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公子说姑娘额上的疤痕若是未好全,就用玉颜胶。一日未好便用一日,若是一直不好他便一直叫人来送。”先雪蹙着眉,一头雾水地重复着方才墨七带的话。
这人怕不是有毛病吧?未婚妻的父亲刚死,他就过来给自己送什么劳什子玉颜胶。怕不是觉得离成婚之日还久,就又想起了她这个随时可以消遣的玩物?
还一直送,言下之意不就是不让她去凌清阁了吗?洛宁浑不在意,装傻充楞,“二表兄……竟送我这么多贵重的药膏……”旋即她抿着唇,思量着要不要反手再给卖了。这么一大箱,估计能卖不少银子。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眼泪,略带哭腔,“我还以为,这么久不见,二表兄都要将我忘记了……”
先雪看着洛宁又要哭了,不禁有些心疼,“公子近来事务繁忙,连太太都没见过他几次……姑娘莫要多想……”
“那回头,我定然得好好谢谢二表兄……”
至于是怎么个谢法,洛宁看着桌子的那一叠云片糕,心中生起一丝快意。
第52章 坦白
兴许是察觉到了什么, 王家的丧事办得也是十分低调,丝毫没有一朝阁臣应有的排场。
接过侍者递来的孝布,杨晟真还是谨遵礼数的拜别了自己这未来的“岳父”。
“夫人节哀。”察觉到站在侍者身旁哭得眼睛红肿的王夫人正看着自己, 杨晟真走近客套的安慰着她。没曾想,还未近身,王夫人余氏顿时向后趋了几步, 躲闪的目光似乎畏惧于他。
记得上回他来王府时还是一旬前,那时余氏见到自己还热情地嘘寒问暖。
“晟哥哥~”还未离开, 就被身旁的一道熟悉的声音唤住,“昨天我还在陪……陪着父亲一起用饭, 没想到今天就……唔……”王绘青额上系着白布, 披着一身斩衰①, 跪在地上默默烧着纸钱。
明黄的火光铺在她的身上, 下颌上的泪珠似乎也随着她的动作闪着莹莹的光亮。杨晟真心底蓦然一顿, 不过也只是片刻的恻隐, 旋即一扫而过,又恢复来时的自若, “人死不能复生, 表妹节哀。”
“父亲他最爱吃西城平康坊的酱菜。今早平康坊又如往常一样给府上送了两坛酱菜……可是父亲他……再也吃不到了。”她将纸钱放进火盆里,视线却并未看着杨晟真,只是自顾自地说着,脸颊上的泪珠却蜿蜒不断,一滴一滴地砸进火盆里。
父亲没了,按规矩她自然要守孝三年,这样他是不是就能松了一口气?上次她在扶光院闹了一场, 他却也未说什么,只是疏离了那位表姑娘。可她的心告诉自己, 事情远远没有这样简单。
他虽说要娶自己,可从未和她发生过一次近距离的触碰,每次当她要状若无意地去碰他的手,他都下意识的躲开,都说嘴上再能遮掩,可身体也是骗不了人的。何况那夜的苍台山的行宫的别院里,据说他的侍妾在那待了整整一宿。
王绘青凝视着满盆地火焰,抬袖擦了擦下颌上的泪珠。
“王次辅鞠躬尽瘁,宵衣旰食。属实为国为民操劳一生。孤到时自会请旨父皇,追封王次辅。”火焰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一道清朗的声音自门外传来,打破了二人之间的寂静。
来人一身玄青描金云纹锦袍,单手负于身后,气宇轩昂,目光凛冽地扫过堂内地众人。
