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洞外, 天地间一片晦暗, 天雷噼里啪啦落下, 雷电声从外面传进, 震耳欲聋。
“怎么会这样?”葭月想跟出去, 却伤重得爬不起来。
她知道令黎的天罚, 但她不理解。她趴在地上,看向獾疏:“她不是已经神力尽失了吗?”
獾疏:“我也不知, 自燃犀镜出来后她便有了神力。可是神君怕她动用神力, 在她醒来的第一时间, 分明就已经将她体内的神力封印了, 她为何还能如此轻易突破封印?而且她好像早就知道。”
“先别管这些了!”葭月急道,“如今天罚已经落下,这该如何是好?”
“君上!君上!”葭月说着, 扭头朝记忆阵喊,“黎黎快死了, 你快出来啊!”
“没用的……”獾疏虽也盼着竺宴能及时带着一枕槐安图出来, 可是它知道,他不可能这么快出来。
“一旦进了记忆阵, 无论是谁, 无论神力高低, 都会立刻与记忆中的自己融合, 成为过去的自己。”獾疏无奈道, “此刻的神君还是一千六百年的他,他已经失去了后面这些记忆, 也根本听不到你的声音。”
“失忆?”葭月目瞪口呆,“这什么阵法,如此邪门!那他要如何才能出来?”
“重新经历一遍过去的事,在回溯中渐渐想起千年后的自己。”
“……你确定他还能想得起来?”葭月对此不怎么乐观。
獾疏却笃定:“神君心智异常坚韧,又曾被记忆阵困过一次,这一次他必能很快想起来,而后成功找到一枕槐安图。只是他才刚刚进去片刻,再快也没有这么快。”
“那令黎怎么办?”
葭月的视线看向山洞外,想到那些坏事的紫衣刺客,恨得攥紧了手心,狠狠锤了几下地面。
若非他们偏偏挑这个时候来刺杀,令黎也不用牺牲自己保护记忆阵。
山洞外,电闪雷鸣,暴雨如注。
“噼啪!”
“噼啪!”
“噼啪!”
三道天雷接连落下,紫白色的电芒一次次划破漆黑的天幕。
光亮处,令黎身形飞快,几乎快成了一道瑰丽的影子。在闪避天雷的同时,坤灵刷刷两剑,又接连杀了两人。
但最后一道天雷还是劈中了她,令黎被天雷打到地上。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被天雷击中。她早已受了伤,头发乱了,脸上身上挂着血。暴雨密密麻麻砸落下来,又很快将她的血冲刷得一干二净。
雨水顺着脸落下,头发黏在脸上。她站起来,像没受伤似的,重新追上去。
二十个紫衣刺客,如今就只剩最后一个还活着,正试图抱着他们口中的主君的残躯逃离。
令黎身体里的神力强大到令她自己都震惊,几乎是顷刻之间,她就追上了他们。
从天而降,拦在紫衣刺客面前。
仅剩的一名紫衣刺客听声音也是一名女子,他们虽然损兵折将,但她显然也已看出来,这天雷是令黎的劫雷。她的神力再强大,也大不过天道。
女子怀里抱着主人的残躯,试图拖延时间:“你难道不想知道我们是谁,为何杀你吗?”
“不想。”
令黎比她更清楚自己已经没有时间了,面无表情吐出两个字。
又一道天雷落下,与此同时,她手中的坤灵脱手,上古神剑势如破竹刺穿面前的紫衣人。
紫衣人瞳孔放大,直直看着令黎,目光瞬间涣散。
身体消散成灰飞以前,只见天雷从令黎的身上劈过,而这一次,她没有被打进泥土里。她身体一僵,却直挺挺定在原地,生生扛住了这雷霆一击。
元神却已被撕裂。
令黎抬手,用仅存的神力笼罩住最初被她劈成两半的那一副残躯。
十九个紫衣人无不在坤灵之下化作灰飞,只有她,竟还留下一副残躯。
上古神剑也无法让她灰飞烟灭,是吗?
那劫雷呢?
令黎安静地漂浮在空中,下一道天雷紧随而至。
“轰隆!”
紫色电芒眼见就要劈到她的身上,令黎忽然抬手,将那副残躯迅速移至天雷之下。
她可以灰飞烟灭,但害她的人,也要一起!
