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出发前,冉苒敲开梁焕的门,对他说:“照顾你的体力,咱们还是分两天环游吧,今晚住对岸,带上住宿需要的东西。”
经昨日一役,梁焕已经没了逞能的骨气,再听冉苒这话,便无一句异议,转身就去装好了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
湖水湛蓝,天高云阔,环海路像条长长的丝带,紧贴着波浪的边缘,蜿蜒向前。
骑行洱海比起攀登苍山,有着更加辽阔的感受。而骑车用到的肌肉和爬山略有不同,身上最酸痛的地方多少能避开,这让梁焕松了一大口气。
两人沿逆时针方向,从才村码头一直向南骑,经过大理市区,转到东岸再一路向北。
因为环洱海一周都有人烟,时不时能遇上小村落,或路边小店,两人就没带干粮,两手空空地出发了。
这回,冉苒的背包瘪得像个泄了气的皮球,里面应该只有一套薄薄的夏装和一瓶水。她骑车时半附着身,干瘪的背包就服服帖帖地耷在背上,偶尔路不平整颠一下,背包就腾起来,轻得似乎能乘着风飘走。
来到东岸,向北骑到金梭岛一带时,已至中午。那里有个小镇子,两人找了家店吃午饭。
昨天爬山体力透支,骑了一上午车也没怎么休息,饱餐一顿后,一阵困倦来袭,梁焕趴在饭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他本意只想眯一会儿,不料一觉睡了一个多小时,醒来时,桌上的碗筷被收走了,冉苒也不见了踪影。
店家告诉他,女孩子走前付好了饭钱,让他醒后继续往北骑,她会在挖色镇等他。
梁焕睡得有些迷糊,听到这消息更是一头懵:这丫头又先走了?
他打开地图找到挖色镇的位置,差点被喝进去的一口水呛着——这么远!
少说也得骑两三个小时才能到,她莫不是以为他要睡到天黑?
满头黑线,梁焕只能骑快点去追,好在他车骑得熟练,一路披荆斩棘地冲,不到两小时就抵达了挖色镇。
挖色镇有几个从岸边伸进洱海里的栈桥,梁焕在其中一个栈桥上找到了冉苒。
冉苒正坐在栈桥的尽头,面朝洱海,听到一声喊,回头看见了他,起身往回走。
她的车就停在路口,梁焕把车停在那旁边,长腿支地半坐在座椅上,等她走近。
“怎么不叫醒我?”他蹙眉,“骑车我可比你快,不会拖你后腿。”
冉苒笑:“看你累了,睡会儿呗。”
顺利汇合,两人跨上自行车准备接着向北,但正要蹬脚踏板时,梁焕猝然发现,冉苒的包变鼓了。
她肩膀又瘦又窄,T恤领子里锁骨明显,紧绷的背包肩带就从那处压过,在她皮肤上勒出明显的痕迹。
那包,必然是沉的。
“你买东西了?”他问。
“啊?”冉苒似乎没听清,脚踩在踏板上,往后回了半圈。
“你早上出门的时候没这么多东西。”
“哦。”她的车在前面,头也没回地应了一声,“挖色有集市,我去逛了一下。”
梁焕脚蹬地,滑着车轮朝前飘了一段,经过冉苒身侧时,忽地一伸手在她包底下颠了颠——果然沉!
冉苒没料到他会伸手,身子扭了一下,却没能躲开,一回神,偷袭者就已经飘到前面去了。
“买了什么?”他回过头去看她,神色自然,仿佛随口一问。
“就……纪念品,手工制品。”
“我看看。”
“……”她卡了一下,蹬脚将车踩走,“很普通,拿回去送人的。”
梁焕没再问什么,也蹬起了踏板。
什么手工制品能这么沉?名贵实木雕刻的?
他敢打包票,不是。
昨天也是奇怪,她明明也吃了干粮的,包却一点没见瘪。
她的背包里到底有什么古怪?梁焕顿生好奇。
*
到达双廊时,天色刚黑,两人找好住处,就出去找餐馆了。
双廊原也是个镇,但旅游商业做得成熟,沿岸一带已经被各种店铺霸占了。民宿周围到处都是装潢精致的餐厅和酒吧,到了晚上霓虹灯一打,品质度假区的味道油然而生。
“吃什么?”冉苒问。
中午点的大理特色菜酸辣鱼太辣,几乎都是冉苒吃的,梁焕就吃了一碗放料清淡的饵丝。云南的菜也多有辣椒,一不小心就会中招。
他瞅着面前一条弯弯扭扭望不到头的巷子,扫了一眼两侧花花绿绿的招牌:“进去看看吧。”
这巷子挺深,巷子里还有巷子,本不打算拐进旁支,路过一个岔路口时,一阵钢琴声却传了过来。
梁焕停在路口,目光朝琴声方向寻去。巷子旁支里,有家店的招牌上写着“音食厅”,琴声就是从那里来的。
“好像是个酒吧。”他侧头问冉苒,“酒吧行吗?”