杨晟真抬眸时宋徵已大步迈进了正堂,只是他余光却瞥见宋徵身后那带着香叶冠穿着八卦道袍的男子。杨晟真眯起眼眸,对上了宋徵似笑非笑地目光。
“殿下大驾光临,实令微臣惶恐。”王柘穿着一身齐衰②急忙迎上前来,他抹了把眼泪,垂首行礼,略带哭腔“能得殿下此言,叔父当真能含笑九泉了。”
“无需多礼,孤此行乃奉皇命而来。”宋徵顿了顿,越过王绘青和王柘,靠近王次辅的棺椁,朝身后的道士颔首示意。
“父皇闻王次辅辞世,心中叹惋,寝食不安,念及君臣二十余年的情分,特敕李道长登门做法,去除王次辅周身的浊气,以愿次辅早登仙班,不再受轮回之苦。”
听到这句话时,宋珏以拳抵唇,压下心中的震惊,哭笑不得地看向那到处洒符水做法的三方士。
收到杨晟真警示的视线,他旋即收敛了几分,随着宾客一同观望三方士做法。
只不过,杨晟真的视线却久久落在了那三方士身上。一身宽敞的靛蓝的道袍也难以掩饰他劲瘦的身形。不过这还是他第一次这般近距离地看到三方士,从前只在圣人身边远远观望过这被奉为神仙的道士。
厅堂内鸦雀无声,只有洒水声和来回走动的脚步声。只见那道士面无表情,左手握着桃木符,右手端着符水,正四处驱邪中。他绕着棺椁来回踱步,嘴里也念着听不清楚的符文。
“啊!”水洒到身上时,王夫人突然跌坐在地上,她睁大眼眸,跌坐在地上,泪眼涟涟惶恐地躲避着三方士。
“可是我婶婶有问题?”王柘见状,急忙上前询问。王绘青蹙眉不语,只是视线寻着他向余氏那边看去。
见自己母亲突然尖叫了起来,九岁的王鸿披着斩衰急忙站起身小跑过去,挡在余氏身前。
“鸿弟你不能过去!”见王鸿当着众人甚至是太子的面如此没有规矩,王绘青有些急了,起身过去拉住王鸿。
虽然王鸿不是同她一母所出的亲弟弟,可到底也是父亲最疼爱的幼子,也是他们这王氏嫡枝唯一的男丁。
见三方士摇了摇头,继续往余氏身上洒着符水,王柘缕了陆胡须,一时也摸不到头脑。
“浊气方才还在夫人身上,不过母子连心。”三方士冷冷地觑着王绘青怀里的孩子,“浊气本可以就次没入地府,不过方才小公子突然冲出来,成了浊气的器皿。且小公子生辰八字属阴,次辅大人属阳,如此父子相冲,小公子命格过硬,这才――”
“你胡诹!”王绘青彻底听不下去了,顾不得高门贵女架子,当场大声斥责他。
察觉周遭扫过的一道一道带着不善的视线,王柘当即拉着王绘青跪下。
“绘青不得无礼!”王柘又是赔礼又是道歉,这三方士是皇上派来的,太子带来的,他们身为臣子岂能如此放肆。
目无君父,这可是好大一顶的帽子。
杨晟真轻轻捻着指节,暗暗沉思着。背影,还有方才走路的动作,步伐的轻重缓急,都有些熟悉。似乎察觉有人在打量自己,三方士停下了洒水的动作,朝着太子恭敬答道,“启禀殿下,如今次辅大人府上的浊气已经扫尽……唯有王小公子……”
“哦?那依道长之见,该如何?”宋徵把玩着腰间的青玉双鱼,视线落在王鸿身上。
“须得有清气方可净化浊气。”
“那佛门之地可行?”王柘随即追问。
三方士没有言语,只是点了点头。
“有劳道长了。”王绘青闷闷地回道,视线穿过三方士,落在了对面的杨晟真身上。心中失落的湖雾随着翻卷的浪潮一阵一阵涌起,方才她说错了话,自己的未婚夫却一声不哼,事不关己,漠不关心……
若是此人是韩洛宁,她遇到了这样的困境,杨晟真会不会替她说话?
他兴许不会等她三年了吧!
