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完竺宴的来意,唇角勾出一丝讥诮的笑:“我生性凉薄,你的父亲一心只有苍生,为苍生而生,为苍生而死,妻儿在他眼中什么都不是。我竟不知,如此冷心冷血的一对父母,是怎么生出来一个痴情种的。”
她起身,徐徐走到竺宴面前:“你上次过来,我便告诉过你你们的结局,不想你不仅不肯回头是岸,竟还妄想我配合你演戏,参加你们的婚礼?你是这场梦做得太投入,忘了自己是谁,也忘了我是谁了吗?”
竺宴面无表情看着她,羡安同样面无表情与他对视,母子俩都是一样的冷漠。
片刻后,羡安转身,背对着竺宴逐客道:“走吧,以后都别再来华胥殿了。我不想看到你,还有你那个神后。”
竺宴没有吱声,却有脚步声从门外进来。
羡安转身,只见竺宴站在原地,玄度带着两名神侍径直走到她面前。
羡安皱眉,看向竺宴:“你想做什么?难不成,你还想对我动手了不成?”
竺宴淡道:“你于我虽无养恩,却有生恩,我自然不会对你动手。只是你既然不肯配合,那便暂时另居他处,将华胥殿和羡安娘娘这个身份腾出来吧,待大婚结束之后再回来。”
羡安一脸震惊看着他,眼中尽是荒唐神色:“我一直都知道你是个疯子,没想你竟疯成这样!你想做什么?你想将我送走,再派人假扮你的母亲,在你的大婚之日坐在高堂之上,言笑晏晏予你祝福吗?”
羡安冷笑:“你不觉得你这等自己骗自己的行径可悲又可笑吗?”
竺宴负手而立,半晌道:“我从前的确无数次觉得自己可悲,但如今却再无这等心绪。至于可笑,只要她觉得圆满了,我做得再可笑也无妨。”
竺宴视线扫向玄度:“送羡安娘娘离开。”
“竺宴你真是个疯子!”羡安指着他,抖着手怒骂。
神侍走到她近前,就要将她送走,羡安挥退了他们。闭了闭眼,她终于咬牙道:“好,我答应你!”
竺宴目光动了动,神侍立刻停下。
羡安狠狠瞪着他:“你既不怕死,我便陪你演一出母慈子孝的戏!怪只怪我当初生了你,如今欠了你一个临别大礼!只是你给我记住,待你们大婚之后,至死别再来烦我,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到你!”
竺宴安静看着她,眼中看不出情绪。
片刻后,他淡道:“成交。”
第103章
枕因谷中, 令黎展示完自己的神器,收回槐安图。
谷中久久寂静无声,众人目光聚集在台上少女, 或震惊、或复杂。
几位原本等着挑毛病的神族族长与长老, 他们想说什么, 张了张嘴, 竟发现自己根本无从开口。
这等境界的神器, 远不是他们可以指摘的。
斳渊直直看着令黎手中的图, 眼中情绪变幻,搁在案上的手紧紧攥着, 指节泛出冷白色。
令黎坦然等着他公布结果。
斳渊虽然严格, 却有真本事, 且一向公正, 她不担心无法通过。
案上有十一块空白的令牌,对应枕因谷中十一名弟子。按照流程,每名弟子展示完神器之后, 他会在相应的令牌上施法,若是通过, 令牌就会变成他们从今往后身份的象征;若是没有, 令牌则会变成下一届的入谷令牌。
斳渊伸手拿起令黎的令牌。
令黎虽有把握,但随着他这个动作还是莫名紧张了一下, 却只见斳渊动作忽然停下, 下一瞬, 他一拂袖袍, 令黎便被包围在了漫天雨雾之中。
透明晶莹的雨珠骤然间从天而落, 碰到衣衫却不会浸湿,更像星光, 散入衣裙袖袍。
令黎过了片刻才看出,这不是雨雾,也不是星光,这是斳渊的结界。
斳渊用结界将他们与其他人隔开了。
令黎困惑,试探地喊了一声:“斳渊君?”
斳渊还坐在原处,一动不动,只是看着她:“这是你做的吗?”
令黎点头:“是我做的。我曾用十年时间游历六界,用留影珠收集下这天地间最美丽的风物,炼入图中。”
斳渊:“是你一个人完成的吗?”
