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张着嘴却半天说不上一个字,俨然一副被江宁顶得说不出话来的样子。
“臣以为江大夫言之有理。”蒙毅上前一步,斜眼看了那人一眼,“所谓真金不畏火,若是自信自然不怕众人考验。”
李斯了然,上前一步:“陛下,臣有自信郡县是最适合天下人之策,愿意接受天下人的评判。”
江宁闻言眉头上扬,李斯的这一手下去,支持分封的人不得不捏着鼻子支持她的上书,否则就是欲盖弥彰别有用心。到时候都不用评判,嬴政直接顺理成章地选择郡县制。
只不过她的提议怕是得罪了不少人。直到下朝出门的时候,她还能感到那些若有若无的怨恨的眼神。她坐在窗边,看向深秋的落寞,心道,看来我拉的仇恨值有所上升了,日后有得忙了。
“你又在发呆了。”
嬴政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江宁抬眼看去,只见对方正在望着自己,目光关切。她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在想日后有的忙了。”
“你倒是乐观。”嬴政将冒着热气的茶杯递给她。
她接过茶杯笑道:“乐观点没什么不好的。说起来王上打算把辩论的地点定在哪?是跟商贾讨论一样定在咸阳吗?”
“不,”嬴政否认,“我打算去一趟临淄。”
“临淄?”江宁眨了眨眼睛,“陛下不先去陇西一带的边防看一看吗?”
嬴政:“胡人不似以往强盛,此时与临淄一带的儒生相比并不是第一要务。”
也是,她心道,嬴政当初巡视边防是因为边境有异动,是去稳定军心了。现在跟月氏夷狄连成一线对抗匈奴,边防压力得以减轻。
反观齐鲁一带,他们因为齐国投降而得以保存实力,但内部反秦势力高昂,其不稳定程度早就超过了边境了。嬴政此去,除了要主持盛事,还要拉近与齐鲁人士的关系好稳定东方。
“陛下又要辛苦了。”她伸出手抚在对方的手背上,“若有需要,一定要告诉我,我会尽力而为的。”
“这话应是我对你说。”嬴政翻过手,握住了她的手,“万事不要自己扛着,你我一同承担便是。”
地龙烧得正旺,使得屋子里暖暖的。
忽然,一串欢快的脚步声传来,在推门声后是欢快的童声:“阿父,阿母陪我们一起玩吧!你们好久没陪我了——”
阴嫚像一个小炮弹一样撞到她的怀里,若不是她是坐着的,只怕会被这小丫头撞飞。
“你这丫头活脱脱猢狲转世,你阿母的老腰差点要被你撞闪到。”江宁捏着她的脸,“看我怎么罚你。”
“阿父救我!”
嬴政抿了口茶:“听你阿母的。”说完又叫来了站在一旁的扶苏和子婴询问起了功课。
看着阴嫚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她笑道:“小岁欢失策了吧,你就认命吧。”说着就用手挠起了小家伙的痒痒肉。
顿时书房里传来小姑娘欢快的笑声,那笑声让听到的人都不禁露出了会心的笑容,让人身心愉悦。
冬去春来,前往临淄的日子也到了。出行的那天,长长的队伍从咸阳城中出发,绵延不绝仿若一条长龙。其声势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浩大。
打开车窗,能感受到自由的风拂过脸颊的感觉,能嗅到淡淡的花香,还能看到生机盎然的模样。子婴扶苏阴嫚三个小家伙是第一次出咸阳,一个个的趴在窗户上目不转睛地看着外面的景色。
“阿母,我听说齐国有海,我们这次还能看到海吗?”阴嫚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和嬴政问道。
江宁:“自然能看到了。我们不仅能看到海,还能看到泰山。不过你们一路上要乖乖听话呦。”
“阿母放心,我可定乖乖听话,还会帮着阿母看着兄长们!”小姑娘打包票。
扶苏:“明明你才是最淘气的那个。”
“你说什么?”
