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焕下意识想否认,又找不出更合理的理由,就回了句:“还不是媳妇儿。”
“差不多嘛,少嘚瑟。”李俊捶他一拳。
梁焕便不再回答。
一周过去,守株待兔毫无收获,冉苒的偶然出现,越来越像是幻梦一场。
也许她只是工作日不来,或者只是晚上不来?梁焕想。
那个周末,陈亦媛没有假日,梁焕在加了一天半的班后,周日下午,去盛兴度过了半日。
茶社没人,他便在中庭的沙发上闲坐,敲着电脑。
商场的休息区是传单重灾区,没一会儿,便有人来发传单。
梁焕对广告一向迟钝,无论宣传单设计得多么吸引眼球,都难逃被他视若无睹的命运。一张张传单递过来,他瞧都不瞧,直接摞在一旁,直到听见有人对他说:“先生,关注一下画展吧,画的都是世界各地的名山大川。”
梁焕起初没反应,但几秒钟后,他敲键盘的手忽地一顿。
画?
名山大川?
这两个词在他脑中忽然翻腾,短路似的发出滋滋的电流声。
发传单的人已离去,一张传单随意放在沙发扶手上。
梁焕拿起来看,上面最醒目的位置印着几个大字:[手绘世界奇观。]
他的眼球被深深吸住,仔细往下看。
大标题下面的一行,写着展出作品的主要创作人,旁边标注着“著名美籍华人风景画家”。
再下一行的标注,是“特邀加盟画作者”,后面排列着近十个人的名字,而排在最后的一个名字是
——“冉苒”!
第6章 06
“手绘世界奇观”画展从本周就已经开始了,总共持续两周时间。梁焕在看到传单的下一刻就迅速离开盛兴,去了展会现场。
那地方就在盛兴附近,难怪传单会发到这里,难怪冉苒会出现在盛兴。
终于通了,他终于肯定,那天看到的人,如假包换就是她!
胸中忽然压抑不下忐忑,那传单上除了有“冉苒”两个字,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消息,他忍不住展开联想。
都能参加画展了,她这些年都在画画吗?
她会在现场吗?
会见到她吗?
……
这并不是规格很高的画展,只占用了附近一座写字楼的部分区域,即便是周末,来访者也不多。
进门处有个咨询台,梁焕过去问:“请问参加展出的作者会亲自到场吗?”
咨询台的小姐回答:“主展者在首展日来过,之后就不固定了。”
“加盟者呢?”
“加盟者的话,作品不多,一般就不来了。”
“一个也没来吗?”
“抱歉,没有。”
人不在。
有些失落。
梁焕道了声谢,走进展区。
展区有好几个厅,前面都是主展者的作品,每一面墙上都挂着大大小小的画作。那些都是油画,从介绍来看,画的都是世界各地的名山大川。
梁焕并不细看,大致扫一眼就匆匆往后走,一直走到最后一个展厅,入口处终于有了几个大字:特邀加盟画作者作品展区。
这个展厅几乎没人,安静得落针可闻,叫人下意识连呼吸都放轻。
这里的画来自多个作者,风格迥异,梁焕依然不细看,目光略过每一幅画下方的作者简介,搜寻那个名字。
终于,在最不显眼的一个角落,他的脚步停下了。
墙上挂着一幅约一米宽的画作,画的下方写着:
--
作品:《重升》
作者:冉苒
简介:无
--
冉苒……
梁焕的目光在这两个字上停留了许久,他好像找到了一点微小的欣慰,却又被名字下方那一大片空白冲散成了泡沫。
还是什么信息都没有,就只有一幅画。
四年了,再次得到她的消息,也不过又是一幅画……
梁焕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下胸中翻腾的情绪。
他默读了一遍画名,重升,开始看画。
那是一幅衡向展开来的画,不是油画,而是水粉画。
画中的风景构图十分简单,近处是一片倾斜的山坡,在右下方,远处遥遥相望是若影若现的群山。近远两处看上去相距甚远,中间留出巨大的空间,却什么也没有,像是空洞,只涂着一些不均匀的灰白色,恍若云层。
整幅画的基调十分灰暗,中央的空洞,远处的群山,以及天空,都以又淡又虚的青灰色为主,虚得边界难辨,一片冷色调叫人看着不禁胳膊发凉。
然而,冰冷的背景色虽占据了画面2/3以上的面积,却并不是整幅画的重心。只要扫过这幅画,视线一定会被右下方那片近处倾斜的山坡吸引。
那片山坡上,错落有致地列着一排帐篷,五颜六色,每一种颜色都明艳鲜亮得刺眼!朱红、柠檬黄、紫罗兰、翠绿、湖蓝……仿佛要把这世间所有的亮色都用尽,同背景的清冷反差到极致!
帐篷和周遭格格不入,仿佛它们来自不同的时空。
这么诡异的画风,她想表达什么?
