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弹的,和原版,也是不一样的。”
“啊不是说你弹错了……”又马上纠正,越说越着急,皱着的眉头满是窘迫,“就是……每一个音弹多重,保持多长时间,弹出什么感觉,这些,不一样的。”
“嗯。”梁焕再度给与肯定,“各人有各人的习惯和喜好,不可能一模一样。”
“嗯嗯。”
对方没取笑自己,反倒很帮忙撑场,冉苒终于从容了些,想好了慢慢说,“就是,我心里对《日出》这个曲子,也是有一个弹法的,我不会弹啊,只是在心里头yy。”
“可是呢,我yy的那个,就是我自己觉得最好听的那个,其实和原版是不一样的。我总在心里按照自己想的那个来,就好像是在弹自己心里的琴一样。”
总算把“心里的琴”是个什么东西解释清楚了,冉苒鼓起腮帮子,长呼出一口气来。
梁焕有些惊讶。若非自己弹琴,少有人会产生这种想法,就像听歌,几乎所有人都会先入为主认为原唱是无法超越的。
“原版是专业琴手弹的,没有瑕疵,你怎么会觉得不好,还自己想出来一个弹法?”
从上一次的接触来看,她明显没有专门学习过任何音乐相关的技能。
“也不是不好……”
冉苒抿着唇,“是我先入为主了。”
“……?”
逻辑反了过来,梁焕绕了一下,想到,“在原版之前,你还听过别的版本?”
“也不是,是……”
冉苒面露难色,似乎不知该从何开口。
这更大地勾起了梁焕的兴趣,更加好奇地看着她。
冉苒曲起一根手指在嘴唇上磨来磨去,她自己起的头,说半截开溜不地道,于是她努力思考要怎么说。
“其实,《日出》是一幅画。”
琢磨了一会儿,她如此开口。
“我没有先听过其他的版本,但是我先看过那幅画。”
画?梁焕不甚理解。
“我很喜欢那幅画,就去查有关它的资料,发现有一位作曲家也很喜欢那幅画,有感而发,为它创作了一首曲子,就是《日出》。”
梁焕不觉坐直了腰,一个新鲜、古怪、又震撼人心的逻辑在胸中生成:
冉苒先看到画,她是根据对画的感觉来构想琴曲该怎么弹的,这是她所谓的先入为主。
这个逻辑叫他错愕,而同时,冉苒说出了一句更叫他震惊的话:
“梁焕,你也看过那幅画吗?为什么你弹的,和我心里yy的一模一样?”
*
梁焕失语了半晌。
他当然没看过那幅叫《日出》的画,他连这曲子叫《日出》都不知道。
他只是弹了,他心中所想……
“物理上有个词叫共振,听你弹琴,我觉得在共振。”
棉花糖一样的声音说着硬邦邦的词,“不知道这样形容贴不贴切。”
梁焕看她的眼里投射出一道深邃的光。
弹了这么些年的琴,听他琴声者无数,夸什么的都有,但如此反馈的,唯有冉苒。
共振吗?这个形容当然贴切,高山流水遇知音,不过如此。
“我有没有描述清楚啊?”
冉苒还在纠结自己的表达能不能让人听懂,梁焕却咧开嘴角,对她笑了。
罕见的,扑克脸开花,冉苒愣了神。
“你之前是不是提到了梵高?”
忽然,梁焕问她。
“……啊?”
悄悄话被人听去了,她很窘迫,咬着舌头,双手合掌插到并拢的双腿里,磨来磨去。
“你很懂画吧,梵高是你偶像?”
她低头,十分难为情地:“嗯。”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莫不成……
“你也画画?”
冉苒拿指头卷着耳边的碎发,点点头。
“画什么?我能看看吗?”
“……”
“我都弹琴给你听了,来而不往非礼也。”
*
冉苒只得答应。
她让梁焕在小礼堂等她,她回宿舍拿。
十五分钟后,她带着一个厚纸筒回来。
厚纸筒大约半米长,冉苒站到离梁焕三米远的距离,打开纸筒盖,从里面抽出一卷纸来。她将卷纸展开,正面对着梁焕,尽量举高,把自己整张脸都遮住了。
一幅色彩斑斓的水粉画,就展现在了梁焕眼前。
那是一面被竖直切开的山壁,裸露出一层一层的岩石。周围的环境里有阳光和树木,画风写实,但这面山壁却十分不同寻常。
本该是山石那样的土灰色,画者却彻底摈弃写实,用极为华丽的色彩和行云流水的曲线来描绘这些岩层,把它涂成了一片“五彩涂鸦”。能看出那是岩层,却又觉得它们不像岩层,柔软到几乎流动、绚烂到堪比彩虹!
山壁是死物,然而这山壁中,显而易见的位置居然画着一只大虫子!