她缓缓闭上眼。
上辈子她为了躲避天雷,一路挣扎、一路逃跑,几乎逃遍了六界,将自己弄得狼狈不堪、精疲力尽,最终还是没躲过,死在了天雷之下。
这一次,杀了仇人,她就不挣扎了。
她只是,忽然想起从前途经人界,曾听说凡人死去之前会有走马灯,一生眷恋的场景都会在眼前一一过一遍。
时间过去太久,她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死前有没有看到过走马灯,然而这一次,她闭上眼睛,却见到了竺宴。
眼前是竺宴受着天雷以心头血和神力灌溉她的画面,她在他怀中化成人形……
好可惜,她知道得这样迟;好可惜,她都没有机会知道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耳边,雷声撞击着耳膜,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出天雷离她越来越近……而后,戛然而止。
天地间忽然安静。
或许也没有那么安静,但耳边有一片寂静,将天雷鼓噪的声音隔离到了仿佛另一个世界。
令黎睁开眼睛。
境尘站在她面前。
一身白衣,缓带轻飘,满头白发用一根木簪簪着,容颜似耄耋老人。
仙界中人,容颜大体上与灵力成正比。灵力强大,容颜便会年轻;只有当神力枯竭,才会流露出似这般耄耋老人的容貌。
然而境尘却似乎是个例外。
令黎至今都没有弄明白,为何境尘的容貌如此衰老,灵力却这样强大,竟能在六百年前救下死于天罚之下的她。
竟还能以一己之力挡住天雷。
境尘竖起一方结界,为她挡住了外面的滚滚劫雷,若不是他怀中抱着杀她而来又被她所杀的那副紫衣残躯,令黎会以为他是来救她的。
“你究竟是谁?”令黎视线扫过他怀中那副残躯,“你们是一起的吗?”
山洞内,小青耕用了吃奶的力气,艰难地将獾疏与葭月叼起来,三人跌跌撞撞出去,便见空中多出了一道结界。
天雷密密匝匝劈在结界之上,结界将令黎暂时护在其中。
结界的正中,除了令黎,还有一名缓带轻飘的耄耋老人,他的怀中抱着方才要杀他们的紫衣头领。
葭月看得一头雾水:“这是怎么回事?那老头从哪冒出来的?是敌是友?”
獾疏直直看着境尘:“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他。”
葭月看向他:“哪里?你不是刚从燃犀镜出来吗?难不成他是你在燃犀镜里的朋友?”
獾疏摇头:“不是燃犀镜。”
獾疏出生便遭灭族,它被神尊救下后一直没有醒来,后来神尊将它交给天酒养育,一直到天酒死前,它才睁开眼睛。天酒死后,它便跟着竺宴,后来竺宴平了神族战乱,君临天下。那时它还不到一岁,神君要救天酒,无暇照看他,便让它进了燃犀镜中修炼。
“你在燃犀镜中万年,没在燃犀镜中见过他,难不成你是在一岁以前见过他?”葭月问。
“这有什么奇怪?你自己也是神兽,应当知道,我们走兽生来就有神识,能记得一岁以前的事并不奇怪。”
“那他是谁?”
獾疏摇头:“不记得了,但他定是神族,而且地位很高。”
它进燃犀镜前一直跟在竺宴身边,能见到竺宴的神族,地位绝非泛泛。
然而即使是这样的神族,他的结界也无法抵挡劫雷。
眼见结界很快就要破碎,境尘将那副残躯留在结界之内,抓起令黎的手便飞出结界。
天雷一路紧随令黎,境尘又徒手替她挡了一道天雷,一路带着她飞回山洞。
令黎意识到境尘的目的,立刻反抗。
天罚不会放过她,她若回到山洞,山洞也会跟着被劈塌,记忆阵也保不住。而且这个境尘藏得太深,神力强大,却不知他是敌是友。
“你到底是谁!”
令黎立刻以坤灵反抗,但她连遭劫雷,早已是强弩之末,此时刚出手便被境尘打晕过去。
獾疏、葭月、小青耕见状,立刻联手攻击境尘。
眼见下一道天雷紧随而至,境尘却被挡在山洞前,他皱眉道:“我若要杀她,六百年前便不会救她。”
“你是境尘仙尊?”葭月立刻反应过来。
她曾听无漾说过,六百年前,令黎死于天罚之下,是交觞仙尊境尘救了她。令黎因此欠下仙界一个大恩,所以燃犀镜中,竺宴才放过了仙界众人。
獾疏却笃定道:“不,你不是仙,你是神。”
眼见天雷将至,境尘无暇废话,就要强行进入山洞。他刚抬掌,无漾的声音忽然从身后传来。
“斳渊?”
无漾刚将妇人送到家,就感知到令黎这边出了事,连忙赶回,便是见到这一幕。
他从境尘身后看来,没有见到那副耄耋老人的容貌,就只看到一个背影。只是一个背影,他就一眼认出。
羲和斳渊。
在场众人闻声,俱是一惊。
原来那传说中被两枚烟花就吓得原地解散仙门跑路的境尘仙尊,根本不是什么境尘,而是羲和新君,斳渊。
无漾与斳渊终还有着年少时的默契,见斳渊在此时忽然出现,又急欲进去山洞,立刻便明白了他想做什么。
天雷朝着他们劈下,无漾用尽全力勉力一挡,一面朝斳渊道:“送她进记忆阵,里面有一枕槐安图!”
