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婶,坐。”杨晟真神色自若,仍如往常一样温和散漫。韩氏心中却愈发焦急,若他当场发作也就罢了,大不了她一哭二闹端着长辈的身份倚老卖老,杨晟真也奈何不了她。可如今这般平静,到叫她有一种风雨欲来的忧切。
“上茶。”他一手抚着浅绿的广袖,一手持着青瓷茶盏,垂下眼帘慢慢晃着手中的茶汤,不动声色地对一旁的砚池道。
茶上来了,韩氏唇角扯着笑,低头凝视着那杯深褐色的茶汤,再抬眼看他时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
他这不会是要……送她上路吧!
不期然此时正碰上杨晟真抬眸询问的目光,他唇角扯出一抹淡笑,“可是大红袍不合胃口?”
大红袍每年产量不过十来斤,一半运往宫里,另外匀出一些给商户售卖,其余的才会按照份例赏给下面的功勋权贵。她在杨府二十多年,哪里有机会喝得上御赐的大红袍?
“二婶紧张什么?”见韩氏握着茶盏的手几乎抖成了塞子,杨晟真微眯眼眸,透过韩氏的眼睛,仿佛能看到那总是泪眼涟涟却又欲哭无泪的倩影。
良久过后,那茶盏才从桌前挪到韩氏的唇边。杨晟真抿了一口茶,漫不经心道,“从前,二婶往我房里塞人,我也并未说过什么。什么人为什么接近我,我心中自然也有数。只是今天……”
他的声音登时冷下来,眼底的笑意转瞬即逝,“二婶想活的话,就全然看你今日的表现。”
宋珏在一旁看得心中茫然,虽然二房是庶出,和他们也算不上什么亲近。可外祖母尚在,这个家还未分,他就这样明目张胆的欺压韩氏。
那杯茶还是因为心颤手抖最后尽数洒在韩氏的绛红对襟褙子上。本以为杨晟真不敢真对她动手,可眼下他又是这幅要吃人的样子……她要是死了,文哥儿可怎么办!
“韩洛宁来京之前可有认识什么人?”他放下茶盏,幽深的目光定定地注视着着韩氏。
“或者,可有什么青梅竹马?”
“啊?”韩氏还没从心颤中恢复回来,就听见他竟然问这种问题,慌得还以为他要审问自己过去让韩洛宁去勾引他的事呢,
“哦……哦哦!我记起来了,洛宁她,她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未婚夫?”杨晟真还未说话,宋珏就闪了过来,目光凛凛地盯着她。
韩氏被宋珏和杨晟真那冰冷的目光吓地心头一凛,慌忙补充,“不,哦对,是有个未婚夫叫……叫李知韫。不过前年外出时候掉下山崖摔死了。后来洛宁的父亲又去了,我……我怜她孤苦才将她接到府中……”
“李知韫是何模样?”他冷眸扫过,韩氏如芒在身,急着嘟囔,“我也不知,我去时候李知韫就死了,我哪里见过他。”
穆广元临走时还易容成他的样子带走珍娘。
软筋散。
眼睛里对小穆大夫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
穆广元看向她的眼神一点都算不得清白!
穆广元,三方士,李知韫!
青瓷茶盏里的茶汤暗暗生波,骨节分明的长指隐隐发白。压低眼帘里的眸子搅着滔天怒意,渐生波澜。
这便是韩氏临走前对杨晟真的最后印象。她紧紧揪着帕子,心中越想越不对劲。韩洛宁到底做了什么将他惹成这杨!若是明天的婚事没成,她定然要给这丫头点颜色看看!
微凉的清风拂过,刚打苞的菡萏晃着纤细的枝干在碧波中亭亭而立。哗哗的流水声中时不时传来一阵阵清脆婉转的嬉笑声。
蹲在鹅卵石滩岸上的藕荷色身影锤了锤后腰,一边有模有样地洗着衣衫一边同身边的妇人说笑。
“李家媳妇儿,我最近身上有些不爽快,总是气闷烦躁,心中就像堵着一块大石。下面更是难受,每到日落就忍不住想要……”说着,那缠着褐布头巾的妇人也忍不住咬了咬唇,“你家那位再怎么说也是爷们儿,我拉不下老脸过去的,李家媳妇儿,不如你得空帮我问问……”
听了这话,洛宁也忍不住脸颊一红,她将皂角迅速贴近那墨蓝衣衫上来回划过,忍不住敷衍地吭了一声回应范大娘。
“还有我,李家妹妹,我儿子都两岁多了,还没断奶……两个人来回磨得我那儿都肿了,你问问李大夫可有什么法子!”
