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林心浮气躁地转过头去,吼了一句。
“闭嘴!”
而后再回过身来,声音又软了几分。
“姑娘莫怪,我这些兄弟们都是粗人,但也不是粗人,我们如今起义,也是在为大家谋求福祉。”
云初的脸色依然苍白,闻言犹豫了一下,而后点了点头。
“你们……要带我回去吗?”
她的声音依旧柔弱,带着让人心疼的气息,却又隐约带着一点期待。
杨林的心更软了几分,只是一个容貌惊艳的妾而已……她其实,已被发卖过许多次了吧?
“姑娘若是愿意,可跟我回军中,我们必定不会亏待姑娘。”
他正色道。
云初犹豫了一下,眼中仍有些惊惧。
“……可以让我考虑一下吗?”
杨林点了点头。
“自然。”
云初带着惊惧的目光往旁边一扫,那些不怀好意的目光依旧还在,她抿了抿嘴,强迫着自己低下头去。
杨林见了她的动作,立即心领神会,转身去呵斥了几声。
“好了,都休息吧,明天还要赶路呢。”
他的声音不高,却格外有说服力,那些人听了此言之后,皆收回了目光。
然而想起刚刚,杨林和云初的对话,又多有激动。
那一夜,破庙里的人,都未能真的安眠。
次日,云初似乎鼓足了勇气,告诉杨林,自己愿意跟他走。
杨林只淡淡地点了点头,没把内心的情绪表现得太明显,云初却从那温和的外表里,看出了些别的东西。
例如轻视,例如鄙夷。
其实也很好理解,时人轻女子,更何况,是她这般,轻易把自己交出去的女子。
然而云初那时虽混沌,也知道自己的反抗,在这样的时候不会有什么用处。
既然不能改变结果,那争取也懒得了。
转机发生在他们到达驻扎营地的时候,那一小队似乎运气不太好,遇上了朝廷军队。
第一眼,云初便看到血流如注的人。
“喂,你们不处理一下吗?”
她的脚步停了下来,伸手去拉旁边的杨林,脸上带着一点疑惑。
杨林尴尬了一下,而后清了清嗓子,冠冕堂皇地答道。
“待会军医回来了,会让他处理的,我们……”
正说着,却见云初已上前去。
“你还好吗?”
她皱着眉,眼中带着悲悯,问疼得龇牙咧嘴的伤员。
“让我来吧。”
伤员没有答话,旁边拖着他的人却停下了。他们也看到了杨林,目光里带着询问。
杨林一皱眉,想要阻止云初,心里却又涌出别的念头,迟疑了一下。
许久之后,响起这一刻的迟疑,他依然十分庆幸,庆幸这一刻来得这样巧,让他看清了,她的真正价值,而没有按照其他人的欲望,让她成了军妓。
只是普通的急救措施,甚至还因为条件并不那么好,所以效果也没能得到保证。
“这只手应该是保不住了,失血过多,太危险。”
“以后每三天来找我一次,处理一下伤口,希望能把命抱住吧。”
她的声音淡淡的,似乎还带着一点哀伤。周围的人,已是满脸的震惊。
他们哪有什么军医,受了这样重的伤,能勉强再撑几日已是难得,若是运气尤其好,能多拖一段时间,可也不会好到哪里去,之后自己的体能毕竟大减,在战场上,就更难活下来了。
“姑娘会医术?”
震惊之后,是杨林先反应了过来,这样问她。
云初有些茫然地抬起头,迟疑道。
“不会。”
“我只是会一些处理外伤的手段而已,算不得什么。”
她没有学过医。
可最基础的急救常识,还是知道的。此时但凡旁边会有真正的医者,她便不会插手,可偏偏没有,即使自己知道得再粗浅,也只得硬着头皮上了。
那之后,她成了众人敬仰的医者。
仍有人垂涎她的颜色,却又有更多的人,为她驱使,被她保护。
后来的记忆,变得很模糊。她本来已经准备去死了,可总是被人拖住。
她跟着义军,从破碎的商河上踏过,一路入了京。
“先生何事找我?”
营地里条件不好,她却因为自己的身份,多了一点特权,可独有一处帐篷。
正式进攻之前,杨林来找她,说了计划。
“我记得姑娘之前说过,有家人在京中?”