虫子颜色深灰,混在亮色的岩层里十分显眼。梁焕认不出那是什么虫子,有点像带壳的甲虫,可足的数量多如牛毛,密密麻麻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那虫子似乎正在岩层里向上爬——不是依附在岩层表明爬行,而是嵌在岩层里,在岩层“里”,向上爬!
它像是有铁头功,竟将一片岩层顶出一个破洞来,半截身子和几只前足都伸到了上一个岩层,并且还在努力地向上蹭!
梁焕惊讶不已,扫完整个画面后,目光就被吸引在那只奇特的虫子身上。
他着实没有料想过,冉苒画的东西竟会如此与众不同,还不可思议。不是风光,不是人物,不是场景,不是情节,只从那极度渲染的色彩和线条中,感受到一股不明来由的力量。
这画的,究竟是什么?
从线条和着色都能看出,画者在绘画这个门道上,是很有功底的,即便是梁焕这个门外汉也能直言,冉苒画得很好。只是,她的风格,果真是梵高那样叫普通人看了不明就里的后印象派吗?
“这画有名字吗?”
梁焕问。
“有。”
冉苒身子一歪,脸从画的一侧探出来,吐出两个字回答。
“穿越。”
*
“……”
梁焕好半天没能答上话。
一幅诡异的画,和一个更加诡异的名字。
冉苒举了一会儿,把画放低,走过来笑道:“我知道你看不明白,这画太抽象了,我给你解释吧。”
“你知道什么叫沉积岩吗?”
梁焕不懂,但联系到画中的山壁,大概能猜一猜:“就是这些岩层?”
“嗯。沉积岩是自然界三大类岩石之一,也是我们最容易见到的。它是在常温常压的条件下,因一些自然外力沉积而来的岩石层。通常我们看到的沉积岩,都是这样一层一层叠起来的,而且只要没有发生过颠覆,上层形成的时间一定是比下层要晚的。所以沉积岩是比较容易推算形成时间的。”
冉苒靠到琴键旁边,把画立到谱架上。她轻俯身子,一手扶画,一手指向画中的山壁。
“这些都是沉积岩,只不过不写实,加入了想象的成分,效果有点天马行空。但是你看,分层还是很明确的,大体上也是水平的,所以每一层都是可以代表时间的。当然,真实的情况,在这样小的厚度上,每隔一层的时间跨度一般不会太大。但我画得很夸张,这里的每一层都代表了极大的时间跨度。”
“从地表形成到今天的46亿年里,经过了很多个漫长的时期,而每一个时期,都有一个对应的标注颜色,你看我涂得花花绿绿的,其实,都是按照统一的色标,按照真实的顺序排列而成的。”
她从下往上指,“最下面的玫瑰色是最早的太古代,往上是桃红色的古元古代,然后是橙黄色的中元古代,然后是……”
“等等等等……”
尽管冉苒此时就站在身侧,说的每一个字都听得一清二楚,梁焕还是被绕晕了,急忙叫停。
他蹙着眉,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冉苒,你是学什么的?”
冉苒眼皮眨了几下,小小的鼻梁似乎挂不住眼镜,耷拉了下来。她一根手指抵在中梁上,把眼镜顶回去,齿缝间小声挤出两个字:
“地质。”
第8章 08
“地……质……”
梁焕复述这两个字复述得特别生硬。
好一个刚硬的词语,却由一个那么软绵绵的嗓音说出来,一种说不出的违和感。
冉苒在他脑海中留下的深刻形象,还停留于那一身粉嫩的“魔法小花仙”——哦不对,是“魔法少女”——萌萌的长相,又会画画,还以为是艺术生呢,至少也该是学文的。这……什么样的联想能力,才能把她和“地质学”这个粗犷豪放的学科搓揉到一起?
梁焕一时失神,冉苒以为他不懂,解释道:“地质学就是地球科学,一门研究地球如何演化的自然科学。”
“嗯。”
懂是懂,但这不是关键。
他又看向面前的画:“你接着解释吧,但能不能……用我听得懂的语言?”
“哦,不好意思啊。”她抓抓头发,“那我还是先讲一讲这画是怎么来的吧,这样能好懂一点。”
“在北京的西北面,从平原到山区有一处断层。如果你用卫星地图看的话,就会看到一条非常明显的直线。那一带有个叫虎峪的景区,有很多很适合地质观察的地方,我们专业所有学生都要去那里野外实习一次。因为有断层,在那里能看到一片一片的山壁,是很壮观的沉积岩景观。我画的这幅画,除了岩层是想象的,其他都是那里的实景。”
“虫子也是实景?”
“呃……”冉苒思索一下,“不算。”
“不算?”
“当时,我在那片山壁上发现了一处奇怪的东西。是个小小的椭圆形,嵌在一层岩石里,椭圆形上还有些纹路,一条一条的,排列得挺整齐。我想到了资料上见过的三叶虫化石,真的,可像了!”
