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嘿嘿一笑。她刚刚瞧着嬴政心情不好,于是便让众人先回去,自己跟在嬴政左右就好了。只是没想到一不留神,他们两个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了。她环顾四周觉得天色不早,于是便提议回去。
“再留在这里一会吧。”嬴政的目光追随着呼出的白气,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花如同白色的蝶,轻轻落在他的睫毛上,又在一阵风声中飘然远去。孑然一身,空无所依,让人心生怜爱。
过了许久,嬴政才喃喃自语:“宁,如果我说我对甘罗受伤非但不伤心,反而还有一种大仇得报的感觉,你会觉得我还是一个合格的王吗?”
虽然江宁猜到嬴政会因为甘罗破坏了他与燕丹的旧时情谊,但亲耳听到依然会感到惊讶。
“你也觉得很虚伪吧。明明用甘罗得到了利益,却还因为已经被放弃的友情厌恶功臣。”嬴政将视线落在了她的身上,神色虽然平淡,但黝黑的眸子透着冷硬的光。
“不。我只是稍稍有些惊讶罢了。”江宁自己的暖炉放到了嬴政的手里,“天气寒凉,王上若是感染了风寒,这次可是我要挨训了。”
嬴政下意识握紧暖炉。
江宁后退一步,轻声道:“王上为秦国重用甘大人,是以为公。王上为旧情不喜甘大人,是以为私。公私分明这四个字王上早已做到了,何必苛求自己?”
雪在不知不觉中停了下来,一缕阳光从云隙中挤了出来,落在干净整洁的雪地上,莹莹雪光美丽无瑕。
“人之苦痛,多起于心。当我们不再为俗物所干扰时,才会有一颗自由的心。”江宁仰望着蓝天喃喃自语。
朔风穿梭在林间,带起了几片落叶,扬起了细密的雪粒,最后擦着江宁的脖子离开。江宁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恍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又说多了。
“你就是靠着这个忽悠蜀地的那帮黔首?”
“嗯?”江宁愣了一下,疑惑地看向嬴政。忽悠黔首?我什么时候忽悠黔首了?
“天神事务繁多,凡人当以自救。”嬴政提醒道。
江宁想起了自己的豪言壮语,颇为尴尬,摸了摸脸颊:“中郎将把我的这点老底都兜出去了。不过王上也知道,我不过是为了让李郡守接下来的安排顺利进行而已。”
“你总是这样在不经意间说出一些令人震惊的话。”嬴政的语气与刚才无异,但缠绕在眉宇间的郁结之气却消失不见。想来是那股自厌的情绪已经化解了,这个年纪的人总是喜欢多想,她作为年长的一方自然要做开导。
手中忽然一暖,江宁低头查看,刚给嬴政的手炉又被他还了回来。
“自己怕冷还把手炉给我,该说你是聪明还是糊涂?”嬴政帮忙掸了掸她身上的雪,看向来时的方向,“走吧,我们回去。”
江宁眉眼弯弯:“我自然是个不聪明的。”她跟在嬴政身侧,听着踩在雪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
“你是若是不聪明,恐怕不会有人比你不聪明了。”嬴政斜了她一眼。
“只是提到了,我忽然想到了而已。”江宁自然知道嬴政在说购置马匹和果蔬的事情。
等等!购置?她忽然反应了过来,吕不韦能管以国家名义的购置行为,但他管不了个人购置行为。所以之前成蟜提的话提醒了嬴政想要不经过吕不韦同意,可以走私人途径。
“我看世间最聪明的人非王上莫属了。”江宁感叹,“真不知道以前粉嫩可爱的小娃娃是什么时候长成这般模样了?”
嬴政顿了顿,看向江宁:“难怪你总是关注成蟜。”
江宁啊了一声,并不明白嬴政怎么好端端地提起了成蟜。
嬴政自然不会直白地告诉她原因,而是露出高深莫测的表情,慢悠悠地欣赏她着急的样子。
江宁自然看得出嬴政的小九九,她被气笑了:“好啊,我好心安慰还要被你捉弄……”
雪地上留下两排脚印,吵吵闹闹的声音回荡在林间,仿佛回到了邯郸城中那段无忧无虑色岁月。
经甘罗一事,嬴政也确实没什么心情再做冬狩了。在两日后启程回到了咸阳城中,又派了数位名医为甘罗诊病。只是甘罗伤势太重,到底还是早早地去了。
江宁叹了口气,这世间大概容不得过于聪慧的人吧。
嬴政正在翻看朝臣的奏章,见到江宁和她手里的书和折子后,问道:“这就是你上次说的饲养之法?”
