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眼尾渐渐泛红,哑声问:“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令黎背脊笔直:“物归原主,本就应当。”
“好,好好!好一个物归原主!”
竺宴一拂袖,坤灵便被他收走。
令黎双手一轻,无端怔了一下,等她再抬眼,眼前空空的,竺宴已经离去。
竺宴寒着脸大步离开,手中提着坤灵。
无漾从外面回来,正与他撞见,见他这是离开交觞的方向,惊讶问:“君上要出去吗?”
自从记忆阵出来,竺宴寸步不离守着令黎。虽然令黎假装失忆,不肯与他相认,但他明显也没有真的与她动气,只是日日心照不宣地陪着她演。
如今忽然离开,无漾自然也没有往他是被令黎气走这方向想,还以为是魔域出了什么大事,顿时警惕,又见竺宴手中还提着坤灵,自然更加紧张:“怎么坤灵都拿回来了?这不是你送给令黎的聘礼吗,送出去的聘礼还能拿回来?”
竺宴眼风倏地扫来,刀子似的。
无漾脖子一凉,霎时噤声。
竺宴冷笑一声,带着坤灵离开了交觞,衣袍掠起的风也跟刀子似的。
无漾一扇子拍自己脑门上。
他今日是被木头附体了吗?怎问出那样的蠢问题?
*
无漾借口送账本去见令黎,他并未放轻脚步,然而人都到她面前好一会儿了,她也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兀自坐在那里,失神地望着窗外。
“还在后悔呢?”
听见声音,令黎这才回过神来,看向无漾:“什么?”
无漾幸灾乐祸地笑了一声:“后悔也来不及了,人呢,现在是已经离开交觞了,正在气头上,我估计你现在去追也追不回来了。”
“不是我说你啊黎黎仙尊,”无漾扯过一只凳子,自来熟地坐在令黎面前,“你说你使使小性也就算了,几万年了,竺宴哪回不是让着你任你欺负?但你怎么能连人家送你的聘礼都还回去呢?你可知你这还聘礼比拿剑挖他的心还要狠呐!”
令黎看着无漾,一时没有声音,脸上似有些空白。
片刻后,她木然地问:“什么聘礼?哪个聘礼?你在说什么?”
无漾:“……”
无漾也被气走了,同竺宴一样,一怒之下离开了交觞。
等他们都走了,令黎跳上獾疏的背:“回神域。”
獾疏毕竟是一只还未成年的幼兽,还没有长出大人的心眼子,令黎说她想不起来了,它还就真以为是记忆阵吸食了她的记忆,她是真的想不起来了,陡然听见她说“回神域”,震惊不已:“回……回?”
她怎么用的是回?
她不是什么都不记得了吗!为什么要用回?
令黎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摸了摸它的头。
獾疏怀着震撼与不解的心情,驮着令黎回神域,半路遇见青耕,青耕以为他们要去吃好吃的,死皮赖脸跟上。
自六百年前神君堕魔,这些年来神域也几次遭逢巨变,如今的神域几乎彻底换了一批神卫。他们没有见过令黎,疾言厉色拦下她的去路。
“你们不认得我是谁?”令黎问出这句话,刹那间有些恍惚。
沧海桑田,早已物是人非。不管是对天酒而言,还是对神后令黎而言。
“罢了,”她道,“烦请神官通禀,交觞令黎,求见斳渊君。”
两名神卫相视一眼,神情微妙。
一人道:“如今下界仙山的仙子都能随意上来神域了?”
另一人道:“神域有结界,若无传诏,下界众生无法上得天听。说,你究竟是何人!”
“神后娘娘!”
正纠缠间,一道声音传来。令黎循声看去,与不远处一道视线对上。
她默然片刻,再开口,恍然如梦。
“岁稔星君,许久不见。”
*
“都以为娘娘六百年前在神魔大战中陨灭了,不想竟还活着,真是太好了!”
当年在枕因谷中,岁稔星君曾是令黎的授业恩师,也是神域之中为数不多与令黎交情深厚之人。
故人多年未见,乍然重逢,话难免多了,一叠连声道:“娘娘可是回来寻神君的?娘娘不知,神君当年误以为娘娘陨灭,一时钻了牛角尖,如今已不在神域多年。”
“不过无妨,现下娘娘回来了,神君若是知晓,定然片刻间追回来!”