“啊?好,我得空就问问。”面上的红晕顺着耳根爬到了脖颈。若是从前听这些妇人说道,她定然是懵的。可和知韫哥哥成婚三月,她却是知道的,为什么范大娘会说总是想要,为什么刘家嫂子说是两个人……
怕等会儿那些妇人们又问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洛宁只得涤了两遍衣裳,端着盆落荒而逃。
沿着河畔,清香的气息氤氲鼻腔,洛宁不由得顿住脚步,缓缓喘息。从盛京离开后,怕她触景伤情,知韫哥哥带着她去了湖广的云梦泽畔。
就这样,断了的线像是被重新接上,他们在这里安居,在这里成婚。镇上虽不如京城繁华,不过洛宁却是喜欢这种安逸舒适又放松的生活。
在这里没有人认识他们,知韫哥哥在罗安镇上开了一间不大不小的医馆,她在一旁给他取药材写方子,病人多时给他打打下手,或者阴雨天闲暇时,就在后院里给他做几身衣裳。
若是爹娘尚在,见到他们这样应是极为开心的吧,洛宁如是想。
端着衣裳推开门,入门便见他在院中晒着草药。自从离开那多事之地,他就再也没用过穆广元的脸的。洛宁唇角微弯,每日回来都见到他在家里等着自己,这种感觉是她从未体会过的。
或许,这便是家的感觉吧。有了他,她才有安身一处。
“怎么出去洗衣裳?我说过等几天从牙婆那买个丫头,这些粗活儿珍儿就别做了。”他停下动作,从她手中接下装着湿衣的木盆。
“我闲着也是闲着,就想到西边的湖畔看看荷田。后来我每次从那路过,就见邻居的几个姐姐在那儿浣衣,她们叫我,我就过去了。”
洛宁随他一起晾着衣衫,笑道,“夫君,再说叫别人洗你的衣裳,珍儿心中多多少少也是有几分吃味儿的。”
“珍儿。”他倏地顿住,目光微滞,握住她冰凉的手,“你的手是抚琴握卷的手,如今虽然不如父亲母亲在时,可跟了我,也不能让你吃苦。”
“等得空我就去东市的牙行,买个合适的回来。”见洛宁迅速垂下眼帘遮住眼底的羞意,他带着洛宁进了堂屋,“前几日我在上云岭采药时见到一颗两人合抱的梧桐木,到时再给你添只琴。珍儿可还会弹《阳春白雪》?”
“当然,那是阿娘教我的,纵然一年多了都没再弹过,我还是记得的。”洛宁眨着杏眸,促狭笑道,“不过,我更喜欢听夫君弹奏《凤求凰》。”
李知韫抬手捏了捏她的脸颊,唇角的笑意淡了些许,“《凤求凰》是司马相如为娶卓文君所奏的求爱之曲。不过后来,难道珍儿不知文君和相如终归是恩断情绝,相逢陌路?”