令黎坦言:“有神君帮我。”
枕因谷的神器考核从未明令禁止旁人帮助,因为神器并非是人人都能炼的,自然也不是随意哪个都有那个本事帮,即使是如葭月这样的出身,她身边也未必能找得出一个可以助她的。即便真有那样的人选,但神器炼制耗费巨大的神力和精力,那人也未必能心甘情愿竭尽全力。若是不愿竭尽全力,导致最后过不了考核,反而得不偿失,倒还不如一开始就自己亲力亲为。
像令黎与竺宴这般两厢情愿的才是难得。
斳渊自言自语一般轻喃一句:“他,他自然是愿意帮你的。”
“那你呢?”斳渊看着令黎的眼睛,轻声问,“你真的要嫁给他吗?”
令黎不解斳渊为什么要这样问,明明如今整个神域都知道他们的婚期近在眼前。
她道:“我的嫁衣已经做好,虽然大部分是由司针黹的神官完成,但我也有一起帮忙。”
斳渊闭了闭眼。
“若你们成婚……”斳渊说到一半,又沉默下去。
令黎茫然地等着他说下去。
隔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四目相对,斳渊将话说完:“若你们成婚,六界很快就会再生动荡,你也要坚持吗?”
这罪过着实太大,吓得令黎立刻反问:“谁说的?”
斳渊一怔,没料到她关注点在这里,避重就轻道:“谁说的不重要,局势便是如此。”
“怎不重要?”令黎皱眉,笃定道,“未来的事如何能预知?便连当年创世神尊也无法预见方寸草之祸,如今却有人对将来之事言之凿凿,如此笃定,那唯一的解释就只能是,搅乱风云掀起六界动荡的正是他本人!即使不是他,他也知情,定不能放过!”
“……”
“斳渊君,你快告诉我是谁说的,我让神君立刻将他抓起来,防患未然!”
斳渊:“……”
斳渊无言以对地望着她,半晌,木无表情道:“你通过了。”
他说这话的同时收起了结界,于是在场所有人都听见了,立刻有欢呼声响起。
葭月显然很矛盾,她欢呼了一声,但想到自己搞不好会成为今日唯一一个不通过的弟子,心情又很复杂。
但她显然小瞧了斳渊,虽然枕因谷忽然多出了个盛重的观礼,多了无数双眼睛盯着,但丝毫没有影响斳渊的评判标准。
最终,十一名枕因谷弟子全部通过。
这对枕因谷弟子而言是个好消息,对神族族长和长老们却绝对不是。
考核过后,他们围在靳渊身边,你一言我一语,痛心疾首。
“你怎就不再坚持一下?”
“正是,你若是执意不让她通过,我们也不会多说什么!此事就此含糊过去,却能为我们再争取到四十年的时间。”
靳渊淡淡反问:“莫说四十年,就是四十万年,你我也无法造出槐安图那等神器,又怎好意思去为难她?”
众长老无言以对。
“不对!如此厉害的神器,我们尚无法造出,她一块木头又是如何造出的?”
靳渊:“是神君。”
“神君竟,竟如此迷恋她,甘愿耗损巨大神力,助她通过考核?”
“不好!若果真如此,她一旦为后,我世家大族的女子哪里还有机会入神君后宫!”
“正是这个道理!早知这扶桑如此坏事,当日就是拼尽全力也该阻止她入神域,祸乱君心啊!”
靳渊冷眼看着这些人,漠然离开。
神君的后宫从来就不只关乎神君的喜好,那更是平衡各方势力的一个重要战场。他原想告诉她这个道理,可她从来就有一套自己的认知,不受他人影响,凌驾于所有外在的看似理所当然。
他早该知道的。
一万年前他无法让她回头,一万年后依旧如此。
不同的是,一万年前他用尽所有,一万年后他另有筹划。
他理应,乐见其成。
*
当夜,十一名枕因谷弟子一同宴饮,庆贺学成出谷。教授他们灵诀、典籍、神器的三位先生都收到了帖子,最受喜爱的斳渊却没有来。
弟子们同窗百年,令黎入学迟一些,与他们也有六十年情谊,素日里虽有亲有疏,到了分道扬镳的前夕,眼见距离要拉开了,关系倒是普遍近了几分。
宴饮间,情绪上来,有人感慨了一句:“若是兰时与沃雪不曾误入歧途,如今她们也能学成离谷,往后大好前程,也不至于落得一个灰飞烟灭、一个不见天日的下场。”
葭月立刻反驳:“沃雪的入学名额一开始便是抢了未染,若真让她学成,反而显得天道不公,如今这样倒是因果轮回,没什么不好的。”
“可未染如今已是三大仙尊之一,比起咱们都要风光许多,也未必不能说是因祸得福。”
岁稔星君饮下一杯,笑着摇摇头:“未染一心想留在神域,这样的福分,她可未必想要。”
“什么意思?”
