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进去看看?
还没等她推开门,屋里便传来瓷器破碎的声音。她猛地推开门,便见到摇摇欲坠的赵姬被嬴政抱在怀中。
望着嬴政错愕的神情,江宁马上反应过来,冲着外面人的喊道:“快叫太医来!”
这一闹,章台宫中顿时人仰马翻。
等着江宁安排好一切后进屋,只见夏无且神色凝重,在发现自己看他的时候,指了指一旁将要耗尽的油灯。
油尽灯枯四个字打字顿时浮现在了自己的心头,江宁难以置信地看向床榻上的赵姬,怎么会?赵姬明明还能活很久的啊?
她下意识地去找嬴政,只见对方站在床榻前,即便面无表情,她还是能感到他的无措。可是她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默默地站在嬴政的身边。
待众人离开后,嬴政忽然说道:“她今天是来求我攻灭赵国,抓到外大父的继室,为外大父报仇的。”
江宁顿了一下,当年赵君突然离世,她便怀疑其死因。但一直没有证据,结果没想到真的如她所料。是继室害死了赵君!
“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查清真相的,但她就是将证据摆在了我的面前,让我替外大父报仇。我担心秦国一时无法消化韩赵两国,便请她等一等。结果她却误以为我因为记恨她,所以记恨上了所有人,不愿意替外大父报仇,气急攻心晕倒。最后,被太医诊断出身患重病,时日无多。”
“没想到,我和她竟然是子不知母,母不知子。”嬴政自嘲地笑了笑,“做母子做到我们这个份上,对她,对我来说这都是一场孽缘。”
江宁手指微动,似乎在犹豫,最后还是握住了身旁人的手。在触碰到的刹那,她不禁愕然,一向温暖的手,在此刻竟然是如此冰凉。但她却没有收回手,而是用着自己微薄的温暖想去捂暖对方的手。
“王上想做便去做吧,我永远支持你的。”江宁长舒一口气,轻声说道,“不要担心前途困难,我会帮你的。”
嬴政转过头怔怔地望着她。
“善缘也罢,孽缘也罢。人生最重要的是不要留下遗憾才好。”江宁微微一笑,“不是吗?王上。”
回应她的是嬴政回握,手掌紧紧相贴,仿佛传递一种无声的承诺。
随着攻破邯郸的命令下达,离间计在赵国上演,李牧和副将司马被陷害入狱,新任将领根本不是王翦的对手,赵军很快败退邯郸。
风呼啸而过,卷走了白云,吹走了太阳。树叶因为远离了阳光,渐渐变成了金色。随着战鼓声响起,秦军发起了最后的冲锋。那呐喊声响彻云霄,即使远在大牢里的人也能听到。
李牧坐在干草上,望着从缝隙射入牢房中的阳光,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想,一切大都无力回天了。
他靠在发霉的墙壁上,腐朽的味道顺着鼻腔涌入肺部,让他想到了战场上的皑皑白骨,又让他想到了城破后被踏成肉泥的平民。一瞬间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逼心头。
“为什么?为什么王上不肯信任将军?你明明一心为赵国,怎么可能勾结秦国?”副将司马愤怒捶地。
“那是因为功高震主啊。”
一道轻浮的声音打断了副将的话。李牧转头看去,便看到了两个年轻人。其中一人他认识,是跟郭开交好的尉缭。而说话的,是尉缭身边的人。
那人蹲下来,笑着对他说:“武将要想活得久,便要夹着尾巴做人。秦国的武安君白起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赵国的武安君你难道真的不知道吗?”
几乎在一瞬间,他便确定了眼前的两人是秦国的奸细,而郭开才是与秦国勾结的奸佞!
“是你们的构陷,否则——”副将不甘心地反驳。
“没有否则的,武安君,司马将军。”尉缭声音柔和,说的内容却是刺耳难听,“你们的出现不过是郭开需要一个人替他守住权势财富,当你们不再有用或者说有人能顶替的时候,郭开会马上除掉你们。我们的出现,不过是加速了这个过程罢了。”
副将大喊:“你们这是狡辩!”
李牧摇了摇头,他知道对方说得对。自己与郭开这等奸佞注定势不两立,迟早会斗得你死我活。不,依照王上对郭开的宠信,自己拼尽全部,恐怕也伤不到对方半分。或许连玉石俱焚都做不到。他不禁自嘲,呵,我还是失败。
“你到这怕恐怕不是来落井下石的吧。”他斜眼看向两人,“若是劝我投降,是绝对不可能的!”
