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理来说,被晚辈不吝夸奖时,长辈通常乐不可支,梁焕预期老人会开怀地笑起来,却不料,电话那头静悄悄的。
他本能等待回应,但对面没有回应,沉默的尴尬突然发生。
梁焕反应快,只等了几秒钟就马上接话:“爷爷,前两天我跟冉苒商量来着,想着什么时候邀请您来北京玩呢,现在天气很热,等转凉了接您过来啊。”
“哦……好,好。”老人应着声,口气听上去却并不那么欣喜,像是注意力不在这,藏着什么话欲言又止。
梁焕敏锐地察觉出,恭敬道:“爷爷,您要是有什么话想嘱咐我,不用顾虑,您尽管说。”
老人深深叹了一口气:“梁焕啊,你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娃儿,我以前觉得呀,我们家苒娃儿命不好,现在觉得,也没有那么不好啦。”
这话如清泉流在梁焕心头,没有比这更厚实的褒奖了。
“但是啊,我有个小小的请求……”
老人却话锋一转,语调低沉了下去,“苒娃儿啊,还不懂事,要是有啥子没做对头的地方,请你多多包涵她哈,莫计较。”
*
和冉苒爷爷通完电话,梁焕总体是安心的,只有老人最后的那席话透出一股隐隐的担忧,在他脑中多回想了一阵。
【你爷爷给我打电话了。】他给冉苒发短信。
冉苒回信又在晚上9点多:【嗯,他跟我说了。】
梁焕忙项目没注意看手机,看到的时候已经11点多了。他本想给冉苒打电话,但想着她大热天的在山上跑了一天肯定累坏了,决定明天再打。
第二天周日,梁焕早起,在□□上留了个言后,便进入赶工状态。他上午忙项目,下午又做了半天ppt。
下个周一,也就是明天,这一期的4个试用期竞争者需要对7月份的工作成果做个汇报,之后马组长将根据汇报排出名次,算是一次竞岗考核。4个竞争者最后只能留下一个,所以这次的汇报怎么都得挤进前一半,排在前两名才行。
奔着这个目标,他十分用心地做ppt,还特地写了演讲稿,对着镜子练习了两遍。
梁焕留的言是要冉苒起床后给他打电话,但冉苒打来时,又是晚上快10点了。
“你白天都干嘛去了?怎么每次都这么晚?”他抱怨。
“我去看炸开的山壁了。”
她的声音听上去就疲乏,明显是累了,他便不再数落,把声音放柔:“修高速路炸山那个?”
“嗯。”
“昨天不是才去了吗?”
“昨天炸了一处,今天又炸了一处。”
“哦。”这丫头是真不嫌天热啊。
“有什么有意思的发现?”
“emm……还没有。”
“还没有?”梁焕笑了,“意思是,还要去呗?”
“……嗯。”
“你爷爷不和你一起去吗?他放心你一个小姑娘大晚上走山路回家啊?”
昨天后来梁焕就纳闷过,她爷爷不是也懂那些的吗,怎么没和她一起去看看?
“……也去的,今天就去了。”冉苒回答。
这才合理嘛。
提到她爷爷,梁焕噗嗤一声笑:“诶,你爷爷叫你苒娃儿,你小名叫这个啊?”
“……”
“不是,那是方言……”
“哦……”梁焕悟了,“对哦,他管我也叫娃儿。”
“你不要用普通话念啦,太奇怪了。”
“嗤……”梁焕又一声笑。
他握着手机坐在窗边,外面是繁华的城市夜景,底下的马路有些堵车,连成串的车灯画出一条橙黄色的长龙。
手机里是软绵绵的声音,和外面的喧嚣声仿佛来自两个不同的次元,他两边耳朵同时听着,有种仿佛在进行空间穿梭的奇幻体验。
“呜——滴滴!”
忽然,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这左右平衡的声流,音量不大,几乎可以混在背景噪音中,但梁焕听感太好,只一点点细微的不寻常声音,就打破了他刚刚获得的听觉舒适感。
那是一辆摩托车从不远处飞驰而过,并鸣了两下笛的声音。
“我去洗洗睡啦。”冉苒越说越困,声音已经弱下去。
梁焕愣神在刚才那一刻的违和感中,听到冉苒说要睡了才猛地回过神。
“去吧,晚安。”
电话很快挂断,梁焕也去洗漱间洗漱了,今天得早点睡,为明天的汇报养精蓄锐。
他刷着牙,牙刷磨过齿面发出“唰唰”的声响。
这再寻常不过的声音,他刷着刷着,手却慢了下来。
蓦地,好似回过味来,那声突兀的摩托车声……
梁焕对声音方位的把控能力很好,他十分确定,那声音不来自窗外的马路,而来自电话听筒!