“可最初时,司马相如是深爱卓文君的。不论后来如何,当初司马相如为文君奏《凤求凰》时,悠长婉转情意绵绵的曲调却是真的。”
咀嚼着他的话,洛宁上前抱住他的,下颌贴到他温热的胸膛前,水润润的杏眸含情脉脉地看着他,“夫君不愿替珍儿弹奏《凤求凰》,该不会是怕自己也会像司马相如那般,对珍儿始乱――”
谁知话还未说完,洛宁倏地眼前一黑,李知韫微微俯身,环住纤腰以吻封缄。
第60章 是他
湿热的气息从耳畔蔓延至脖颈, 留下红梅点点。云消雨歇后,洛宁缩在李知韫怀中,漫不经心地玩弄着他的指节, “夫君,等生辰那日,我想回一趟湖州。”
耳畔的气息绵长舒缓, 洛宁转过身来看进他漆黑静默的眼眸,“虽然父亲就给的钱财都被姑母拿去了, 可我这还有一些,要不趁着回去祭拜爹娘的时候, 我们再去看看铺子吧。”
“珍儿觉得这里不好吗?”他抬起下颌放至洛宁的颈窝, 从后摩挲着那对灵动美丽的蝴蝶骨。
“也……也不是, 不好。”听得他话中的不舒坦, 洛宁暗自叹了口气, 她脸上的红晕未消, 且又是夏日,轻纱帷帐中免不得热意翻涌。
“就是, 我想着, 离家许久,也该回去祭拜爹娘了。知韫哥哥,我们一起回去吧。”
“好,且等几日。近来湖广巡抚约莫要到云梦了,我得先将西境那边进来的药材收购了再说……还有。”他黑眸闪烁,神色凝重,“铺子的事, 珍儿暂且不要操心了。”
“今后外面的事都由我来做,珍儿就且在家中等着我回来就好。”
“到底是什么药材, 还得防着官府?”洛宁对上他的眼睛,带着些许质问。
“不过是一些西境的珍贵药材罢了,因着价格压得低,若是直接进入中土,会扰乱当地的药材秩序,官府也不放着不管。”
家中长久经商,洛宁也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只不过她心下依旧有些苦涩。
似乎知韫哥哥到哪里都能要顾及他的事业,从前在京城是,如今到了罗安镇也是。洛宁默了几瞬,继续缩到他的怀中。
前不久他刚从京城回来,也是一身的伤,硬是挨到申州时才肯告诉她。
那日随他出盛京时,街头巷尾的烟尘燹火,还有不计其数的伤患亡者……直到今日,他们都成婚了,虽然他仍同年少时对自己那般温润怜爱,可他还是不肯透露当初在京城做的是什么大事。就像方才,若是不问,她还是不知道他在做什么。
天气渐暖,洛宁也换上了一身圆领的雪青色薄纱长衫,里间穿着藕荷色抱腹和丁香色马面裙。如瀑般的长发也早已挽成低髻,浅浅插着两只银雕素簪。
她垂眸看着膝上的琴,琴身上雕有缠枝莲花纹路。洛宁抬手轻轻拨了下琴弦,嘴角勾起一抹浅笑。本欲等过生辰前回湖州一趟,却不想临行前日,她腹中干呕,躺在床上浑身无力。后来知韫哥哥替她诊脉,这才发现竟然有了三个多月的身孕。
洛宁心中自然是又惊又喜,却也忍不住一阵后怕,前几日还在和知韫哥哥巫山云雨红烛帐暖……成婚将近四月,她本以为自己体质寒凉,不易有孕,故而也没往那方面想过。
这下好了,有了身孕,知韫哥哥怕她出去磕了碰了,竟然不知从何处找来了一口大缸,还在里面栽满了莲叶粉荷。
“李家媳妇儿,你在家里吗?”洛宁放下琴过去开门,见刘嫂子挎着一竹篮的荷花站在门外。金黄的余晖镀在她的身上,连那篮子里的粉荷都镶了一层金边。
因着是邻里,洛宁将人迎进屋,又让小丫头杏儿上茶。
“我说这几天怎么不见你出来看荷花了,原来是有了身子。哈哈,”刘嫂子打趣道,“李大夫还真是宝贵你,那时我揣着我家振哥儿时,还和他爹一起下田插秧儿呢。”
“刘嫂嫂说笑了,我倒是想出去试试怎么插秧儿。”
“这是黄鳝,振哥儿他爹在田里捉的,我都饬好了,李大夫整日里帮着我们,也不收费……这是嫂子的一些心意,你可不许再推托!”刘嫂子笑着,麦色的脸颊上泛着红光,小心翼翼地从装着荷花的篮子里端出一盆鳝鱼来。