江宁点头。
嬴政接过江宁的折子,翻看阅读折子的内容。在看完后,咋舌:“朝臣们要是能像你一样简明扼要地写清楚他们要干什么就好了。每天开头就写得五花八门,看得人心烦。”
听着嬴政的吐槽,江宁莫名地想到了以前在博物馆里看到的请安折子,芝麻大的事情都要跟皇上汇报。她要是皇上的话估计会被烦死,想必秦朝的折子也没好到哪去。
江宁:“要不然王上让大人们长话短说?”
“那也得他们肯。不过我觉得他们反对,说这不符合祖制。太吵了,我暂时不想听吵架。”嬴政正值意气风发的年纪,虽然已经被很好地克制了,但在某些时候真性情还是会冲破帝王的外壳跑出来。
江宁笑了笑不作提醒。回顾嬴政的一生少有轻松,如今能让他松懈下来,就随他去吧。
“战马和果蔬的事情由夏祖母的人接管了,你和许先生日后若是有需要,可以拜托成蟜转告给夏祖母。”嬴政拿起书翻了几页说道。
“夏太后?”
嬴政嗯了一声:“我们几个都被人盯着,有所动作定为其所察觉。如今夏祖母蛰伏在局外,让她来做这事最好不过。”
江宁了然,确实被吕不韦判定不能再掀起风浪的夏太后,确实是办理采买事的最佳人选。
“你又在上面记录了人名。”嬴政翻到了最后一页,瞧见了最后一页的人名。
江宁笑了笑:“总该让受惠人知道是谁帮了他们。”
“你倒是仁义。”嬴政放下书,转头对她说道,“前些天各郡来汇报,医坊已经建成了,种植草药的地方都划分出来了。人手的话还需要过段时间还能凑齐。”
江宁心中一喜,如此一来她可以利用兽医和种植人的职位,再安置一批战俘。而且监管他们的人是许先生的弟子和陈吉的同门人,他们品行俱佳做不出压榨的事情,这样一来俘虏们的生活虽然辛劳但不会伤及性命。
“你啊,还真是一如既往的良善。”
只见嬴政撑着下颌望着她。眸光闪动,好似春日里的湖水,荡漾着温柔的涟漪。让江宁不禁愣了一下。
第48章
江宁躺在榻上琢磨今日嬴政的话。她不否认嬴政能看出来她有意减轻底层人的负担, 但特地说她良善好像也不符合他的性格。也许是在提醒自己?
她翻了个身盯着帘子发呆,忽然灵光乍现。对了,秦国的奴隶来源不止是战俘吧, 应该还有官奴、犯人、自卖为奴者和奴生子。这些人有的是无辜的, 有的则是罪大恶极。
而她要帮的是无辜的人,若是一不小心帮了个罪大恶极的, 那才是她的罪过。看来嬴政隐去的后半句话是提醒自己, 不要把好心用错了地方, 反而惹祸上身。
好在她运气不错,目前除了郑国渠一事,用到的都是战俘。她有时间要做筛选, 不让恶人侥幸逃脱惩罚。
江宁又翻了一次身,双手叠在脑后感叹, 嬴政不愧是她选中的金大腿, 真是靠谱。
临近盛夏的时候, 她去私田转了转。闲聊时提到了今年的蝗灾。
庄宇:“今年要是没有夏腾大人, 各地的粮草供给恐怕要乱套。”
江宁颔首, 若是她记得不错的话。虽然发生蝗灾时各地官府反应及时,又有按照印发的书中的办法应对蝗灾,但还是有几个地区出现缺粮现象。
好在治粟内使调度有方,灾情比较严重的地方也很快得到了救援。由此秦国内部没有发生饥荒骚乱。
但江宁隐约觉得治粟内使的名字有些耳熟。
恰好这时庄宇又说道:“难怪卫林总是提起夏大人。”
“卫林?”江宁疑惑地看向庄宇。
庄宇睁大眼睛, 颇为惊讶:“是啊。你不知道夏腾大人和卫林是私交很好吗?”
