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只是谴责武王的手段,却没有否认暴君应当被取代的结果。如此看来,他们是认同周代商的结果。可他们又不能去面对王朝更迭本就是血腥的事实,所以选择隐居回避血腥的现实。”
“相对于逃避现实躲在梦里的人。我倒是更敬佩那些能够直面残忍的现实,并且在现实中努力生活的人。强大内心,让他们在人群中闪闪发光。”江宁轻抿一口茶水,看向李牧,“武安君觉得呢?”
李牧抿唇,停顿片刻后反问:“王后是在劝牧投降?”
“不,”她笑着摇了摇头,“我只是站在另一个角度去阐述一个观点罢了。”
“至于武安君要如何选择,我不干涉。我认为每个人的选择都应该是遵从自己内心,而不是迫于压力做出的违心之举。武安君可以选择‘宁可枝头抱香死[2]’,也可以选择‘任尔东西南北风[3]’地活。”
“不过有一点我还是得申明,”江宁迎着李牧的目光放下茶盏,眉眼弯弯,“若是想要复国的话,是绝对不会有机会的。”
话音消散,屋内寂静,有一种难以诉说的空旷感。李牧低着头,眉眼藏于阴影中,让人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不过她言尽于此,最后结果如何全在李牧自己的身上了。
倏然,门轴响动的声音回荡在室内,一束光从跟随着嬴政一起进入屋子。他在看到屋里的人后,疑惑的目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江宁回给他一个人畜无害的笑容,表示自己非常老实,什么都没做。
嬴政却回给她一个不敢相信的眼神。
江宁:“……”我在你心里的信誉就这么低吗?我生气了啊!
虽然由于嬴政的突然出现,她跟李牧的对话便不了了之了。但她推测,李牧应该有所感触,否则不会沉默。希望对方能给出一个满意的答案吧。
“你今天劝李牧了?”
“也算不上劝,我只是给他指出通向目的地的路不是指一条。”江宁坐在榻上。
嬴政:“你觉得他归顺的可能性有多大?”
“六七分吧。他毕竟不像韩非是一国公子,根在韩国二字,国灭则公子亡;李牧的根是在赵国黔首身上,赵国没了,但是黔首还在,所以他还有救活的可能。”她托着腮,看向嬴政,“王上你是在明知故问吧?”
“那又如何?”嬴政侧目看了她一眼。
“我也不能怎么样了。”双手撑在床榻上,询问,“不过赵家的事情处理得还顺利吗?”
嬴政嗯了一声:“已经让人传信回咸阳了。”
听着对方如释重负的声音,江宁也在心里也松了口气。然而嬴政的下一句话却让她好不容易晴光万里的心又一次乌云密布起来。
“这些名单是什么?”
“这些自然是韩赵两国宫室女眷的名单了,我这些天一直忙着安置黔首忘了处理这件事情了。今天正好有空,王上也在,一起挑一挑吧。”
“你要给我挑选宫妃?”嬴政蹙起眉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质问道。
“是啊。王上已经二十有五了,同龄人都已经孩子满地跑了。虽然不太赞同早育,但子嗣关乎江山社稷。不过王上放心,我记得我那边有个推测,王上的长子是一位漂亮的郑国女子诞下的。你放心,绝对不是包办婚姻!”
明明心头像是被人塞着酸涩的棉絮,堵得人难以呼吸。可她偏偏还要装成无所谓的样子,甚至还要做出兴致勃勃地为对方挑选宫妃的样子。
嬴政阴沉得可怕,在挤出不需要三个字后甩袖离开。
望着对方怒气冲天的背影,江宁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她清楚嬴政生气原因,也知道自己心头酸涩的原因,可那又怎样?