梁焕思索着,视线不由自主停在那些奇怪的帐篷上。而就在几秒钟后,他惊然发现,更加诡异的事发生了!
冰冷的背景色里埋着些不易察觉的暗线条,当视点聚焦于右下角的五彩帐篷,那些落入余光的暗线条就蠕虫般微微动起来,那一瞬间的感觉是:画中的风景不是静止的,是动的,并且,画里的世界正狂风肆虐!
随即,近处山坡的动态也显现出来,唯有的几棵树木朝着悬崖的方向极度弯曲,空中还有翻飞着的树叶。而所有的帐篷也像灌入了风,开始狠狠鼓胀,且全部朝着悬崖的方向!
狂风狠烈,树木几乎折断,帐篷鼓胀的程度直让人觉得它们就快失去固定,要飞起来了!你甚至能想象出它们飘向空中变成一张张乱舞的布单,一通纷飞后又被卷入那深不见底的云层!
仿佛,这世界里的一切,终将被那片虚无吞没!
梁焕手指尖发颤,视线被紧紧勾在那些快要失控的帐篷上无法挪开,太阳穴突突直跳。
不稳定到极致的构图让他觉得自己身处的现实世界也都在倾斜!
这幅画是活的,平淡的风景只是表象,它内里藏着一股强烈的意念波动,叫人在与之对视时内心爆发出巨大的不安和恐惧!
梁焕感受到了那种不安和恐惧,仿佛作画之人就在他耳边吐露衷肠。
他坚持了几秒后猛地侧过头去,硬生生把视线挪开,来逃避那种震慑,否则他真觉得自己会陷进去,陷到画里失控的世界里去。
这画太有魔力,这画有鬼!
他深深呼吸,感觉到耳鬓一丝凉意,一摸,竟渗出了汗。
这真是冉苒画的吗?她的画怎么成这样了?
他见过的,冉苒的画,曾经,并不是这样。
他极力回想,回想第一次看到冉苒的画时,是怎样截然不同的感受……
*
那是同冉苒在电通音乐室偶遇的一个月之后。
当时已要入冬,北京的天气骤然变凉,梁焕裹着一件厚风衣,在北华南门口等待。
冉苒说要去预约北华的大钢琴,梁焕没当回事,没想到她还真预约到了。
“不好意思,久等了。”
一个软绵绵的声音传来,梁焕寻声望去,一个女生正朝这边小跑而来。
梁焕愣了,第一眼有些不敢相信,这女生就是一个月前偶遇过的Cosplay女孩。
她的衣着风格同上次一样,只把牛仔裤换成了牛仔裙,但今天完全不带妆的素颜,却同上次浓妆艳抹后判若两人。
她整张脸都小,五官也小,一对月牙眼笑起来像新月,跟上次那粉瞳大圆眼半点不相干。而最大的不同是,这回,她小小的鼻梁上还架着一副黑框大眼镜,给她原本灵巧的长相盖上了一重厚重的傻气。
“……冉……苒?”梁焕不由得确认了一遍姓名,怕真认错了人。
冉苒停到他跟前,仰起脸来咧嘴一笑,那对配套的虎牙加酒窝,就原滋原味露了出来。
梁焕顿时不再怀疑。
“钢琴在小礼堂,离南门有点远,要走十分钟。”冉苒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变化给对方带来的不适感。
“……哦。”梁焕只好顺着说,“那去吧。”
北华的学生数量比电通的两倍还多,校园面积也大不少,冉苒带梁焕抄近道。
斜穿绿地时,梁焕问:“我记得你上次没戴眼镜。”
“哦,我上次戴的隐形。”冉苒回答,“你忘了,那个隐形眼镜是带粉红色美瞳效果的。”
那敢情不能忘,只是梁焕没想到,那还是副隐形眼镜:“还能买到那种颜色的?”
“买不到买不到。”冉苒直摆手,“那是定做的,我每次都负责Cos小圆,需要好多副,人家就给做啦。”
梁焕本想搭一句“你们挺专业”,又怕话题会就此引向自己一无所知的动漫领域,便打住了。
十分钟后,两人到了小礼堂。
冉苒把梁焕带到后台入口,穿过化妆间,直接掀开侧面的幕布,上了舞台。
礼堂不算大,也就能容下一百多人,这会儿全是空空的座椅,空荡荡的。舞台上中央靠左的位置,放置着一架巨大又精致的三角钢琴。
“就是这架。”冉苒走到钢琴边,掀起琴盖。
梁焕看到这架琴时就已十足意外。这琴很大,纵深足有四米长,是三角钢琴里的大型款,通常要在音乐会演出上才能见到。漆黑得透亮的外皮,高高支起的顶盖,都彰显着它的高贵。
而当梁焕走到琴键前,看到那醒目的商标后,整个人都定住,瞠目结舌。
“怎么啦?”冉苒忙问。
“斯坦威!”他控制不住激动,一把摸在琴的外壳上,“北华居然有斯坦威!还能让人弹!”