“但是实习老师把我痛批了一顿,说,之前明明讲过,那里的沉积岩形成于中元古代……哦,中元古代嘛,就是元古代的中期,总之,是非常非常古老的时代,大概距今15亿年前。”
“15亿年!”梁焕虽对此没有概念,但凭直觉也知道,这个数字是惊人的。
“是啊,那个时期的生物还只有菌类和藻类,根本没有多细胞动物,不可能有三叶虫化石的。”
“那三叶虫是什么时候?”
“三叶虫是寒武纪才出现的,就是物种大爆发的那个时期,已经属于节肢动物了。寒武纪距今只有5亿年左右,当时的山壁里,确实不可能有三叶虫化石。我看到的,只是别的什么原因偶然生成的形状,有点像而已。”
“那你画的这只,是三叶虫吗?”
“是,是三叶虫中的齿虫类,它们身上长着密密的长刺,就是看上去像足,或者触须的这些。”
“你当时看到的,是这个样子的?”
“也不是,那个形状,只是普通三叶虫的样子。但是……”
冉苒的目光移向画中那只虫子,视线里忽地闪过一道光。
“那里不可能有三叶虫化石,但它太像了,像得让我觉得它真的就在那里,真的在那个古老久远的时代里存在过。可是,真实的元古代,地壳运动剧烈,物种稀少又原始,对它来说,必定是个孤独的年代。”
“所以,它得是只腿长的三叶虫,它得能爬,就像这样,朝着上面的地层,一直爬、一直爬,冲出元古代,去往生命大爆发的寒武纪!”
*
空荡荡的小礼堂里,回荡着那个棉花糖一样的声音。
梁焕感到耳膜持续发痒,但那声音说出的话,又有着某种神奇的力量,使之变得厚实而脚踏实地。
他的视线被彻底锁在了画里,恍然理解画中之意的一刻,巨大的震撼在胸中腾起!
他目不转睛盯着画里那只正奋力向上的三叶虫,甚至在某一刻,觉得它是活的。那一条条在岩石里艰难推动身体的虫足,尽管纤细如丝,却好像拥有无穷的能量,能让它穿过坚硬的岩层,越过几亿年的距离!
“在你的画里,这只三叶虫不是化石,而是活物。”沉默许久,梁焕说。
冉苒以为这是个问句,点头答了声:“嗯。”
“它上半身所到达的,那层橄榄绿的岩层,就是寒武纪?”
“嗯,那就是寒武纪。”
“所以……”梁焕侧过头来,对着冉苒,眼中盈起一重温热的笑意,“它看起来是在向上爬,但其实,它要去的,是未来。”
所以,这幅画叫穿越!
冉苒正要接话,但梁焕的神情让她愣住了——那张冷峻的脸,竟笑得那般舒畅。
从未被什么东西如此强烈地冲撞过,梁焕有些不敢相信,这种感受会来自于一幅画。他本不懂画,但这幅奇怪的画,他看懂了。
世间规律是座严谨的牢笼,一颗谙熟科学的大脑,却指挥一支画笔去越狱,这是何等极致的浪漫!
这个女孩,是真的与众不同。
梁焕探究似的看着冉苒,冉苒被他看得不好意思,伸手把画拿回去:“你看好啦?够你弹琴给我听的回礼吗?”
她把画重新卷起来。
梁焕笑了一声,两片眉毛柔顺地朝两侧一斜。他举着一张心满意足的脸,嘴里却答:“不够。”
“……”
冉苒正卷画的手一顿。
“《穿越》借我看几天吧。”
“啊?”
“就一周。”他神秘兮兮的,“还你的时候,会有回礼。”
*
走出展厅,梁焕心情复杂。
五年前的《穿越》是热烈的,积极的,充满幻想的。
五年后的《重升》却一片冰冷,充斥着悲伤、彷徨、挣扎与呐喊。
没有任何文字说明,“重升”二字,他无法解读。
“请问,你们有参展作者的联系方式吗?”梁焕回到入口处的咨询台。
“先生,我们卖的画册里有作者的微博,感兴趣的话,欢迎您关注。”
梁焕这才注意到摆在一旁架子上的画册,有厚有薄,但都被塑封着,不能翻开。
“里面是展出的作品?”
“是的先生。”
“哪一种有特邀画作者的作品?要全的。”
咨询台小姐找出一本最厚的来:“这款是豪华装,所有的展出作品都有。”
梁焕接过来,厚实的一大本册子,封面都是硬壳的,挺沉。
“要一本。”他说。
回到公寓已是晚上10点,梁焕坐到写字台前,将买来的画册打开。
和展出顺序一样,全本最后一幅画才是《重升》。《重升》印在翻开来的左页,而右页,也是全书的最后一页,印着一长串参展作者的微博名称。最后一排写着——冉苒:“笔尖荏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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