身份地位的差距,注定他们在坠入情网后只会是兰因絮果。与其相顾无言,唯有失望,倒不如从没开始过。她在长舒一口气后,闭上眼睛,在心中呢喃着,做君臣吧。做了君臣,就不会发疯了……
第120章
深蓝色的夜幕渐渐淡去, 天的尽头蒸腾出淡淡的胭脂红。薄雾在阳光中退去,白色的秋霜化作霜露挂在草茎上。车轮滚过,震得水珠滴落消失在杂草中。
马车中的光线忽明忽暗, 让车厢中气氛变得压抑。江宁坐在不远处, 侧目看向坐在案前处理政务的嬴政。眉头紧锁,嘴唇紧闭, 看起来像是遇到了棘手的事情。
她想, 应该是关于潜逃在外的赵国宗室的事情。虽说在她的提醒下, 秦军截住了逃跑的赵嘉,但对方在大夫们掩护下逃走了。即便成不了气候,但放任在外总归是个隐患。
江宁猜这也是嬴政长久地停留在邯郸的原因之一, 要在返回咸阳之前处理掉赵地最大的反秦声音。
猎猎风声,马蹄踏地声, 清脆的鸟鸣声好像都无法填不满车内的空寂。
她收回自己的视线, 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袖子出神。说起来, 从昨天晚上到现在嬴政没有跟我说一句话了。想来是恼怒自己的落花有情流水无意, 在跟自己冷战吧。
不过, 也确实该给这段过于亲密的关系降降温了。若是因此生分了,那也是不可避免的事情。她闭目养神,听着嬴政翻阅折子的声音,感受着阳光落在身上的感觉。
不知过了多久, 外面传来王贲的声音。
“王上, 王后我们到了。”
江宁睁开眼睛, 便看到嬴政在看她。她愣住, 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到了, 下车吧。”
言罢,嬴政便起身下车了。她叹了口气后, 跟着下车了。
一下车,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让人一下子清醒了过来。江宁在打了个哆嗦后,收拢自己的披风。见嬴政正在跟信都的县令说话,她便开始打量着四周的景色。
本以为时隔多年自己对这里的记忆会模糊,没想到在看到城中景致后,那些记忆翻涌而出,崭新得仿佛她从未离开过这里一般。
在县令的引领下,一行人穿过热闹繁华的都城,走过蜿蜒难行的山路,他们来到了一处村子。
在这里她见到了许多熟悉的面孔,只是又跟记忆中的人们不一样了。玩伴们长大了,左邻右舍的好心人衰老了。尤其是里正,他已然是一头白发,出行也要有人搀扶。
看着本应生活小康的人们,却困在破落的小山村中,江宁的心里攀升难以诉说的愧疚。
当年因为前途未卜,因为没有能力,她无法带着这些人到秦国。所以她告诉里正趁着赵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赶快带着里中人到齐国谋生去。
虽然一开始会艰难,但是有着制作豆制品和织绸缎的手艺他们会很快在齐国立足的。而且战国末期齐国是相对安稳的,他们会生活得很好。
可是,她没想到这些人为了守住唐先生的墓地不被仇秦的赵人毁坏,竟然义无反顾地做了唐先生的守墓人。
若非县令在普查人口的时候发现了他们,她和嬴政恐怕一辈子都不会知道有这样的一群人,在这危机重重的深山中扎根,与豺狼虎豹为邻,一年又一年地坚守着当初的誓言。
明明只是在求生的时候无意间惠及到了他们,他们却愿意花上一生的时间去偿还短短几年的恩惠……在这一刻,江宁的心头在触动的同时又酸涩不止。
她看着周围一脸笑意的人们,恍然间觉得自己窥见了隐藏在这狼烟四起的时代中的精神——投我以桃木,报之以琼瑶[1]。
秋风瑟瑟,江宁却感受不到一丝寒冷,反而是暖暖的。
“宁姊!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益!”
江宁一转头便看到一个黑黑壮壮的青年,她愣了愣,谁能想到当初那个小豆丁会长成这副模样。
对方好像意识到自己的称呼不对连忙告罪,江宁却是笑着拦住了他:“怎么不记得你?当初捡柴掉进了冰窟窿里。我记得你被宋妤揪着耳朵回家,还挨了一顿揍。”
说到这里,她脸上便是止不住的笑意。
被人当众提起童年糗事,又是妻儿面前,益的脸蹭地一下红了起来。他一脸尴尬地询问:“王后怎么知道?”