“都是新鲜的,晚上让李大夫给你炖汤补补身子。”刘嫂子知道这俩夫妻一看就是文雅人,见洛宁蹙眉没有接那盆,她也未恼,转瞬将瓷盆放到了案上。
洛宁强忍着心中的干哕,唇角还是扯出笑来,“那就多谢嫂嫂了。”
刘嫂子走后,洛宁果然没忍住,趴在桌边径直吐了出来。
太腥了,那盆刚饬好的黄鳝瞬时遮掩了房中的熏香,满屋的血腥味儿充斥鼻腔。胃里又是一阵翻涌,洛宁扶着墙,蹒跚的出了房中。
“夫君。”知晓李知韫就在前面的店铺替人诊病,洛宁忍着干哕恶心,倚在柱子边凝望前院。
奈何唤了好多声都不见人回应。
皎洁的月光洒落在雪青色的薄纱上,映出一圈圈光晕。洛宁支在柱子上,俯身用帕子捂着自己的唇瓣。
回想起方才的腥气,帕子也止不住了,洛宁直接佝偻着纤细的腰肢,吐了许多酸水。
不知何时,一方帕子递到眼前,洛宁正在难受中,顺势接过。
“哎,早知道我就不接刘嫂子送的鳝鱼了,腥气闹得我心中干哕。”细长的黛眉微微蹙起,较之几月前,那眼角眉梢似乎染上一层别样的妩媚。
男人闻言,只是居高临下,淡淡的觑着她。若是洛宁集中精力,定然能听到黑色长衫下,指节挤压碰撞的咯吱声。
洛宁直起身子,余光瞥见他正立在自己身边,她心中顿时安生了不少。复而又伸手轻轻锤着后腰,好一阵儿才缓过来。这时,手中密密麻麻的针脚刺绣却提醒了洛宁,她垂眸看去,见是乱石中生出的一株翠绿。
握着帕子的手登时紧了紧,成婚以来,他的贴身衣物和这些荷包帕子,都由她亲手所绣。可这绿竹,她却没见过。上面的针脚细致精巧,绣线也是一等一的,似乎若有若无还残留着一丝腻人的馨香。
想起成婚后那段时间二人如胶似漆,到后来得知有孕后他便再也未碰过自己,洛宁倏地心头一慌。
他是哪里来的这帕子?
“夫君,这帕子是哪里来的?”目光似乎有埋怨,欲哭无泪的杏眸水汪汪的,就这般质问着他。
夫君?眼底方才褪去的凉薄和交织的怒意再次升起,只不过他特意别过脸去,并未看她,只是冷声回应。
“翠英楼里的云燕姑娘送的。”复而,他顿了顿,平静如常的眸光看向她,“我替她诊病,她无以为报便将帕子赠我,怎么了?”
诊个病就无以为报,今日送帕子,那明日岂不是要以身相许?何况青楼里的姑娘又能得什么病!还不是那些肮脏的花柳病,就这样,不让专门的医婆看还非要找他!
洛宁心中越想越气,她将温热的泪水忍回去,倔强地瞪着他:“她让你治你就治吗?那好,给花楼里的姑娘治病,是不是还需要脱了衣裳到床上去治?夫君,你有考虑的珍儿的感受吗?”
见他依旧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洛宁眼眶里不停地打着泪花,恍然间似乎觉得自己将话说重了。以前在湖州义诊时,似乎也有一些女人过来找他看病,当时不过是隔着帕子摸脉。
“夫君。”洛宁上前仍在向往常一样抱住他,湿漉漉的眼睛蹭着他的衣衫,“对不起,知韫哥哥,我方才太急了,故而说错了话。你以后要是再替女子看病,记得将珍儿唤出来给你打下手。我也是女子,有时不便的事我也能帮衬到……”
男人却并未理会他,袖中的指节垂于身侧,漆黑冷厉的眸光落在她的头顶。
旋即身子一倾,男人擒住她的腕子向门外大步走去。
洛宁骤然一惊,再回首时只能看见二人的衣袂于风中交叠起舞。
“夫君,天色已晚了,我们要去哪儿啊?”
湿漉漉的眼眸像只受惊的小鹿,洛宁只得快步根上他的步伐。
“跟着就是。”他只撂下这句话,就牵着她的腕子继续向前。
直到出了医馆,上了马车,听着车轱辘吱吱呀呀的转动声,洛宁才得以停下。她摸了摸自己被掐出红痕的腕子,小心翼翼地瞅着他。只见他自上了马车,就闭眸沉思,洛宁的心不由得跌入了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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