子婴一把捂住了扶苏的嘴,打岔:“我刚才看到兔子了。”
“在哪?”阴嫚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将跟扶苏斗嘴的事情忘在了脑后。
看着三个小孩的互动,江宁莞尔一笑。
本来他们是不打算带孩子们一起走的。但她转念一想,在宫里也未必安全,倒不如放在眼皮子底下安心。所以她便和嬴政带着两个小家伙一起出发了。事实证明她的决定是正确的,这一路上风平浪静,而孩子们也有了不一样的体验。
但有个词说得不错,物极必反。一路上太平至极,奈何到了博浪沙事情便不太平了。
那个时候正值午休,一行人住在了传舍中。江宁刚哄睡了三个孩子,担心春风伤人便要去关窗户。结果外面传来了侍从们的惊呼声,还未等她听清外面喊什么,一人便从窗户翻了进来,用剑指着她示意她安静。
她登时冷汗直冒,该死,这么会让刺客闯进来了?她跟三个孩子要如何自保?可当她看到对方的昳丽的眉眼后,她试着叫了一句:“张良?”
在观察到对方愣怔的那一刹那,江宁便确定了,事情还有转机没到最糟糕的时候。
第137章
“你是——张良?”
此言一出, 室内的气氛顿时凝滞了下来。
“不要冲动啊,一会儿有人要来搜查,我要是不回答的话, 你可就被抓了。”江宁伸出手指推开了张良的剑, “你可不要冲动啊。”
张良将剑重新指向她,冷言冷语:“我可以用里面的三个小孩做人质。”
“那你就更跑不了了。”她盯着对方的眼眸, “你该知道挟持皇嗣只会更加激怒陛下, 到时候你们便是绝无生路了。”
“良非贪生怕死之辈。”
“但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江宁笑道,“你们这次一击未中,难道不留着命准备下一次吗?”
张良愣住了, 难以置信地看向他。
“我只是站在你们的角度上思考最有利的办法就是了,何必如此惊讶?世间之事, 有什么不可以商量的呢?”她自顾自地坐在案前, 倒了杯茶, 冲着张良一笑, 邀请, “现在你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不如喝杯茶休息休息?”
张良思索了一会儿后,卸掉了伪装后,坐到了她的对面。
江宁顺势打量着对方。眼前的张良不似当年的稚嫩小童, 也与人们脑海中勾画出的温和谦和、胸有成竹的谋生形象有所不同。一把长剑, 三两义士, 便敢行刺嬴政, 此等胆魄反而像极了破釜沉舟的将军。
“在下不明白, 我们只在我儿时见过一面,大夫为何还能认出我?”张良开口。
“好看的容貌自然难以忘怀。”她笑了一下心道, 而且在博浪沙行刺的就你一个,我要是反应不过来才是蠢笨了。
本以为会得到什么高大上理由的张良哽住了,看样子是没想到容貌拖了后腿。
江宁装作没看见,端起茶杯又喝了一口茶水。
两人相顾无言良久,张良忽然问她:“当年公子非为什么会突然自尽?”
听闻故人的名字,她顿了顿。尽管时隔多年,那种看着人走向死局的无力感总是令人难以忘怀。
“我想这点你很清楚。”她垂眸看向茶杯的茶水,仿佛透过茶水看到当年的最后一面。
“公子素来小心谨慎,他断不会如此轻易暴露,白白葬送自己的性命。定然是有人出卖了他!”事关故交张良虽然在克制但言语间那面还是流露出激动之情。
“人非完人岂能算漏无疑?”她抬眼看向张良,“公子非入秦的使命陛下心知肚明,他给了公子非一年的时间思考,而那篇《存韩》是他的回复。陛下爱惜公子非的才华,但这是不代表他会被蒙蔽,看不到公子非的计策会给秦国带来的负面影响。”
当时赵国的实力依旧强盛,况且还有李牧在。若是按照韩非的思路攻打赵国,将有十万秦兵将客死他乡。即使最后靠着强攻拿下了赵国,秦国自己也会有非常大的消耗,这会导致吞并六国的步调放慢,其中有什么变故就未尝可知了。
“从来都没有人告发,一切都是公子非的选择。我们都在想办法让他活下来,是他选择与韩国生死与共的。”她长叹一口气后,“或许于他而言,这是他认为的最好的结局。”
张良默然许久后说道:“人如莲,看似漂浮水中,无依无靠,实则根茎入泥,任凭波涛汹涌亦不离故土。”
“然也。”江宁颔首,抿了口茶说道,“若他不是公子非,我想今日临淄之行也会有他的身影吧。”
张良并不表态。
“我知道你们这些人并不是因为权势财富而放不下故国,你们所做的是为了心中的义。为人臣者,当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但我提醒你们一句,儒家至圣先师曾言,‘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1]’。”
“大夫是在劝良?”