“自然是你的玩伴告诉我的了。”江宁下意识地转眸看向嬴政,“是吧,王上。”话音刚落,她便意识到自己还跟嬴政在“冷战”中,这个时候嬴政怕是不会顾及自己的面子。
好在嬴政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后,还是很给面子地应了一声。
这让她松了口气,她还以为要丢人呢。
益没察觉到他们两个人之间的怪异,吐槽:“我一猜就是!你们两个小时候就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有什么事情都会告诉对方。我当时就觉得你们两个会在一起。看吧,我猜得果然没错!”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虽说当时她满脑子都是想活命,但被人这么一说,她心里怪怪的。江宁下意识地看向嬴政,却发现对方早就一直在看她了。眸如深海,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涌动……
她飞快地移开眼睛,如同一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躲在自己的洞穴中不肯出来。只是有些事情靠躲是躲不过去的,虽然因为祭拜唐先生,她跟嬴政独处的时间少,但这不代表他们两个没有独处的时候。
就比如在这仅供两人并肩通行的羊肠小道上,她被迫跟嬴政走在了一起,一种尴尬感萦绕在两人之间。说实话,她这辈子都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觉得待在嬴政身边不自在。
“你一定要这样吗?”嬴政的声音突然在耳畔响起。
江宁愣了一下,在确定无人注意到他们的时候,才装傻充愣回问嬴政:“我怎么了?是王上先不跟我说话的。”
“江宁。”
这是嬴政第一次叫她的名字,这也代表没有办法装傻充愣了。她在长舒一口气稳定心情后劝道:“庄子曾说,两条鱼不幸搁浅,彼此吐沫维持生命。但当它们重新回到湖水中,便会各奔东西,去做更重要的事情。”
她将目光落在了山中景色中,平复自己的心中翻涌的浪潮:“世间人耽于情爱者无数,有始有终者甚少,相看两厌者众多。情海苦痛,损心伤肺,于王之所求无益。王上又何必执着于此呢?”
“你当真如此想?”
江宁转过头,迎着嬴政打量的目光,一张脸上洋溢着笑意,全然看不出她心中的难过:“我不这么想?又该怎么想呢?王上。”
嬴政没有在她的脸上找到自己想要找到的答案,脸上竟勾起一抹冷笑:“有时候我真的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言罢,他大步向前走了几步,拉开了两人的距离。看着对方强压着怒火的背影,江宁在心里叹了口气,怕是芥蒂已生,难以恢复如初了。想来自己还真是一个糟糕的人,做了那搅动涟漪的风,偏偏又是如此无情。
她站在唐先生的墓前苦笑,先生,你说一个人不想受伤为什么会这么难呢?
刚刚说了违心的话,实在让江宁感到身心俱疲。故而在祭拜结束后,她便借着身体不适的由头先行回村,避开跟嬴政相处的机会。
“王后跟王上吵架了?”
“嗯?”她闻言转过头看向宫人。
宫人见她没有生气,并继续说道:“刚才王上脸色不好,王后看起来也不太开心,所以便大胆猜测了。”
“你倒是个机灵的。”
宫人嘿嘿一笑,又问:“不过王上和王后因为何事拌嘴了,难道是因为韩赵的宫妃公主?”
“为什么这么想?”
“因为王后和王上一向恩爱,从没吵过架。我想来想去,好像也只有这件事情了。”宫人试着劝她,“王后这或许是个误会。这几年一直有人以子嗣为由劝王上纳宫妃,但都被王上回绝了。我猜他们把心思放在韩赵的后宫身上了,但又害怕王上拒绝,所以自作主张做了这件事情……”
闻言江宁一怔,等等,这些年有人催着嬴政纳妃?她怎么不知道?不对!这种事情明明归王后管,他们为什么不来找自己?
她的心头一跳,一个匪夷所思的念头从心头划过。她正欲追问,侍卫戒备的声音却突然乍起。
“有刺客!保护王后!”
话音未落,第一个发现敌情的卫兵箭羽刺穿喉咙,身体抽搐几下后便没了气息,唯有鲜血顺着伤口流出。
“有弓弩手!快进树林!”卜香莲砍断射来的箭羽,当机立断,却在看向江宁的那一瞬间惊呼,“王后!快躲开!”
在卜香莲喊的前一秒,江宁就已经发现了射向她的箭,但是那箭矢移动的速度太快了,她根本来不及躲闪。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边的宫人用力推开了她,她整个人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摔在地上。手臂处传来火辣辣的触感,让她倒吸一口凉气。但她来不及去看自己,连忙起身拖着中箭倒地的宫人滚进一旁的林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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