不待无漾说,斳渊已送掌,将昏迷的令黎送进了山洞中那颗漂浮的记忆珠。
第67章
随着令黎进入一枕槐安图, 天雷很快停了下来。厚重的雷云开始散去,天光重新照亮大地。
震耳欲聋过后,天地间显得格外安静, 安静得甚至能听见风吹过山上草木簌簌的声音。
无漾看向斳渊:“我就说, 这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好的事。”
他指的是之前境尘仙尊原地解散仙门, 三大仙门之一的交觞就这么白白落到令黎手上。正是因为无法以常理解释, 他之后才会在书中胡诌。
“这六百年来, 竺宴天上地下地找她, 却一点音讯都没有,原来竟是你将她藏了起来。”无漾道, “是你将她藏了六百年, 最终却又送她回到他身边, 斳渊, 你究竟想要做什么?”
斳渊没有回答,飞身回到空中的结界。结界里,那紫衣首领的残躯还在里面, 斳渊抱起残躯便要离开。
“她不能走!”
獾疏大喊一声,立刻飞上前去, 拦在斳渊面前。银白色兽眸直直盯着眼前的男子, 里面涌动着深深的仇视。
小青耕也跟着飞过来,脆生生道:“对!令黎说过, 斩草除根!我们要斩草除根!”
一鸟一兽盘桓在空中, 拦着斳渊不让他走, 发出长啸与嘶鸣。
无漾在下面轻叹:“獾疏、青耕, 回来吧, 你们不是他的对手。”
他话音刚落,像是为了应证他的话, 斳渊身形一晃,竟就这么在这一鸟一兽眼皮子底下消失了。
青耕立刻要去追,獾疏已经意识到他们之间神力的悬殊,喊道:“别追了,有他在,斩不了草,除不了根。”
小青耕闻言,扑棱的翅膀停了下来。她在原地停了片刻,忽然又用力扇了一下翅膀,与此同时,一声愤怒的长啸响彻天际。待鸟啸消散,她终于气呼呼飞回到山洞前。
所有人都看出了她的生气,没想到她小小年纪,气性却这样大。
葭月上前去摸了摸她的头,想安慰她,不料刚刚开口,小青耕却忽然嘴巴一瘪,“哇”的一声,对着她大哭出来。
“哇——哇——”
清脆嘹亮的哭声来得令人猝不及防,刹那间就从山的这边,传到遥远的山那边。
葭月:“……”
无漾:“……”
獾疏:“……”
天,小孩子都是这样的吗?跟六七月的天一样,说变就变,说下雨就下雨,招呼都不打一声!
最后,还是葭月去人界买了十串糖葫芦回来,才将这绵绵不绝的哭声给哄下去。
小姑娘一手拿着五串糖葫芦,一面抽泣,一面舔糖衣,眼泪水还挂在脸上,眼睛里已经不见了那让人招架不住的愤怒和悲伤,取而代之的是心满意足,显然已经将“斩草除根”这事儿彻底忘记了。
十根糖葫芦换一个斩草除根……葭月一时有些无言,转头问无漾:“我们现在怎么办?”
无漾看了眼山洞:“守在这里,等他们出来。”
葭月又问:“要不要回去通知玄度,增派人手?”
无漾道:“不必,虽未除根,但草已经斩完,记忆阵暂时安全,若让更多的人知道,反而节外生枝。”
葭月点了点头,又想到獾疏说过,人进入记忆阵中,会与记忆中的自己完全融合,失去现世的记忆,只有在漫长的回溯中找回自己才能出来。
她心中隐忧:“令黎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扔进去,真的能出来吗?”
虽是没有办法才让她进去,但若是进去了出不来,这处境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无漾道:“竺宴会带她出来。”
*
如獾疏所说,令黎从进入到记忆阵中的那一刻起,便与阵中的自己融合,成了一千六百年刚刚化成人形的那株扶桑。
懵懵懂懂睁开眼睛,入眼,是一副好看到惊艳的侧颜。
男子昏迷不醒地压在她身上,一双手臂还紧紧抱着她,将她按在自己怀中。
分分寸寸的距离,她能清晰地看到他漆黑的剑眉,高挺的鼻梁。他的容颜似刀凿斧削,线条利落,呼吸却有些微弱,喷洒在她的脸上,冰冰的、凉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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