“切。我才懒着费口舌劝你呢。”蹲着的人撇撇嘴,“我这个人做事向来求新鲜感,从来不做第二遍。打个赌,我们两个辩论。你赢了,我马上放你走。输了,你答应我三件事。”
他愣怔,狐疑地看向对方。
“我们两个耍嘴皮的人,武艺不算高强,你一个打我们两个不成问题,更何况你们是两个人。”对方打开了牢门,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这样一来,我们两个不就成了案板上的鱼肉了。若是突生异变,还能用我们两个当人质。怎么样,我们的诚意够了吧。”
“武安君,秦人狡猾不可信。”副将拉住了他。
“那要怎么样才信?难道要拿刀架在我的脖子上?也不是不可以,你来。”那人丢给副将一把匕首,又伸出了脖子。
这下,副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见对方如此坦荡,李牧决定试着相信一次。而且就算是有变,他也有把握和副将逃出去。
“请说。”
“不错不错,还是武安君不会是做大将的人,气量非凡啊。”对方端坐在地,“请坐。”
李牧整理衣摆端坐在其对面。而尉缭和副将则并坐在一边,仿佛现在稷下学宫听辩论一样。
“考虑到时间问题,武安君只要说对或者错便可以了。”
“可。”他摸不清对方葫芦里买什么药,但他不太懂论辩的规矩,只答对错倒也省去了不少麻烦。
“武安君请听,三家分晋,有了赵韩魏三国。我若说赵韩魏三国中人本为晋人,这话没错吧。”
“对。”
“晋国是武王之子晋侯之封地,晋地之人,我说皆为周民也不错吧。”
“对。”
“商王好武斗狠,故武王伐纣,周代商,使天下商民化为周民。将军认同对吧。”
“对。”
“所以将军也认同,前朝失德应被后朝取代对吧。”
“对。”
“那好!如此一来,周王失德,债台高筑,为秦所灭,故而天下周民应为秦民。又有赵人是晋人,晋人是周人。所以我现在说赵人是秦人,这话对吗?”
此话一出犹如平地惊雷,炸得李牧和副将半天没回过来神。
“你胡说!胡说!”
“司马将军,你可不能随便冤枉人。我说得哪句话不对?是赵人不是晋人,还是晋人不是周人了?”
副将被怼住了。
那人又看向她,挑眉:“武安君该回答问题了。这话对还是不对?”
李牧攥紧拳头,额头已经出现了细密的汗珠,俨然一副被人逼到绝路的样子。
第119章
“所以先生就是这么说服李牧的?”
刚到邯郸, 江宁便听到了公孙凼的“惊世骇俗”之语。赵人是秦人,不愧是以诡辩著称的名家。这套歪理,她也是想不到办法破解。还真是没想到, 上次出门不但捡到了尉缭子, 还捡到了一个隐藏大佬。
“看来我下次同人辩论的时候,一定要带上先生助阵。”江宁打趣。
公孙凼拍胸脯打包票:“王后放心, 凼一定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我——”话还没说完, 他的声音便戛然而止。
江宁下意识地看向公孙凼的脚面, 果不其然看到了另一人的脚。她默默地端起茶盏,盖住了自己不停上扬的嘴角。
尉缭子上前一步,不留痕迹地移开了自己的脚, 说道:“李将军目前正在府衙中处理案子。王后要见他吗?”
她闻言放下茶盏,略作思考, 李牧是被公孙凼的诡辩坑了, 心里大概不会很情愿。但他又能答应公孙凼处理邯郸境内的冤假错案, 李牧不会看不出来这也算是变相地为秦国效力。
所以我可不可以认为李牧相对于韩非, 是属于好说服的那一类?但这个好说服, 也要有一个恰当的说服方式。否则激起了对方的反抗,倒是不美了。
江宁眼珠子转了转,要不趁着嬴政去处理外祖家的事情的这段时间,她先探探对方的底?
“王后?”尉缭试探地叫了她一声, “是有何不妥吗?”
“不。很妥当。”她摇了摇头, 继续说, “正好我还需要一个熟悉邯郸城的人帮我确定一下医坊的建造位置。”
“臣这便安排。”
行礼后, 尉缭子便带着公孙凼离开了。隐约间还能听到公孙凼抱怨尉缭子踩他, 并且得寸进尺地要求尉缭子接替他接下来的公务。当然,这被尉缭子拒绝了。
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人, 她不禁感叹一句感情正好。
“王后是在说谁的感情真好?”