来自电话听筒,所以那辆摩托车和冉苒在同一个次元里,可她和爷爷不是住在山里吗,怎么会有摩托车?还飞驰而过?
梁焕胸中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越琢磨越觉得这件事古怪。
虽说山里修公路也不奇怪,但……
这是解释吗?
如果不是,那解释是什么?
梁焕迅速洗漱完,回到卧室在写字台前坐下,怀疑的神经一跳动起来,就抑制不住地心跳加速,额间渐渐渗出一层薄汗。
6月底,冉苒说要回四川,没让他去火车站送。
整个7月加上今晚,他们总共通了三次电话,都在晚上9点到10点之间。
他说要向她爷爷问好,说了一个月,昨天才终于打成电话,但打的不是她的号码,是她爷爷的。
她拒绝了拍摄视频,但发来过爷爷穿新鞋的照片,只是照片中只有爷爷,没有她。
她从来没和她爷爷同时出现过……
……
一个猜想浮出水面时,心脏快要从嗓子眼跳出来!
这怎么可能……
梁焕迅速打开电脑,启动了项目服务器,在服务器后台上寻找内测用户的登录日志。
冉苒的用户名是□□名“染染”,他在登录日志里搜索,输入时,手指都在发颤。
摁下回车,一条登录信息被高亮显示,有用户名,用户ID,登录时间,以及……登录ip……
许久,梁焕默然看着那串ip数字,眼睛花了都动不了一下,额角的汗汇成溪流一股股往下淌。
头皮发麻……
怕ip地址有误,他又打电话到移动客服,查询这两个月的长途话费消费记录。得到的结果是,只有打回家的那几次是跨省长途,打给冉苒的几次全都不是,都在市内!
无论是ip地址还是话费记录,都证明了一件事
——一个多月,冉苒根本没有回四川,她人根本一直在北京!
第66章 66
那一晚, 梁焕失眠了。
他从未这样彻夜无法入睡过,25年的人生,第一次……
他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过去质问, 也没有发信息,他整个人都懵了, 呆坐在床边一动不动近一个小时, 像棵被闪电劈中的枯木。
五雷轰顶!
想不通, 为什么那个单纯、乖巧、他掏心掏肺对待的女孩会编出这样的弥天大谎来骗他, 一桩桩一件件, 处心积虑煞费苦心……
她要干什么, 如果他没有发现, 她要一直骗到开学吗?
时间悄然来到后半夜, 梁焕告诫自己先放下这件事, 不要去想了, 有什么明天下班后再处理,现在必须赶紧睡觉, 明天还有场不容失误的硬仗要打。
他躺到床上, 用被子蒙上头,希望自己能赶紧入眠。然而,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他却一时一刻都无法平静下来,脑中不停回想起他听到的每一句谎言,魔咒一样一遍又一遍盘旋。
仅有的几个小时,梁焕在床上翻来覆去, 紧张和焦虑越发严重, 当外面的天空开始蒙蒙亮时,他甚至感到了一阵心悸。
闹钟响起, 他本能坐起来,却在床边发了整整五分钟的呆。
长期睡眠不足,这一夜的失眠和精神紧绷把最后一根弦也扯断了,他的大脑无法控制地游走在死机边缘。
出门前,梁焕忍着恶心又灌了一大杯浓咖啡,然后在楼下的小店买了红牛和能量棒,才架着瘫痪的大脑恍恍惚惚地去上班。
毫无意外,汇报做得一塌糊涂。
听到叫自己名字,从座位上站起来的一瞬,头一下特别沉,眼冒金星。那一刻,他就知道完了。
反应,精力,全不在线,昨天练得很熟的演讲稿屡屡卡壳,跟匆忙刚赶完工一遍没练过没什么差别,马组长坐在下面听,脸拉得比马还长。
最致命的是,为了突显能力,他要讲述自己对一个十分复杂的算法稍作修改,来解决了实际问题的过程,但昨天明明理得很顺,今天却怎么都转不过弯来了。
汇报结束,其他听众离开了会议室,留下马组长和4个汇报者。
马组长翻着手里的记分卡,语调波澜不惊:“现在公布排名。”
“第一名,刘晓峰。”
“第二名,周浩。”
梁焕坐在椅子上,有一种神识抽离的恍惚感,已经没有在期待什么了。
他眼皮忽然变得很沉,觉得现在给他一个枕头,下一秒就能睡着。