江宁在一瞬间反应了过来, 这个夏腾不是当年在传舍的夏典客吗?啧啧, 当年夏太后会对刚入秦的赵姬母子一清二楚, 原来是因为传舍里有一双眼睛。
如今这人悄无声息的从典客变成治粟内使握住了国库, 想来也是扳倒吕不韦的一步棋。她垂眸心道,夺权这种事情她帮不上忙, 也别添乱了。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十月是岁首也是战事常兴的时候,秦国凭借的兵强马壮很快就攻占了魏国的二十座城池,设立为东郡。这本应是高兴的事情,但东郡的黔首们似乎受到蛊惑,竟然不顾律法森严三番四次地潜逃。
战国时期拼的就是人口,谁的人口多,谁的拳头就硬,谁就能成为强国。秦国费力攻占魏国二十座城池,便是为了其中人口。如今城中人大量流亡,于秦国而言不是好事。
“王上既然刁民不识好歹那便杀一儆百震慑不敬之人!”一位朝臣上前请奏,很快就得到了不少人附和,但吕、楚两派中的要员没有发表意见。
江宁摸不清这些人的想法,只是听着杀一儆百的呼声越来越高,她便知道再任由事态扩散下去,只怕城中平民要遭殃。
赵姬被吵得心烦怒斥朝臣在殿上吵吵嚷嚷成何体统。太后的震怒令朝臣不敢再言,这场争论不休便戛然而止了。
朝会结束,江宁跟在嬴政身后,望着赵姬远去的背影心道,在某些时候赵姬的娇纵反而是脱身利器。
刚回到书房,她便见了早已等候多时的李斯。她无奈地想,得,朝上没解决的事情是要搬到私下解决了。
嬴政看了她一眼,江宁会意让服侍在书房的宫人寺人们退下。
“侍郎请坐。”嬴政让李斯坐在自己对面。江宁扮起了透明人,只管做事其他一概不闻不问。
嬴政:“侍郎应该知道早朝的事情了吧。”
“臣确实听闻早朝之上诸位大人因为东郡流亡一事吵得不可开交。”李斯又问,“想必诸位大人更赞同按旧法处置这些人。”
嬴政垂眸遮住了眼里的情绪,只是端起茶杯抿茶的动作,让江宁知道嬴政现在有多想跟那群不走脑子的大臣对骂。
此事看起来像是普通的流亡,但细细剖析便能发现此事绝非表面上那么简单。
一来是自秦国的“义兵制”顺利实行下去后,攻城结束后将领会约束手下,平民们也许会惊恐,但时间会淡化平民对秦兵的恐惧。
二来是由卷城安顿演变来的安抚政策也能笼络平民。在新并入秦国的城池安全后,附近各郡县的农人们会带着农具农书向当地百姓传播农业知识,让衣食无忧冲淡战后的恐惧,加速当地人融入秦国。
在这两个制度的配合下,先前秦国攻占的韩十三城,魏三城以及从秦赵两国协议中的数座城池的平民们都相安无事地融入了秦国。可为何在制度十分成熟的时候,竟出现魏国二十城大规模流亡事件呢?
“我想大概是有人从中浑水摸鱼。”李斯一针见血,“黔首一生少有离开家乡之时,对外界知之甚少,了解他国之事也是靠道听途说。若无人引导他们不会如此大规模的逃走。”
他顿了顿继续道:“且‘义兵制’的推开,阻断了不少人的晋升路,他们耿耿于怀。此时天赐良机,定然要放手一搏请王上复旧制。”
江宁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吵得不可开交不是人口流失的问题,而是在于要不要除掉现有的两个制度,恢复“斩首记功”。为了自己的功勋罔顾人命,当真是不堪大用之人,她不禁唾弃。
她用余光打量着嬴政,瞧见对方细长的手指敲在案上,扣动的声响与心跳重合在一起,让人下意识地想去琢磨这位年轻的帝王的心思。
过了一会儿,嬴政询问:“你以为应如何处理此事?”
李斯劝道:“此事王上不能退,一旦恢复旧制恐有碍大计。”
“流民日益增加,为国所不利。”嬴政看向李斯,“侍郎可有应对之策?”
“王上,臣以为应当让上将军速速查清流言蜚语从何处而来,将愚弄黔首之人就地正法以儆效尤,而后再以安抚政策为主。恩威并施方得长久。”李斯行礼。
嬴政看向江宁:“宁,你以为如何?”
“也是,女子一向从善于从其他的角度分析问题。”李斯态度温和地看向江宁,似乎也想听听她的见解。
江宁也不是扭捏的人,反正说错了又嬴政兜着,于是说道:“朝堂之事,我是不明白的。但是大抵明白流亡平民的心情,逃不过害怕二字。”
“害怕?”嬴政用着疑惑地语气重复了这两个字。
“是的。他们是在害怕。”江宁为空了的茶盏续上茶水,“长平一战令诸国闻风丧胆,也令天下平民认为秦人乃是茹毛饮血不通人性的虎狼。试问谁敢同虎狼共居一室?”
见无人打断她,江宁便继续说了:“如今有人抢先一步散播了恐慌,平民自然要逃。诚如李大人所说,要想解决困局必定要抓出散播谣言之人。但一旦全城搜捕,更会惊动平民加大流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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