竺宴淡道:“本君与天道不是一条心,天道罚你又如何?本君就是要封你做仙尊,予你无上的权势。”
话是好话,但就是听着有点奇怪。
令黎摇了摇头:“不,你没懂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早上做了一个梦……没错,就是你说我流口水而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个梦。”
竺宴停下脚步,转头看向她。
令黎:“我知道你有一幅一枕槐安图,虽然现在落入了孟极手中,但可以躲避天罚。”
竺宴与她做了千年的夫妻,但至今为止,也是有时懂她,有时完全不懂她到底想说什么,譬如此刻。
一般这种时候,他就不说话了,等她说下去。
令黎讪讪笑了笑:“我梦见你想将这幅图作为聘礼送出去。”
竺宴回想起早上的不欢而散,注视着她:“所以你是在问我,觉得你怎么样?”
“对,但那也不是重点。”令黎仰头看着他,“我虽然那样说了,但我其实只是想要那幅图而已。我目前并没有二婚的打算,当务之急还是想躲避天罚。所以你说那个赐予我的最好的嫁妆,就是权势地位那个,其实我也用不太上。”
竺宴有点知道她想说什么了,好笑地看着她:“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你看,我现在有一个用不上的嫁妆,你有一个用不上的聘礼,不如我们交换一下吧。我把交觞仙尊的位子给你,你把一枕槐安图给我。”
令黎说着又在心里思索了一遍,觉得这逻辑完全没问题,遂十分有底气道:“嫁妆交换聘礼,权势交换神器,价值相当,等价交换,咱们谁也不吃亏,你看如何?”
竺宴忍俊不禁。
他或许真的是忍了,但没忍住,侧开头。低低的笑声在深夜寂静的院中回荡。
令黎就看着他的侧颜,高眉、挺鼻、还有凸起的格外明显的喉结轻轻滚动。
半晌,竺宴回过头,眼中还留有戏谑笑意:“有意思,你用本君赐你的东西来交换本君的东西,还说这是等价交换……黎黎仙尊,谁教你这么做生意的?”
令黎轻轻眨了下眼,一脸理直气壮:“你也说了是赐给我的东西,那不就是我的了吗?我拿它出来交换,有什么不对?”
竺宴竟被她问住了。
令黎又摊摊手:“再说,我说一枕槐安图是你的,那是因为我这人遵守道义。若我不那么遵守道义,我大可说它如今是孟极的,待我将它抢到,它就是我的,其实我都不必与你交换。嫁妆和聘礼,都是我的,全是我一个人的。”
“嗯,嫁妆和聘礼,都是你的。”竺宴轻哂一声,点点头。
他这话听着不像反问,反倒更像是顺着她说,在肯定她。但那一声笑实在太意味深长了,令黎就是觉得他是在讽刺她。
果然就听他又问:“想法是个好想法,问题是,你要怎么抢?”
如今孟极躲在图中不出来,连他也拿它没办法,否则何须等到今日?
若是孟极一直不出现,他究竟还要等多久?
令黎神秘一笑,故意反问:“我告诉你,你算我抢到的吗?”
竺宴大方点头:“算你抢到的,以后就是你的。”
令黎惊喜地看着他。
都不讨价还价一下的吗?
竺宴低眸注视着她,月色溶溶,花香浮动,他的目光坦荡而坚定。
四目相对,令黎的心忽然重重往胸口撞了下。
第60章
这夜, 无漾躺在床上,也久久没有睡着。
半梦半醒间,眼前又浮现出了从前的许多事。
上古时, 他青丘一族本是最强大的神族之一。神尊神帝创世, 神榜之上, 青丘族位列前三。只是可惜到了后辈, 青丘的光彩逐渐黯淡。
羲和族有尊后、有斳渊, 碧落族有冶容、有应川, 就连赤虚族,也有负芒……然而青丘的后辈却普遍没有什么出色的禀赋, 注定无法修炼出强大的神力。
他的父亲殚精竭虑、小心经营, 方才勉强保住青丘三大神族的地位, 却没想到, 赤虚之乱中,父亲被负芒吸尽神力、灵根破损而死。他的兄长继承族长之位,在诸神混战之中不畏生死, 冲锋陷阵,只想为青丘战下一袭之地, 然而出师未捷, 也战死在了沙场之上。
青丘从此到了他的手中,也同时被踢出了三大神族之列。
神君在位那一万年间, 神族并不太平, 各族私下扩充势力, 暗中积蓄力量想要对抗神君。青丘一族效忠, 却被暗讽奴颜婢膝。后来神君自己造自己的反, 堕神成魔,无漾也一路追随到了魔域, 身上背了不知多少骂名。
莫说其他神族,就是青丘族人,私下里也不知多少骂他、看不起他,他们将他视作青丘的希望,他却带领他们堕落到了魔域,彻底丢了神籍。
然而只有无漾自己知道,从父亲和兄长死去那一刻起,青丘在神族就已经没有了希望。若说真有什么转机,那也不在无漾,而在竺宴。
无漾这一生于神力之上毫无禀赋,可能甚至还比不上天酒,他唯一还算擅长的只有做生意。
他万年来追随竺宴,或许也有与竺宴年少时的情谊在里面,但那很少很少,更多的只是出于商人逐利的天性。
他知道,只有竺宴,才是青丘的未来。
如今,又多了一个,令黎。
无漾缓缓睁开眼睛。
晦暗的光线之中,兽类的眼瞳泛着敏锐的精光。
“笃笃……”头顶的墙面上传来敲击。
葭月的声音从隔壁传来:“无漾,你睡了吗?”