岁稔星君看向令黎一眼,令黎正好奇地准备往下听,忽然对上岁稔星君的视线,她怔了一下,岁稔星君已经转开目光。
面对弟子们的好奇,岁稔星君只简单说了一句:“当年未染被兰时她们构陷,失去了入枕因谷的名额,曾来求过我,我虽然知道她受了委屈,可惜我能力有限,也帮不了她。”
令黎不解问:“既是委屈,为何不去求神君作主?”
“神君……”岁稔星君顿了顿,“神君一向不爱理会这些事。”
令黎皱了下眉。
竺宴虽然冷血,但据她观察,他只是嘴硬加傲娇,倒也不会真冷血到这个地步吧?明知有神女受了冤,也不理会?
弟子们喝得都有些多了,流景一向是弟子中最稳重的,此时却脑子犯迷糊,口快道:“不,并非如此!是因为未染对神君生了男女之情,神君本对她无意,她却胁迫神君做了他不愿意做的事,所以后来未染栽在兰时手上,才无颜去求神君。”
此言一出,信息量巨大,众人惊呆,齐刷刷看向流景,争先恐后问:“什么不愿意的事!”
“难道他们……”一名弟子两根手指亲密地对了对,“?”
暮商看了令黎一眼,皱眉斥道:“流景你喝多了,神君神力权势无边,怎会受未染胁迫?”
流景一张脸通红,辩驳道:“我才没有喝多!那已经是一万年前的事了,那时神君还不是神君……”
“好了流景,你喝多了,睡会儿吧。”岁稔星君出言将流景打断。
有岁稔星君威严在,流景脑子短暂清醒了片刻,拍了拍脑门,当场就趴下睡了。
只听到一半的令黎:“……”
她转头去看岁稔星君,岁稔星君假装没看见,扭头与他人喝酒去了。
她又去看葭月,试图从葭月口中问出后续:“神君还不是神君,然后呢?”
葭月酷爱八卦不假,但热爱与擅长是两码事,她虽热爱这个事,但消息一向不怎么灵通,像这等万年前的秘辛,更是属于她的消息盲区。
她与令黎大眼对小眼,片刻后,看向她身后:“然后,神君来了。”
令黎:“哈?”
葭月指了指她身后,与此同时,在场众人纷纷起身,朝她的方向拜道:“拜见神君!”
令黎回头一看,竺宴站在门外。
他身形高大挺拔,如松柏翠竹,身后皎皎月色落了满院,在青石上泛出银白光辉。
“你怎么来了?”令黎立刻开心起来,起身走到他身边。
正要邀请他一同坐下喝一杯,竺宴道:“亥时了。”
令黎一愣,还没领会过来他的意思,岁稔星君已经十分有眼力见儿地接道:“时辰不早了,大家都散了吧。”
令黎这才明白过来:“啊,你是来接我的?”
竺宴:“你可真聪明。”
令黎:“……”
她是木头不错,但是讽刺得太明显了她也是能听出来的啊!
众人纷纷起身,正准备四散回家,竺宴看向他们:“你们明日也要早起试嫁衣?”
众人:“……”
猝不及防一碗狗粮扑面喂来,险些被当场噎死。
神君都发话了,宴饮继续,只有令黎被提前接走。
今夜是满月,令黎和竺宴并肩走回扶光殿,月光照了一路。
令黎低声嘟囔:“你这样忽然出现把我带走,会显得我很不合群啊。”
竺宴:“你是神后,不必合群。”
令黎想想也是,很容易接受了。
竺宴转头看向她,见她眉目低垂,白皙的脸颊透出浅浅嫩嫩的红,他问:“喝酒了?”
令黎:“一点点,不多,他们喝得比较多。”
“你没跟着喝?”
令黎看向他,轻轻眨了下眼:“我是木头,木头要忌水,不然会变成朽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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