“当然是国尉和公孙先生了。打打闹闹的,让人觉得热闹。”江宁转过头便看到了卜香莲捧着一摞名单进来,她眉头上扬,“这是什么?”
“这是韩国和赵国妃嫔公主的名单。”卜香莲略微停顿后才问,“王后打算如何安排这些人?”
仅仅是一瞬,她的好心情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寻不到半点踪迹。她想,该来的总会来。只是在意识到那些安静温馨将被喧嚣取代后,她的心里总是闷闷的。
“王后?”
“放下吧。”江宁捏了捏鼻梁,“我今晚跟王上商量一下。”
“是。”卜香莲是个很有眼色的人,在察觉到了自己的不悦后,便说起了另一件事,“我刚才听到公孙先生说医坊的事情,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嗯。”她抽出了邯郸的地图,“现在邯郸的黔首们衣食住行已经解决了,但总是找不到能建造医坊的地方。”
卜香莲疑惑:“邯郸权贵甚多,住房也多,难道没有符合心意的住宅吗?”
她回道:“只能勉强做临时地点。迟早要重建成咸阳城中医坊的样子。”
“所以王后是在想,取哪个临时地点重建?”
“嗯。”江宁摊手,“选地方才是最难的。医坊要足够大,地段好,同行方便。要三者具备,但真是头疼。”
说话间,寺人通传:“王后,李牧到了。”
“这么快?”她眨了眨眼睛,对着寺人说道,“快快有请。”
待对方慢慢走进屋内后,江宁细细打量着对方。李牧身高八尺,体态魁梧。面部线条刚毅有力,配上闪着精光的虎目,散发着不怒自威的气场。
她在心里默默感叹,不愧是战国四大名将之一,果然气势不凡。如果说王翦是低调内敛的暗流,那李牧就是高大醒目的山峰。同样的高度,竟是两种色彩。只是有些可惜,不能瞻仰另两位的风采。
“牧见过秦王后。”
李牧的声音唤回了江宁游走在自己的世界中的灵魂,她笑了笑:“武安君请坐。”
三人落座后,宫人奉上了茶点。
李牧开门见山:“不知王后唤牧前来所为何事?”
见状江宁也不再不客气,直说道:“实不相瞒,我与王上虽然曾在邯郸待过,但毕竟年岁久远,对邯郸的记忆有些模糊。所以想请教将军,哪里地段好出行方便,适合做医坊。”
卜香莲将临时地点展示给李牧:“此乃临时医坊的所在之地。王后打算从中挑选一个作为今后的医坊。王后想着武安君居于邯郸,想必对邯郸很是了解,便来打扰将军了。”
李牧二话不说,便开始细细比对挑选起来。
江宁和卜香莲对视一眼心道,这答应也太痛快了吧?
“牧与公孙先生有言在先,输了便要答应先生三个要求。”李牧一边看图一边说道,“先生第一件事情便要求我带着副将活着,第二件事便要求我处理邯郸的冤假错案,如今到此听从王后安排是他交代的第三件事情。”
“武安君乃真君子。”江宁笑着说,“临近朝食请武安君前来实在是唐突了,这是秦国茶点,武安君可以先填填肚子,朝食随后便来。”
李牧拱手拒绝:“牧此时并不饿,多谢王后好意。”
江宁捏着下颌,眉头上挑,眼珠子一转后,问道:“武安君是在效仿伯夷叔齐?”
李牧略作停顿,虽然颇为惊讶地看向她,但并没有马上回答。
“武安君向往贤士,坚守节操是件好事。”她冲着李牧笑了笑,又自顾自地说道,“不过我时常在想所谓不食周粟,坚守节操又是否是一种逃避呢?”
“王后何出此言?”
卜香莲十分恰当地提出疑问,引出接下来的话题。
“我觉得伯夷叔齐是知道周代商的原因,并且在心里也认同周代商。但他们无法面对残酷的现实,所以选择了躲避。”她说道。
李牧:“王后为何如此认为?”
“因为他们选择了归隐,而不是反抗啊。”江宁继续说,“纣王之子武庚尚且还能发动叛乱奋起反抗,以表达自己不认同周代商。而伯夷叔齐却只说了‘以暴易暴兮,不知其非矣[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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