无漾:“嗯。”
月光透过只糊了一层纸的窗户照进来,在地上落下一片浅淡的白。四周空寂寂的,显得葭月的声音格外清晰,连那里面藏着的一丝忐忑也无所遁形。
“你在想什么?”
无漾知道她想说什么,故作不知,淡淡扯开:“我在想,令黎说我们方向错了,那对的方向在何处。”
少女沉默了片刻,闷闷“哦”了一声。
她还以为,他睡不着是因为今日发生的事。
虽然这一切都是假的,但他们今日到底是一同穿了喜服,一同拜了天地,而他们原本就有婚约……如今却是连仪式都有了。
她躺在床上,辗转难眠,原以为也会在他心里留下什么波澜,没想他却如此理智,甚至还头头是道与她分析。
“我亲自去镇上查阅过卷宗,也以神力探查过,这些新娘的共同特征的确就只有未婚女子这一条。如果连这都不能引出孟极,那到底要如何才能引它出来?”
葭月心里失落,勉强打起精神回道:“那就不引它出来了,掘地三尺找它?”
“孟极躲在一枕槐安图里,连天道都找不到它,若是能找,莫说掘地三尺,就是翻天覆地,君上也在所不惜。”无漾叹道,“但确实只有引它自己出来这一条路可走。”
葭月想了想:“那明日再去看看卷宗吧,我们所有人一起去看,多看几次,总能看出些端倪。”
无漾:“也只能如此了。”
两人隔着墙,就这么在夜里说了几句,最后也没有互道晚安,又各自默契地睡下。
第二日,无漾是被一阵地动山摇给摇醒的。
猛地睁开眼睛,就见墙面坍塌,他一震,立刻坐起来。与此同时,只听“轰”的一声,屋顶的横梁断了,从头顶砸落。
他连忙滚下床,刚躲开,那粗重的横梁便砸落在他的床上,将木床砸成了两截。
他脸色一变,想到葭月还在隔壁,当下变出原身,九尾狐从窗户窜出,“咻”的一下进了隔壁房间。
床上,葭月还睡得死死的,对这忽如其来的灾难毫无所觉。九尾狐气得重重嗷了一嗓子,窜上前将人叼了出去。
两人刚到院子,房子轰然坍塌。尘埃四起,断壁残垣之下传来惨叫与哀嚎。
葭月这个时候也醒了,茫然又惊恐地看着眼前的场面。
明明昨夜睡觉之前还好好的,怎么一觉醒来,房子塌了?
“孟极出现了?”想到一个可能,葭月拉了拉无漾的袖子。
无漾也想到了这个可能,目光迅速往令黎和竺宴房间的方向看去。
“他们不在房中!”地面晃动,葭月站都站不稳,慌乱间转头问无漾,“他们去了哪里?可是追孟极去了?”
地面裂开了一条缝,那缝隙又顷刻间变大。无漾无瑕多想,立刻抓紧葭月的手飞身而起,将她带离了这院中。
然而外面的场景让他眉头紧锁,葭月白了一张脸。
“怎,怎么会这样?”
放眼望去,整个祝余村都被夷为了平地。仿佛天灾现场,山崩地裂,村民被压在倒塌的房屋和山石之下,哀叫声从地下传来。
此时,天空乌云聚集,一声闷雷过后,暴雨倾盆落下。
无漾和葭月漂浮在空中,被淋了一身,无漾转头对葭月道:“去找令黎,君上一定和她在一起,让他速来!