直到王次辅安葬后,洛宁才有幸远远见到杨晟真。这期间,姑母竟然还给了她送了几匹石榴红和胭脂红的绸缎,说是给她裁新衣的。
洛宁只是浅浅瞅了眼,随后将那绸缎锁进了箱底。姑母未免也太沉不住气了,三太太这还没死呢,她就开始如此张扬,也不知她怎么在杨府生存了一二十年的。三太太王氏的娘家虽然没落了,可王氏她再怎么说也是正二品的诰命夫人。
姑母如此做,无疑是鼠目寸光,四处树敌。
杨晟真送的玉颜胶倒真是好东西,济安堂竟然给出了每瓶十两银子的高价。一箱玉颜膏下来,她可是足足挣下了两千两银子。到时候,就算和知韫哥哥回去,他们就有了财富。知韫哥哥可以开一间医馆,到时候她开间绣房,两人一起试试能不能把父亲之前搁置的产业扶持起来。
洛宁想着,心里不由得更快乐了,以至于连多抓了几把杏仁都没意识到。知韫哥哥爱吃核桃杏仁做的云片糕,等她做好去,给知韫哥哥送去,再顺便给杨晟真送些。虽然知道他不能吃杏仁,可给他的云片糕她用的是核桃花生,到时候唬唬他,再卖卖可怜。也能解解之前受的气。
隔窗外的雪花飘落进来,洛宁净了手,将两碟子云片糕放在食盒里,前往凌清阁。
京城的雪越来越大,洛宁拢了拢身上的藕荷色夹绒披风。她撑着一把蜜合色的油纸伞。听着清脆的踏雪声,忽地想起那日的梦魇来,白雪高墙,禁锢着她,永远也逃不掉!那种寒凉透骨的冰雪浸入骨髓的冷意,直直窜进骨髓。
齿关战战,洛宁抬眸望着阴沉的天空,眺望间竟发现东跨院的红梅都开了。
怪不得总是有股若有若无的冷香。红梅白雪,倒也别有一番风味。可这里终究是不属于她的,她该去的,是那没有雪的地方。
一路踏着积雪,走到凌清阁时,洛宁的月白色蝴蝶绣鞋都湿透了。
“……穆……穆大夫在吗?”洛宁立在抱厦前,不觉向里张望。
“诶,又是你啊,姑娘?”齐大夫眼睛一扫,就瞥见了驻足在门前的洛宁。只是他说这话时未曾在意,坐在交椅上由着他包扎伤口的男子也在这时向外望去。
“穆大夫他去芷梅院了。如今不在这里。”齐大夫沾了些药膏,洒在男子皮开肉绽的胳膊上。对方竟然连眼皮都也未动一下,他不得不在心底里佩服这些年轻人,身子真是能抗。
洛宁进来时,好巧不巧正对上宋珏那探究又克制的目光。漆黑的眼底展现出来的晦暗似乎要将她吃掉一样。
洛宁忍不住屏住呼吸,这样若是直接走开,多少也显得不知礼,她身为杨府的表姑娘,自然该是一个知礼守礼的端庄女子。
“……我今早醒来有些头晕,就想过来看看。”洛宁忍不住要夸自己理智,还好进来时她就将食盒放在了抱厦那处。不然以宋珏的敏锐,很可能会看出她的异常来。
“没想到宋世子也在……咦,世子怎么受了这样的伤?”他衣衫暴露,整个左臂都袒露在外。只是一条血红的伤痕顺着他的胳膊肘直直朝着手腕处蔓延。看着倒像是刀伤。
“无妨,被狗咬了一口而已。”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洛宁,说话却不带半分感情。
想起上回宋海珠说的话,让她以后躲着宋珏,洛宁抿了抿唇,也没有接他的话。只是默默地别开脸,垂下眼帘躲避他的视线。
“先给表姑娘诊脉吧,剩下的我来就行。”宋珏察觉她的表情,看着自己手上的伤也差不多上完药了,便从齐大夫那里结过纱布,自己包扎。
“还是先给宋世子处理伤口吧,洛宁不碍事的……一时半会……也不急。”她本就没病,只是想来找知韫哥哥而寻的借口罢了。
“我说不用便不用。”他阻止了齐大夫的刚要抬手的动作,示意他去给洛宁诊脉。
洛宁只得坐下,被迫承受对面那炽热的视线,他还真是说一不二。
“你似乎有些怕我?”刚伸出手,就听见对面传来一道渗着冷意的声音,洛宁抬眸,发现他漆黑眼眸里夹杂着探究,似乎有些戏虐。洛宁感觉不适,旋即垂下眼帘。
“……是。”她埋着头小声回应,宋珏看不清她的表情,但想到她此刻的窘迫无助,唇角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笑来。
“海珠……海珠姐姐说过……世子在刑部任职……审……审过的犯人无数……还将人剁手剁脚的……还……”
果然,宋珏听到她这话,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没好气地笑了一声,咬牙问道,“还什么?”
