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呛着了?”冉苒马上跑去厨房要了一碗水来。
梁焕一连灌了好几口水,喉咙才缓过来,停住了咳。但舌头还在发疼,他就一口口地吸气,要不是觉得不雅观,真想把舌尖伸出来歇凉。
“不好意思啊,我真的不知道你吃不了。”冉苒一根手指在耳鬓的头发上缠来缠去,一脸抱歉。
一阵折腾,梁焕倒觉得,今天喝酒没找够的爽虐感,在这里找到了,胸中紧凝成一团的苦闷,好似有了点松散的迹象。倒也不算白受罪。
他用手掌在嘴前扇着风:“我也没想到有这么辣,看你吃得挺爽。”
冉苒撇撇嘴,低头盯着自己盘子里的串串,很小声很小声地咕哝:“……这家其实不辣的……”
“……”梁焕差点噎住,急忙又喝了口水,才问,“冉苒,你是哪里人啊?”
“啊——!”原来重点在这里,冉苒两手一抱拳,“对哦,我是四川的,所以才觉得不辣。”
“……”
“嘻……”她暗自笑,“我家在四川宜宾,宜宾你知道吗?”
梁焕摇头。
“万里长江第一城!”
“……长江源头?”
“不是啦,长江源头在青海啦,呵呵呵……”她笑出声来,毫不掩饰地笑话一个没地理常识的工科生,还主动科普,“长江在宜宾之前不叫长江,叫金沙江,在宜宾和岷江汇合后,才叫长江,所以有了这个称号。金沙江你知道吧?”
“嗯。”
“从我家走路十分钟以内就能看到金沙江呢!”
梁焕表现出了一点惊讶,但就十分敷衍的一点,本是个有趣的话题,但他实在不在状态。
对方没把话题继续往下延伸,通常就是不感兴趣,冉苒就打住了。她想了想,反过来问梁焕:“那你呢,你家是哪里的?”
尽量找他感兴趣的话题。
梁焕言简意赅两个字:“承德。”
“那好近啊,你回家比我方便多了。”
“嗯。”
“那你可以常常回去呀。”她笑起来,还有几分羡慕。
喜事当头,冉苒今天每一次笑都特别开心,但梁焕,却从头到尾都没笑过。
他只点点头,也不再继续往下问。
冉苒不是个话痨,梁焕不问了,她也就不再没完没了地说,埋头默默吃起串串。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空气里只有周围嘈杂的背景音,有人进进出出走来走去,有人挪动塑料椅子和地面擦出刺耳的怪声,有人大声说话,大声笑。
冉苒快要把一盘东西都吃完了,梁焕盘里那两个孤零零的肉丸子还留着,一动不动。
“对了,我有个办法。”
冉苒忽然说,“在我老家,也是有人不吃辣的,但我们那里很多东西都是辣的,他们就会用水涮了再吃。你也试试?”
梁焕正想说不必,冉苒却先他一步又跑去了厨房。
回来后,冉苒把一碗清水放到梁焕面前,又把他剩下的两个肉丸子泡到清水里。许多颗油珠子就从肉丸子里冒出来,一颗颗地浮到水面,结成了一张油膜。
冉苒捏着签子在水里晃了好多下,才拿出来递给梁焕:“你试试,要是还辣就算啦。”
梁焕本没想执着于此,但冉苒如此热情,便接了过来。
虐爽感,他此刻,也没有那么排斥。
他仔细看了看丸子表面,的确找不到辣油水的影子了,道谢似的对冉苒轻点下头,小心翼翼咬下一口。
这回,虽多嚼几下还是会觉得割舌,但灼烧感已经降到很低,他已经可以忍受了。
冉苒撑着半张脸盯着他吃肉丸子,见他不再一脸“狰狞”,笑得特别满足。
这是梁焕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完一串麻辣烫,他把空空的签子放回盘子时,觉得十分不可思议。
签子没有一下子放稳,在盘里晃了几下,梁焕就那么盯着它晃,心中不知从哪里淌来一弯泉水,清凉凉,甜津津。
他的嘴角,终于微微咧开了一个弧度。
*
从麻辣烫店出来时,外面的风又大了些。
冉苒把外衣帽子罩到头顶上,两手拉着帽沿,遮着耳朵,把自己裹成了个活粽子。帽子把她整张脸遮得只剩下五官,摆开来还没有一个巴掌大。
她仰起脸来对梁焕说:“今天有点冷,我们找个室内的地方吧。”
梁焕双手插兜朝前走着,一边走一边侧头看了她一眼:“去做什么?”