“若姑娘想,走在下可以尝试……”
她说的那位夫君,对她仍是有情的,不然不会就那样放她走。她也依旧是心怀眷念的,不然,不会在他们初见的时候,那样颓废。
云初的眉目低了下去。
“不必了。”
“云家九族,本也只剩下我一人。我的那位夫君,也不是什么好人。”
杨林略微震惊了一下,和她接触得越久,他就越是觉得,她没他以为的那么简单。
每一次,她的聪明程度,总是让他意外,总是能第一时间,听出他的言外之意。
他叹息了一声。
“好。”
在她面前的时候,他叹息的频率格外高。
他曾不止一次地假设,若她没有嫁过人,若她不是妾的身份……
可惜,假设只能是假设。
他很艰难才走到此处,她不能是他的污点。
城破的那一日,皇帝在宫中自焚。
京城百姓夹道欢迎义军入主东宫,杨林黄袍加身,开始封赏。
一夜之间,天变了。
满朝文武,成了阶下囚,有德行名声的,尚可在新朝继续为官,多数人沦为流民,还有一些,从前便是靠着溜须拍马的本领活着,如今也只会把注意往这上面打。
云初的事情,就这样被挖了出来。
“你说,她是前朝云家的女儿,是被人从宫中送出来的?”
杨林坐在椅子上,沉着声音确认。
下边跪着的人脊背突兀地一凉,惊觉自己可能押错了宝,然而话已说了一半,就再难回头了,只能咬紧了牙关说下去。
听闻新帝残暴,尤其忌惮和他一起打下江山的人,那云初女子之身,在军中威望却甚高,早期追随陛下的人中,她竟是活到最后的……
“是,她是罪臣之女,又和旧帝有染,陛下要处置她,多的是理由。”
杨林以手扶额,笑了一下。
“谁说我要处置她?”
跪着的人一惊。
“这……这……”
他眼珠漫无目的地流转着,像是在努力寻找着什么借口。
杨林已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走到他旁边,声音近乎温柔。
“我知道,你们是怎么说我的,可是我不在乎。”
“那些人,死有余辜,你也是。”
跪着人精神一颤。
“陛下——”
他匍匐了下去,声音里满是颤抖。
杨林已用尽了耐心,再没把目光放在那人身上,只是随意地一摆手。
“拖下去吧。”
云初在家里接待了他。
入京后,她有了一个小宅子,因为是女儿身,所以不便受封赏,又因为她未知的过往,所以未能入宫。
“陛下。”
她见他来,依旧没什么表情,只附身行礼。
杨林伸手扶住她,而后的声音里,满是歉意。
“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我喜欢你,可又忌惮你。”
云初嗯了一声。
“所以呢,你现在,要杀我了吗?”
她仰头看他,声音清澈,一如初见。
杨林愣了一下,缓慢摇头。
后来,云初还是入宫了。
史书记载,帝后不合,皇帝立她为后,只是因为她功高震主,不愿她嫁作她人妇,威胁统治。
那之后,她徒有皇后虚名,却与身处冷宫中无异。
她仍是史书上赫赫有名的皇后,却不再有亡国之名。
第48章
妖后亡国
皇帝时常来看她,却从不在这里过夜。
她总是很安静,所以让他安心,他和她分享外面的世界,他为她平反,让云家不再是所谓的“罪臣”。
这公道来得有些晚了,可终究还是来了。
“那些人都说,朕生性残暴,对下苛责。”
云初安静地听着他说,她知道,他其实也只是需要一个倾听的人。
“他们说,朕不该那样,对官员太过严苛,会让民心生畏惧,无所希望,皇后以为呢?”
云初仰头,静静地看着他。
“陛下为国为民,不必在乎那些虚名。人生在世,诸多艰难,但求无愧于心。”
杨林看着她认真的神色,忽而一笑。
他忽而站了起来,大笑着远去。
“好一个但求无愧于心。”
那一世,她过得很安宁。
皇帝身上背着累累骂名,穷尽一生,终于还是把漫天的破碎山河,整理出了一点欣欣向荣的模样。
云初回到空间的时候,满目凌乱。
脚下踩着的虚空不再稳,开始破碎坍塌。
终于……要结束了吗?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黑暗里沉浮的东西,心里竟然没有一点自己即将消亡的恐慌,只剩下如释重负的轻松。
她感觉到浓重的疲惫,然后觉得,好像就这样消失了,也没什么不好。
脚下的虚空,坍塌的速度越来越快,她再也站不稳,踉跄了几下之后,终于跪坐在了地上,手茫然地支撑着,等着这变故过去。
“云初,你可想清楚了?”