“我这就派人去请神君……哎,算了,夜长梦多,还是劳烦娘娘同臣亲去求见神君,这就走!”
岁稔星君激动起来说个没完,令黎好几次插不进话,眼见刚回来就要被拉走,她连忙道:“星君莫急,我想先见斳渊君。”
岁稔星君停下脚步:“斳渊君?”
令黎点头。
她如今什么都想起来了,自然也想起来,六百年前,在她封印从极渊时,她的凤凰元神已经彻底苏醒。正是因为凤凰元神苏醒,最终才会死于天罚之下。
虽然在那之前,她也已经油尽灯枯。但她死时,她确实已经是凤凰的元神,不再是扶桑。
可是百年之后在交觞重新醒来,她却又变回了一株神力全无的扶桑,甚至还再次躲过了天罚。
这中间发生了什么,斳渊又是如何办到的,她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也只有见到斳渊本人,才能解惑。
岁稔星君的神情却霎时变得欲言又止。
“怎么了?”令黎问。
岁稔星君张了张嘴,还未出声,先长叹了一声。
“斳渊君六百年已经陨灭了。”
令黎震惊:“什么?!”
斳渊……陨灭了?
那救她性命,又在交觞陪伴她六百年的是谁?
斳渊的府邸荒芜了六百年,牌匾蒙尘,门前积了枯叶。风一吹,尘埃与落叶飘进风里。
没有神侍把守,也不见一个宫娥扫洒。令黎迈上台阶,轻轻一推,大门便开了。
“吱呀——”
大门发出年久失修的嘎吱声。
入眼的场景,颇有些荒凉,就如同整个衰败的羲和族。
岁稔星君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自尊后娘娘陨灭后,斳渊君便是整个羲和的支撑,他陨灭后,整个羲和便也跟着没落了,如今羲和族人的境遇颇为艰难。”
令黎站在萧索的院中,细想起来,才发觉,自己上次来这里时,她还是天酒。在她在神域做令黎的那一千年间,她其实从未有一次进过这座府邸。
她还记得,其实是有一次的。她刚来神域便进枕因谷学习,落了课程,斳渊便让她在休沐时来这里跟着他学铸剑。
可是那时候她正好得知竺宴受寒疾所苦,整日念着想着的都是竺宴的身体,便将这事忘了。等她再想起来,竺宴又将坤灵送给了她,铸剑的事便彻底搁置,她也千年间从未进过这座府邸一次。为数不多的几次,也只是同其他弟子一起,从不远处路过,匆匆瞥过一眼。
忽然听见脚步声,令黎闪身躲到树后。
起初以为是扫洒的宫娥,偶尔来此处打扫一番,可是来人抬起头的瞬间,令黎在树后看见,瞬间湿了眼眶。
是星回。
是母亲身边的星回姑姑。
犹记得母亲尚在时,在尊后娘娘身边贴身伺候的星回姑姑何等尊贵?即便是母亲陨灭后,斳渊在位,羲和族如日中天,星回作为长老,地位也无比尊崇。何曾想,物是人非,竟到这等境地?
星回姑姑竟要亲自做这些扫洒粗活。
这就是岁稔星君所说的,羲和族衰败吗?
令黎藏身树后,望着星回略显佝偻的背影,手指无声抓紧了树干,然而她终究没有出去。在星回进屋打扫以后,她悄悄离开了斳渊的府邸。
她不知斳渊为何要谎称身故,要放任羲和没落,可是那日她在山洞前见到的的确是斳渊无疑。离开斳渊府后,她思索片刻,让獾疏想办法去寻斳渊踪迹。
她一定要尽快找到斳渊。
獾疏不放心她,令黎道:“没事,小青耕还在。”
獾疏看了看青耕,又看了看令黎,最后对小青耕叮嘱道:“不许贪玩。”
青耕答应得好好的,结果獾疏一走,她转头就好奇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叫个不停。
她自破壳就从未来过神域,自是看什么都新奇,令黎好笑道:“去玩吧。”
青耕还记得獾疏的叮嘱,扭扭捏捏拉着令黎的手说:“我们一起去玩啊!”