冉苒有点吃惊,愣愣道:“你上次不是说,想听我给你讲梵高的故事吗?”
梁焕脚步一停。
巷子正是最热闹的时候,周围全是川流的人群。冉苒止步比梁焕慢了些,两人便被从中间穿过的人流挤散开。
透过时不时从眼前经过的人影,梁焕看着不远处停下来回望他的冉苒,好长时间,都没回答她的问题。
冉苒回望他的样子有些呆,但眼镜框里那双忽闪忽闪的眼珠子,好像在对他说着什么。
可周围很吵,除了人群的喧哗和叫卖声,什么都听不见。
梁焕静默了一会儿,忽地扒开人群向冉苒走去。他走到冉苒跟前,右手从衣兜里伸出来,抓起她的手腕,拉着她便朝一边走:“过来。”
冉苒有点懵,糊里糊涂地被他拉着走。拥挤的人流中,梁焕的步伐有些快,她跟得别扭,时不时还撞上个人。
但梁焕一直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是抓着她,捏得紧紧的。
很快,他们出了巷子。虽然空间已宽敞许多,梁焕却还没放手,拉着她沿着街边人行道一直走。巷子外面也有不少商铺,一路走过去,都是营业中的门店。梁焕也不瞧那些门店,只管闷头朝前走。
冉苒想问你要去哪,但呼呼的风直往脸上吹,她不习惯北方割脸的西北风,一手被梁焕拽着,另一手忙着去挡,高高的衣领挡住了嘴,都腾不出手来去掀开说话。
梁焕一直走到那排店面的尽头才停下。那里有处楼房之间的间隙,向内凹出一小块空间,白天偶有人用那空间支个地摊,晚上就无人使用了。
“在这避避风吧。”他把冉苒拉进去。
那空间差不多两三平米大,两人一人靠着一边的墙,刚好能面对面站着。外面的路灯离得也近,把这里照得挺亮。旁边没什么店了,人也少,比起巷子那边安静许多。
挡住了风,冉苒觉得好受多了,把帽子放下来:“我还想着找个空着的活动室呢,这里也行啊。”
她的声音听着自然,但偷偷藏到大衣后面的,被梁焕拉过的手腕,却极不自然地在衣服上磨蹭。
梁焕神色沉静,全然看不出表情,半靠着墙,微勾着背,低着头,目光落在冉苒身上。
“冉苒……”他轻唤一声,嗓音卷在风声中,增添了几分沙哑。
冉苒脸有些红,看过去的目光明显紧张。她没出声,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她觉得,他好像要对自己说什么重要的事。
“我很羡慕你,得到了最想要的。”
冉苒眨眨眼:“最想要的?什么?”
“你最想跟的导师啊。这么厉害的导师,以后,你真的要当科学家了吧。”
冉苒弄不明白他想表达什么,抓抓头发,纯按字面意思回答:“你说这个啊。这个嘛,老实说,我以前不敢想,现在……现在有点敢了。”
梁焕眼中流过一丝柔软的温热,嘴角微微勾起,仿佛久冻的寒冬末了,土地里终于伸出一枝新丫。
“所以说很羡慕你,能找到自己的方向,还能做得到。”
冉苒有些疑惑:“你不是要找工作吗?这也是方向呀,等你找到了,不就做到了吗?”
梁焕没回答,默然注视了她一会儿。然后,他的目光瞥向马路上飞奔而过的汽车,却又不聚焦到它们身上,而是穿过去,投去不知何处的远方。于是那些汽车就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盒子,颤颤颠颠地排着队,在视线的虚框中移动。
跟冉苒呆了一会儿,他的心情其实已经不那么糟了。他想起了第一次同GIT失之交臂的那天,偶遇冉苒的整个过程,那天,也是冉苒让他重新笑起来,就像今天一样。
他知道,这个女孩对他的意义非比寻常,她是这世间忙碌繁杂中的一股徐徐清流。
但是,这一次的错误在他头上敲响了警钟,他心头有个声音不停地告诫自己:梁焕,不能再分心了。
踏出校园走向社会的第一步,太重要!人生里美好的一切,都要在走好这一步的基石上才能成为现实。一步慢,将来步步慢,这个风险,他担不起。
于是,梁焕对冉苒说出了口:“冉苒,从现在起,我要好好开始找工作了。我需要……更专心。”
冉苒并没理解到他的言下之意,肯定地点了个头。
“以后,我会变得很忙。”他将话说得更明白,“可能,没有时间再跟你玩了。”
马路上,一个摩托暴走族咆哮着驶来,震天雷地的引擎声把周遭的空气都填满,震得人耳膜发麻。
那一刻,梁焕只看到冉苒望着他惊诧的表情,却没听到她口中说出来的话:
“……玩……吗……”
第16章 16
暴走族威武了整整一分钟才终于远去。
梁焕放开捂着耳朵的手, 问:“你刚才说什么?”