“还将……将铁钉活活钉进人的脑髓中……还对活人剥皮抽筋――”
“够了。”宋珏怒极反笑,他不过是在刑部审理案件,又哪里干起了诏狱的那些勾当,“你既然知我是干什么的,还想在我眼皮子底下耍花样?”
他冷眸一扫,看向门外,“门口放的什么,为何不带过来?”
“姑娘别动,老朽都不好摸脉了。”齐大夫将她的手腕又按回去。
“啊?”洛宁抬头对上他审问的视线,秀眉微蹙,“我……那是给他……”
洛宁心中简直有些无语,这男人怎么跟个罗刹似的,凶巴巴的,还管东管西,怪不得宋海珠不喜欢他。
“……门外放的糕点,世子问这做什么?”洛宁扭头向门外看了眼,而后弱弱回答。
“给谁的?”虽然知道是给杨晟真的,但是宋珏心里还是有些不爽。可知,论起手段,杨晟真可比他厉害多了。缘何见到他就怕成这样,见到杨晟真就一口一个娇软的二表兄。
这姑娘大概是被海珠那丫头给带偏了。说起妹妹,宋珏瞅了眼刚包扎好的伤口,恨恨地咬了咬牙。
见他步步紧逼,洛宁状若无意地撅了撅唇瓣,干脆不吭声了。那里面是云片糕,若是给杨晟真的,宋珏和杨晟真关系那么好,若是知道他不吃杏仁的话?可若如实说是给穆广元的。宋珏的视线那样锐利,会不会透过她察觉知韫哥哥的身份?
“说话。”声音听着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这时候齐大夫恰好也诊完脉了,见这表公子又开始了他在刑部的那档子事,他只是默默觑了眼,小心翼翼地退到了一旁。
只是他也忍不住瞟向这边,这宋世子真是和穆广元没法比。和姑娘家说话都像审犯人,怪不得一把年纪了还成不了亲。显然,这种人是讨不得姑娘家的欢心。
“是……是给二表兄的……”洛宁紧张地揪着帕子。
“拿过来我尝尝。”宋珏的的声音越来越近,再抬眼时他已指挥附近的小厮去向门外。
洛宁有些慌张,旋即起身焦虑地看向门外。
“怎么,他吃得,我就吃不得?”宋珏摸了摸自己系好的纱布,又觉得有些丑,旋即解开,朝身前的女子命令道,“你过来。”
洛宁的视线随着小厮的动作转向了宋珏身旁的桌上,最后落在她那食盒上。
见她还在发愣,宋珏知她不情愿,可他浑不在意,依旧用命令的语气道,“还不过来?”
洛宁闷着着头,任由珠泪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走近他身旁垂眸听着。
“我这纱布开了,你替我系好。”见她袖中的指节隐约蜷起,宋珏更是来了兴致,“你若不过来,我便告诉他,你将宫灯卖了。宫中所赐的琉璃灯,就被你卖了区区几百银两,你以为若是深究,私自倒卖宫中之物,你能全身而退?”
闻言,洛宁旋即睁大眼眸,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宋珏怎么知她卖了那盏琉璃宫灯?还知道她卖了多少银子。
她突然感觉一阵眩晕,当铺卖任何东西都是有凭证的,她这几天还卖了杨晟真送的那么多药膏,不知道有没有被宋珏抓到把柄。
她不愿,却也只能硬着头皮过去。在这节骨眼上,她千万不能再惹杨晟真不快,万一最后他迁怒于她该怎么办!
纤细如葱的指节顺着纱布不停动作,未染寇丹的指甲泛着轻柔的粉晕。她垂首缠着纱布,白皙细腻的脖颈从藕荷色衣领下露出一节,隐约间还能闻到淡淡的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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