“不了,我还要去个地方,你自己去玩吧。”令黎看了眼天色,道,“天黑前来寻我。”
她与青耕有灵兽契约,青耕自能找到她。
青耕重重点头,眨眼飞得无影无踪。
令黎看了眼青耕消失的方向,转身,往扶光殿走去。
扶光殿虽也荒芜了六百年,可是殿中结界至今仍在,目之所及,一草一木仍旧灵气充盈。就仿佛她离开了不是六百年,而只是片刻须臾。
就仿佛那一日,她诓竺宴下界,还在昨日。
她不曾以记忆阵困他,他们也不曾分开六百年,他们只是在凡界过了一夜,此刻她就回来了。而他,他只是被什么事耽搁了,不久也会回来。
可是终究只是仿佛……时间的的确确已经过去了六百年,再也回不去了。
而她,今日过后也不会再回来了。
她迅速擦掉眼角的湿气,回到两人的房间。
她记得当年他们大婚,竺宴的母亲羡安娘娘曾送给她一只镯子,她喜欢得紧,将它藏于床头的匣子里。总是每日沐浴后躺在床上,取出来戴一戴,又小心翼翼地收起来藏于匣中。
竺宴曾笑话她:“我第一次见有人这样戴镯子。”
令黎拍开他的手:“你懂什么?要是戴出去不小心碰坏了怎么办?我可不能将它弄坏了。”
竺宴:“那就不戴,放着。”
令黎:“可是我喜欢啊。所以我才想到这么个两全其美的法子,我白日将它收藏着,只每夜沐浴之后洗得香香的躺在床上戴会儿。”
她躺在床上,皓腕举着,在灯下晃来晃去。
她肤如凝脂,这镯子底子也白净水润,唯有一缕灵动的青色飘在上面,如阳春白雪,更衬得她肌肤娇嫩赛雪。
看得他口干舌燥,她还巴巴地凑过来问他:“好看吗?”
他一对上她的眼睛就知道她是故意的,故作冷漠地“嗯”了一声。
她嘿嘿一笑,离他更近了,咬着他的耳朵道:“你在说什么?我问的是人。”
她不常主动,但偶尔引.诱他一次,他的定力会刹那间荡然无存。
他看了她一眼,直接将人拉到身下……
她笑着勾上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说:“轻点,别把我的镯子弄碎了。”
他的回答是直接将她的镯子褪下来,扔回匣子里,在她惊讶的目光中,霸道地说:“轻不了。”
“……”
令黎忆起往昔,眼泪无声落了下来。
拉开床头的匣子,镯子果然还在里面。
羡安娘娘给她时未说叫什么名字,后来她问竺宴,竺宴说这镯子只是好看,没有神力,所以也没有名字。她却喜欢进了心坎里,对竺宴说:“这抹青色真真是好看,像你的本体,又像大好春色,底子又白净似雪,如春日回雪,那就叫‘回雪’吧。”
他或许都没听见她起的名字,就只顾着调戏她了,若有所思看着她,说:“原来你是觉得像我的本体,所以才这样喜欢这只镯子啊?”
令黎取出镯子,他漫不经心的嗓音仿佛犹在耳边。
“坤灵都不要了,为何还要来取回雪?”
身后嗓音传来,她怔怔立在原地,背对着那声音的来源。
许久,她仿佛才意识到那不是自己的幻听,背脊逐渐僵硬。
竺宴站在门边,背对着光,静静看着她。
他气急离开,很快发现她也离开了交觞,他纵然生气,还是认输地折了回去。他远远在她身后跟了她一路,跟着她来到神域,听她打听斳渊,又远远看着她支开了獾疏与青耕,独自一人回到扶光殿。
他跟了她一路。
令黎却没有回头,即便到了此刻,听见他的声音,她也始终没有回头,只是手中紧紧攥着回雪。
他看着她决绝的背影,闭上眼,缓缓摇了摇头,自嘲道:“罢了,我明知你已不要我了,又何必来为难你?”
他转身离开。
刚走出两步,一具温软的身子便直直撞到了他身后,双手紧紧抱住他的腰。
竺宴身体一僵,便再也走不动。
令黎颤声道:“我要你。”
天光明亮,扶光殿中房门紧闭。
竺宴什么也没有说,返身将她抱起来,便大步回了房。
他们在一起一千年,对彼此再熟悉不过。
令黎被压在门上,两条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忍不住呢喃了一声。
他听清了,理智似乎回来了一瞬,而后忽然轻笑一声。
下一瞬,她手上的回雪被他取走。
“轻不了。”
……
是扶光殿中阔别六百年的春色,熟悉又炙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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