但冉苒埋下头去,没把那话重复一遍。
她咬着唇,低声问:“你带我来这里, 就想说这个呀?”
“嗯。”
冉苒不说话了。
狭小的空间内,气压忽地有些低。
是有些仓促, 但无论怎么铺垫, 话, 总得说。
“你生气了?”梁焕把音调放柔。
“没有啊。”冉苒摇头, “我知道的, 我周围找工作的同学都是很忙的。不过……”
“我听说你们电通很好就业的, 你还是学计算机的, 毕业生平均薪水很高, 你怎么这么大压力啊?”
梁焕没答。
呵, 平均薪水……那算什么, 远不是他的目标。
冉苒不知道他的目标有多远,自然就不知道, 这场为期不定的告别, 背后有多重。
“等我工作定下来,我请你吃饭。”他不解释,直接交代打算。
“……诶?”
他轻抿着笑:“你要再想吃麻辣烫, 我也请。”
虽然不知会是多久,但这是一纸约定。
冉苒腼腆低下头去,两手背到身后,扣在一起。
“好啊。”
梁焕垂眸看着她黑黝黝的头顶, 那里是一个漩涡, 有一瞬间想伸手去拍。
但他忍住了,只低低说:“到时候, 我再听你讲梵高的故事。”
*
微寒的夜风将梁焕从回忆中带出,他打了个喷嚏,不由得将睡衣裹紧。
喝光了一杯茶,他关上窗,躺到床上,卷在被窝里划手机。
他又看了一遍笔尖荏苒发来的问题:【您了解梵高的故事吗?】
“怎么可能了解?都没听你讲过呢……”恍然间,他自言自语出了声。
听到自己的声音,梁焕吓了一跳,他从没这样自言自语过。
天花板上的吊灯发出昏黄的光晕,一圈圈地向外扩散。梁焕有些失神,盯着那灯发了许久的呆。
时间已是深夜,早过了他平常的睡点。他思考着要怎么回答冉苒的问题,一直到困意沉沉。
睡去之前,他终于下了决心,发了一条回复:【看了您的画,我对这位伟大的画家也产生了兴趣。但我不太了解他的故事,如果您不嫌麻烦,能请您跟我讲一讲吗?】
*
笔尖荏苒的回信依然来自半夜。梁焕忙了一整天,晚上回去后才空出时间来细读。
笔尖荏苒发来了一条链接,是个介绍梵高的网页。但内容并不是全面介绍,只讲述了梵高短暂的一生中,三段以失败告终的爱情故事。
第一次,他爱上了一个天真少女,但全然不会表达,把爱情演绎成了一场深藏内心的独角戏。戏终幕落,少女已是他人之妻。
第二次,他爱上刚亡夫的表姐,这一次勇敢表达,近乎疯狂地示爱,却被人看成笑话,拒于千里之外。
第三次,他终于遇到愿与他相濡以沫之人,但始终未能功成名就的他,终因无力承担,选择了终结。
在对爱情彻底失望后,梵高的情感步入了灰暗颓唐的深渊。
链接下面,笔尖荏苒写了一句话:【其实许多艺术家的爱情都是残缺的,也可能,正是这份残缺,成就了他们。】
梁焕读完那三段心酸故事后,回复道:【感谢您的介绍。我想,这就是他精神出现问题的原因吧?】
笔尖荏苒很快就回复了:【也不能这么说,这只能算是其中的一个原因。导致他走向那样一个结果,有很多原因,他生活中的残缺,也远不止爱情,还有来自原生家庭和绘画本身。我想,偏执在当时还很小众的后印象派风格里,得不到世人的认可,才是最大的原因吧。当然,对爱情的绝望,很可能加重了他的偏执。】
既然并不是主要原因,冉苒为什么偏偏挑出这一段来介绍呢?梁焕思索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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