“第三名,何继华。”
就念到这里,马组长起身扬长而去。
梁焕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会议室回到座位上的了,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正对着电脑发呆。
离汇报结束已经过去一个小时,没有人来和他搭一句话。
从来都是名列前茅,还没尝过垫底是什么滋味,心头的抗压泵弹性尽失。
这还不要紧,关键的是,第一次汇报就出尽洋相,这一个多月的努力恐怕是要白费了。等试用期结束被扫地出门,怎么跟家里交代?怎么完成许过的承诺……
巨大的危机感将梁焕包围,心跳快得自己都能听见,后背也在一阵阵发凉。
几乎没有思考,他起身去到了马组长的座位。
“抱歉,昨天家里出了点事情,确实受到了影响,请让我找时间重新给您汇报一次。”他向马组长解释,尝试挽回。
大办公室是开放区域,说话周围都能听见,但他顾不上了。
马组长铁青着脸,两眼盯着屏幕看都不看他一眼,默了好一会儿才丢出两个字来:“不必。”
梁焕太阳穴青筋直跳。
他站在一旁,没走,过了一会儿,马组长终于停下了敲键盘的手。
“私人的事不要影响工作,如果实在走不开,你可以请假,但只要人来了……”
他撩起眼角,斜来一道冷光,“心就得在岗位上!”
“明白。”梁焕马上道,“您相信我,不会再有第二次!”
马组长不再应声,挥挥手让他离去。
靠着咖啡和红牛,梁焕强撑着把一天的工作做完,到晚上8点马组长下班离开时,人都快虚脱了。
今晚是赶不了项目了,他把电脑留在公司。中午赶活没吃饭,饿得两眼发昏,他去小卖店买了个三明治,狼吞虎咽着下楼打车。
城市CBD高耸的楼群,绚烂的霓虹,是每天目送他回家的背景色。但今晚,他觉得那些灯光有些刺眼,好像,要把他驱逐。
手里攥着吃剩的三明治包装袋,不远处就有垃圾桶,却没想起来去扔,光是呆站在路边等车。
终于,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面前,他拉门上车:“师傅,去北华。”
*
熟悉的女生宿舍楼大门口,梁焕已经来过许多次,却从来没有一次,是来这里堵人。
大门侧面的道路边,树荫下有把条椅,梁焕就坐在那里,注视着大门前那一圈台阶。假期人少,十几二十分钟才有一人出入,不会看漏。
他斜靠在条椅背上,一条长腿散漫地斜搭着,姿势有些颓然。他身形一动不动,静如一尊蜡像,深凹的眼眶中缓缓流出两道幽暗的光,看似无神,却隐藏着一丝尖厉。
时间是晚上9点,梁焕不急,静静地等。每次回他信,通电话都在9点到10点之间,他知道,10点前,能等到人。
果不其然,快到10点时,一个背着背包的学生头出现在宿舍楼前的道路上。
她身材娇小,从北门方向走过来,一直低着头,盯着自己脚尖前方的一尺三寸地,沉默又缓慢地走着。
她走到宿舍楼正对的位置就拐了弯,朝着大门一步步靠近。
梁焕没动,死寂的身体已融入四周的景物,那个垂头的女生完全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他看着她走到大门处,站在那一步台阶前停了一下,似乎叹了口气,双肩高高一耸。她踏上台阶的步子似乎很沉,另一只脚跟上去时,身子都斜了一下。
她似乎很不想走进楼,台阶上几步路的距离,足足走了十几秒。
梁焕在这时站起身,像一座休眠了几个世纪的火山,如今蓄满了能量要爆发,拉着一张脸就朝那女生疾步而去。
宁静之中突然生了巨大动静,低头的女生终于意识到周围有人在,蓦地侧头看过来
——一瞬间,她脸色煞白,浑身僵在原地!
梁焕紧绷的脸上,五官的每个角落都散发着赤怒,不断向她靠近的步子,每一步踩在地上都发出声响,压迫感十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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