站着。”
颜里:“小随——”
“你到底想要什么,可以谈。”
一上午精神紧绷,情绪起伏,他此时已经没有了任何在外人面前维持体面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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