“是。”她大方承认,“昔年在咸阳宫中,我亦劝过公子非。不过我失败了,尽管如此,看到你以后我还是想试试。”
“为何?”
“救人难道还需要理由吗?”江宁浅笑,“世家大家不是一向提倡人之友爱吗?怎么先生自己都忘了?”
张良作揖:“是良的多心了,还请见谅。只是——”
“先生不必急着回绝我,”她打断了张良的话,“人常言,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2],我想请先生在准备反秦之余,再好好看一看秦国之下人们生活得到底如何?若是先生看了以后还是觉得应该复韩,我便再不起规劝之语。”
“你要放我走?”张良错愕。
“是啊。不放你走,你怎么看呢?”江宁掩唇轻笑,打趣道,“先生莫不是被吓傻了?”说到这里,她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先生,你是不是把我们的马车给砸了?”
“……虽然有此打算,但大夫和孩童也在马车中,我并不想伤害妇孺的。”说到这里,张良疑惑,“这是我最开始的计划,并没有跟任何人说过,大夫是如何知道的?”
“楚人善巫,我自然是占卜得到的答案。”江宁睁着眼睛说瞎话,又转移话题,“换衣服吧,我送你出去。”
“换,换衣服?”
“是啊。你不扮成侍奉的宫人怎么出去?”她一脸无辜。
张良:“……”
送走了张良后,江宁回到了屋子里。只见嬴政和三个孩子坐在床榻上,四双眼睛一齐盯着她。不用想,这三个小家伙在她跟张良说话的时候就醒了,在自己和张良离开后就找来了嬴政,把所有事情都告诉嬴政了。
“陛下都知道了?”
“知道了。”嬴政在确定她没事后,才说,“你的胆子倒是大,竟敢放走行刺之人。”
“错了。”她真诚认错,“我错了,保证没有下次。”
见她滑跪得如此痛快,嬴政语塞,他按了按太阳穴:“你气死朕算了。”
“哎呀,陛下你听我细细说来嘛。”江宁给子婴使了个眼神让他把弟弟妹妹带走,之后自己又给嬴政倒了杯水,“陛下请喝茶。”
嬴政斜眼看了她一眼接过茶杯。
她十分有眼色地给嬴政按头捏肩:“陛下就不要生气了。我这不是觉得张良是个人才,所以才想帮陛下留着嘛。那可是谋圣哎,将来对外作战多好用啊。”
“谋圣?”嬴政显然来了兴趣。
她认真点头:“是啊。运筹策帷帐之中,决胜于千里之外[3]。陛下你不心动吗?”
“好是好,只怕不能为我所用。”嬴政放下茶杯。
“陛下放心,我还是有几分把握让他变成我们这边的。”
江宁盘算过,按照历史上对张良的记载,他是有可能被拉拢过来的。他的心在跟着刘邦南征北战发生了变化,天下人渐渐挤掉了韩国在他心中的地位。如今她催化这个过程,加快张良转变的速度,到时候白的一个谋圣何乐而不为呢?
嬴政叹了口气,伸出手捏着她的脸颊:“即便有把握也不应该以身犯险。若是张良设伏怎么办?”
“那也不能把他一直留在这里吧。万一他忽然反悔,三个孩子也有危险。所以能尽早把他弄走,就尽早给他送走。”她摊手,“陛下你要讲道理啊。”
“嗯?”
见嬴政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江宁举手投降:“我错了,我一定吸取教训,下次绝不以身涉险,一定坚持到陛下救我。可不可以先松开我呢?”
“巧言善辩者,非你莫属了。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仅此一次,下不为例。”她信誓旦旦地重复。
嬴政弹了她的脑门才作罢。
不过,自打张良来了那次后,巡防也更加严密了,一路上倒也没再生什么变故。一行人平安到达齐国地界,与秦地截然不同的景色便扑面而来。
湛蓝色的天空下是一碧千里的原野,山在天际中蜿蜒前行,好似美人的眉眼。风是温和的,在阵阵花香中,仿佛还能嗅到淡淡的墨香味。
看着随处可见的文房四宝,江宁不禁感叹,不愧是齐鲁之地,就是这么与众不同。
“夫人买一个吧,我们家的笔墨纸砚最好了。”商铺老板热情招待,“拿回去给女子启蒙,我保证女子会成为名动天下的大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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