头发黏在脸上,雨水顺着脸滑落,葭月大声问:“那你呢?”
无漾施展神力,试着搜寻被埋在地底下尚有生息的村民。
葭月点点头:“好,你等我,我很快……”
然而她话还未说完,忽然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咚!咚!咚!”
那脚步声无比沉重,伴随着它每一次如鼓点落下,地面摇晃不止,就像是就踩在了他们的心脏上。
远处,一只巨大的妖兽朝他们走来。
那妖兽长得似熊,身形却是熊的十倍不止。它一脚踩过,房屋在它的脚下化为碎屑。有村民艰难地从地下爬出,被它拎起来,一口吞下。
葭月惊恐地看着这一幕:“那是什么东西?”
千年前她见过孟极,孟极不是长这样的,还是说孟极异变了?
妖兽巨大,几步就到了他们面前,无漾将葭月一把推开,自己飞身上前。
“快去寻君上!”
无漾以神力抵挡,然而那妖兽不止巨大,神力更是惊人,根本不惧一个神族,伸手就将他捏在手心。
葭月立刻飞身去救,又被妖兽一掌打开。
“葭月!”
无漾一急,手中折扇一划,飞掠过妖兽的眼睛,妖兽下意识躲闪,他趁机脱身,变回原身,将葭月放到自己背上就跑。
妖兽虽巨大,但九尾狐善奔跑藏匿,无漾和葭月险险躲开了妖兽,却也被逼到了一处深山之中。
两人躲在山洞,然而随着妖兽在外搜寻的脚步,咚咚咚走过,这座山也摇摇欲坠,山石不住地从头顶坠落。
“坐以待毙,不是办法。”无漾站起身,当机立断道,“我出去引开它,你趁机离开。”
葭月跟着站起来:“不行,这妖兽太强大了,你们力量悬殊,你根本撑不到君上来救你。”
无漾冷静地看着她:“他救不了我,但他能救你。”
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这样一句话,明明也没有什么感情,却让葭月的眼泪瞬间涌进了眼眶。她深吸一口气,逼下鼻间的酸意:“你是族长,你血脉尊贵,就算只能活一个,那也应当是你活。”
无漾注视着她,忽然叹了一声:“我怎会让你死?”
“我不……”
“葭月,你听我说,今日我是在劫难逃了,但我的责任还在。”无漾手心翻转,一枚碧莹莹的戒指出现在他手中,“这个给你,从今以后,你就是青丘族长,我未做成的事,由你来替我完成。”
葭月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她用力摇头,攥紧手心,就是不肯接:“不,谁要你替你做事,你的事情你自己做……”
无漾一言不发,硬掰开她的手心,将戒指塞了进去。
葭月挣扎之际,忽然用力将他抱住。
无漾身形一僵。
这不是葭月第一次强行抱他,然而这一次,他却没有立刻将她推开。他站在原地,轻轻闭了闭眼,直到背后手刀落下,他却仿佛后背长了眼睛似的,一把拽住少女的手,将她拉开。
葭月泪流满面地看着他,无漾也看着她,手上却无比绝情,将她拉开,返身,大步离开。
然而刚走出山洞,他倏地停下。
他震惊地看着外面。
妖兽踏碎了河道,洪水从远处奔腾而来,势不可挡,仿佛从天上倒灌,顷刻间便将整个村庄淹没。
也就是他震惊这刹那,洪水铺天盖地,灌入山洞,又将他倒冲进了山洞。
“无漾!”
葭月上前来,本想救他,也一同被卷进了洪水。
“葭月……”
两人原本在山洞之中躲避,如今洪水倒灌,这里却反而将他们困死。葭月在水中浮沉,他们走兽原本就惧水,虽有神力,也支撑不了多久。
眼见葭月很快就闭上了眼睛,无漾艰难地抓住她,将她拉过,俯身往她口中渡气。与此同时,掌中蓄积神力——
“砰!”
一刹那的神力爆发,无漾生生将山脉劈成两半,带着葭月从中飞身脱困。
祝余村已被洪水彻底淹没,妖兽却还没有离开,见无漾和葭月出来,立刻追来。
这时,一只四脚兽忽然之间凭空出现。
不知它从哪里来的,四周都是水泽一片,它不是从水上而来,也不是从天而降,分明就是从空气中凭空出现,就仿佛是将空间生生撕开了一道口子,硬闯进来。
四脚兽形状像豹,却通身雪白,只有额间有花纹。它看着被洪水彻底淹没的祝余村,悲愤地仰天嚎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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