冉苒睁大眼睛:“斯坦威?是什么?”
“品牌啊!全世界最顶级的钢琴品牌!很贵的!”梁焕指向琴键中央,那里写着一排英文字母——“Steinway & Sons”。
“我弹了这么多年的琴,还从来没见到过斯坦威!”话语刚落,人就绕着琴转起圈来,一边转一边不住地感叹。他的目光锁在这架琴每一处制作精巧的细节上,眼瞳熠熠发光。
“原来这琴这么好呀。是不是因为旧了,才给学生用呢?”
“斯坦威的琴,弹上一百年都不旧!”
他当真是这才理解,为什么冉苒一直说这琴很难预约到。这完全超出了他的预期,在电通呆了六年,竟从来不知,隔壁院校里有这等好东西。
足足花了十分钟,梁焕才心满意足地欣赏完钢琴的外部。他回到正面,从兜里掏出纸巾,把手指尖上的汗都擦干净后,才小心翼翼伸向琴键。他的指腹在一个个琴键上轻轻滑过,像极度爱惜的抚摸,舍不得发力按下任何一个键。
冉苒早已端来凳子,坐到了钢琴旁,梁焕看琴,她便一只胳膊拄在琴架上,撑着腮帮子,抿笑着看他。
梁焕将88个琴键一一摸了个遍,这才注意到一旁的冉苒,和那双直直盯着自己的眼睛。透过那副四角黑框眼镜,原本淡白如水的眼神,莫名好似带上了几分“鄙夷”。
自己刚才是激动得有些失态了,梁焕恍然自觉。
他通常都稳重,可刚才那一小会儿好像不经意掉了链子。
他有些不适,嘴角微扯了下:“见笑了。”
冉苒一动不动,嘴边的酒窝静静嵌在脸上,抖都不抖一下。很小声地,她似乎咕哝了一句:“要是能亲眼看到梵高的画,我肯定比你更花痴脸。”
“……?”梁焕没反应过来,只觉得听到了什么耳熟的东西,没多在意,注意力还锁在这架难得一见的钢琴上。
“那你快试试吧,看音好不好。”
嗯,如此好琴岂能辜负,弹了再说!
第7章 07
风衣规整地搭在一旁,梁焕一身清爽静坐在琴键前。
小礼堂,静若寒蝉。
手指启动,绝妙的琴声流淌而出。
顶级的琴,高音通透明亮,中音稳健有力,连低音都个个清晰悦耳,任何一个键的音色都完美得毫无瑕疵。
每触上一个键,指尖感受到恰到好处的反弹力,像是在同一位绝世高手推拉,共同演绎出一场最高水准的较量。
而音乐,便在这较量中孕育而生,化作一缕附着魔力的丝线,从耳膜穿入脑海,化入血液,同全身融为一体!
这感受太超然,超过从小到大的任何一次弹奏,梁焕沉浸在极致的听感中,已感觉不到自身的存在。
而冉苒自第一个音响起就闭上了眼,专心致志地聆听。随着旋律迭起,她渐渐咧开的嘴角边,凹出一个酒窝来。
直到落完最后一个音,两人都无法自拔。
回音绕梁,余味无穷,小礼堂的空间仿佛经历了一次洗礼,空气中萦绕着一种可以听到的芳香。
谁都不舍得出声,不舍得去打搅。
良久,梁焕长而舒缓地呼出一口气,手指意犹未尽地在琴键上轻抚。
转眸,冉苒正双臂叠放在琴架上。她半边脸枕上去,眼镜被胳膊肘顶歪,一只眼睛刚好被中梁挡住,就剩下露出的虎牙和酒窝能让人看出,她在笑。
“谢了。”
很轻声地,梁焕说。
冉苒有点懵,支起脑袋来。
“这琴绝了,能弹一次三生有幸,所以谢谢你。”
冉苒腼腆着摇头:“是我要谢谢你,你弹得太好听了,真的,是我听过最好听的!”
“是琴好。”
“不,是你弹得好!”
她努力睁着一双月牙眼,非常笃定,“我们班里也有会弹琴的人,弹过这琴,我听过。但你弹的,不一样。”
“不一样”三个字咬得特别清晰。
梁焕不由当起真来:“怎么个不一样?”
“我上次就感觉到了,现在更确定。”
冉苒说得特别认真,“别人弹的时候,弹的就是实实在在的琴,可你弹的时候,我却觉得,你弹的是我心里的琴。”
“……”
梁焕一下愣住,从未听人如此形容过,这是什么说法,耳朵里塞满浓浓的矫情味。
他盯着冉苒没出声。
这反应让冉苒一下意识到自己用词不妥,白净的脸蛋刷地一下红了。
“别、你别想多……”
她慌忙解释,“我想说的是,就是……同一个曲子,每个人弹出来都是不一样的,是不是?”
“嗯。”梁焕很给面子地点头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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