她没有等来疼痛和覆灭,只等来了一个声音。
抬头,往声音的来处望过去,看到的是一个一袭黑衣的人影。
那影子太昏暗,她看不清他的模样,只隐约能从他的替代判别出来,那是个身形高大、带着高高帽子的男人。
“你是谁?”
她眯了眯眼,问的时候,声音还有些迷茫。
“既然想清楚了,就该上路了,走吧。”
这一次,开口的是另外一个声音。
云初有些疑惑的一偏头,另一个方向出现的,是一个白色的影子,依旧带着帽子,缓缓向她走来。
这两个影子各自在一个方向,十分醒目。
——身份,好像也不必问了。
“你们……就是黑白无常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
云初意识到什么,一时之间,竟然忘记了情绪,只下意识追问真相。
“这事说起来也麻烦,你还是自己去看吧。”
云初感觉自己额上被一只手覆上,而后,有遗忘许久的记忆,重新被开启。
她的脸色变得苍白,眸色之中的晦涩十分明显,到最后,化作了一声叹息。
“……原来如此。”
“走吧。”
美貌从来不是罪孽,只是推卸责任的借口而已。
一开始的不幸,或许是因为那怀中碧玉而来,可之后的一切,分明只是因为自我的放弃,和不作为。
她站了起来,低着头,跟着他们,踏上了去路。
心绪的震荡不安里,又带着一点迷茫和无措。
原来从始至终,这件事,都是因她而起。
原来连她自己,也只是被困在那美貌罪孽当中的灵魂而已。
好在如今……一切都已经结束了。
她生在苍白的时代,只是平民,所以那令人惊艳的美貌,便成了罪过。
本是山中人,父母性格温和,突遭强梁来犯,她便成了阶下囚。
他只是一个过路的人而已,路见不平,那些人不敌他,他却依然在她面前死了。
缘由来得荒唐,不像是真的。
那时候他们站在山林之中,突有暴雨雷鸣袭来,树枝被压弯,而后就那样,在她的眼前,穿过了他的胸膛。
那本已是秋末,按理说,不该有那样大的风雨,那场景实在有些邪性。他的热血在她手上流淌的时候,她心里半是茫然,半是无措。
那些人说,她是带来厄运的妖女,不敢再要她,跌跌撞撞,就那样远去了。
她终是获得了自由,可回想自己的一生,却觉得像是个笑话。
她就那样,在那场雨里边坐着,回想过往,怎么看,都觉得自己的人生是个笑话。
她只是个普通人,并不聪明,参不透灾厄为何而来,只一遍又一遍地自问,那些东西,是为了什么。
先是父母,再是兄弟,就连一个过路人,也因她而死,或许她本来,就不应该活在这世上。
那场雨后,天地便冷了下去。
她没再试图走出那一片山林,财狼当道,即使出去了,也不会有什么好的结果,还不如就在这里,等待着最后的命运。
这样至少,不会给别人带去麻烦。
她食树根草皮,用了许久的时间,让他入土为安。
山林里,动物很少。那其中的大多数,都被人拆掉了骨,吞入了腹中。所以那一段时间,她的生命,其实没受到什么外在的威胁。
问题是,树根草皮,很快也无法满足她的胃了。还有,她身上的衣物单薄,只勉强可蔽体,没什么御寒的效果。
到最后,她在他的坟前死去时,意识已模糊不清了,连她自己,也分不清,自己是被冻死的,还是被饿死的。
初升的太阳映照在她的脸上时,她的皮肤已变得干涸,不再像是少女,已隐约显出老态。
她死后,在忘川河畔犹豫了许久,终究没敢踏上那奈何桥。
系统把选择的权利交到她手上的时候,是她自己心甘情愿,遗忘了所有,陷入了无尽的轮回。
如今,她自己走出来了,一切,也就自然而然地结束了。
“她们……都存在过吗?”
……还是,只是她幻想出来的东西?
她这样问的时候,声音里还带着一点怅然。
黑白无常脚步不疾不徐,沉默里无任何回音。
“系统是上神制造出的东西,虽然粗糙,却是真实的。”
“你既然想通了,它就自然,去寻找下一个宿主了。”
“没有人会一直在无尽的黑暗里沉浮,无论是自救,还是被救,总会有改变的契机。”
云初跟着他们,一路到了奈何桥。
她踏上去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低沉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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