冉苒点头。
“你现在能喝酒了?”他记得,她从前是不喝的。
“能。”她答得自然而然。
小酒吧极富小资情调,装潢特别,灯光昏黄,显眼的位置摆着一架三角钢琴,一名琴师正弹着俏皮的爵士乐。
两人坐到离钢琴较近的一桌,点了几样洋食,和一瓶红酒。
梁焕往两只高脚杯里倒好酒,推了一杯到冉苒面前。
冉苒将重新腾空的背包往旁边椅子上一放,端起酒杯跟他碰了一下,便一个仰头,一饮而尽。
一身白T恤牛仔裤,老实巴交的齐整短发,再加上因没做好防晒而略微发红的皮肤,这样一个土丫头坐在这精致的桌椅旁,本就有些违和,还跟喝饮料一样若无其事地一口吞掉葡萄酒,品都不品一下,梁焕就不自觉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她问。
他却只摇头,一边抿着酒一边转过去看琴师弹琴。
这酒吧档次不低,菜单上的东西都偏贵,但琴师的琴技的确对得起观众,客人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你现在还弹琴吗?”一曲终了,冉苒问。
“很少了,这几年没练,比以前生疏了。”
“你不是有琴吗?”
梁焕回过头来看向她,灯光昏暗,她松弛的五官在光影的笼罩下略显呆板。
“嗯,我有琴。”他嗓音沉下去,目光别有深意,“你资助的那架。”
冉苒看着他的神情静止了两秒,又很快恢复,伸手捞走一块披萨,口气随意:“那怎么不弹?质量达不到你的要求?”
“不,音质很好。”
“那是不喜欢弹琴了?”
“不,喜欢。”
“那……”
“没有人听了。”
他也说得很随意,冉苒低头鼓捣着盘子里的披萨,额前的刘海往下垂着,挡住了暗弱的光线。
她凑下去咬了一口,慢慢嚼着。
新的曲子又响了起来,梁焕的注意力重回到琴声上。依然是爵士风,但这个曲子舒缓些,有一种春日下午的咖啡厅,懒洋洋的味道。
好多年都没这样安安静静地听人弹琴了,他无言地听着,深邃的眼眸微微泛着些光亮,鼻梁将脸上的光影分割成两块,半张脸陷在阴影里。
第二曲终了,酒吧里零星响起鼓掌声,对面的冉苒也跟着拍了几下。
“真的不能告诉我,《重升》这名字是什么含义吗?”梁焕忽然问她。
问题突如其来,冉苒一愣。
“帐篷全部飞走以后会发生什么?”他直盯着她,目光灼灼,“你说过,没有了帐篷,山顶的人会冻死,所以呢?这就是结局?”
冉苒还拿着没吃完的半块披萨,手指一捏,披萨折叠起来,成了个夹馍。
“你怎么还在纠结这个……”她面露无奈。
但他满眼都是认真:“好不容易遇到琴,我想把《重升》弹给你听。”
冉苒,沉默了。
“你告诉我,我就知道该怎么收尾了。”
半块披萨被放回了盘子里,冉苒轻咬着唇,背脊向后靠到椅背上。她身子扁,后背一贴上椅子,整个人就离开了桌边一尺远。
吊灯是悬在桌子上方的,光线弱,稍微一远就照不亮了。她缩到了光线的弱端,半垂着的眼睑下方,暗沉一片。
和那天不一样,梁焕敏锐地察觉到,那天她说得很肯定,但此刻,她有犹豫。
那天她说:我又不搞科研了,没那么严谨了。现在他敢肯定,那不是真的。
《重升》里必还有文章,就是他还没有看透的地方。
人成熟了,性格沉稳了,独立自信了,但有些东西并没有变。
至少,当置身于巍峨辽阔的山川之间时,她的眼睛依然那般清澈,她的身体、行动,一切都仿佛能和这片天地融为一体。
他看得清楚,她绝不是那天见面时,她表现给他看的样子。
她没有泯然众人。
梁焕探寻的目光像打在冉苒身上一道明晃晃的探照灯,像是要把她剥开,往里看。
无处可躲,冉苒终于抬起头来。
“那你就当那是结局吧。”
“帐篷里的人,死了。”
梁焕静静看着她,好一会儿,轻轻点了个头:“好。”
他扯出一块湿巾擦干净手,起身走向钢琴。
第64章 64
一曲终了, 三角钢琴旁多了一个高挑身影。
那身影俯身同琴师沟通了几句,琴师歪头朝他们座位处瞧了一眼,见他的同伴是个女孩, 心照不宣地笑笑,让到了一旁。
没有一句开场白, 梁焕坐下后, 十指往琴键上一摆, 激烈的旋律就破空而出。
这位不速之客的风格同琴师截然不同, 指尖力道营生出的是刀刃般锋利又霸道的旋律, 一上来就打破了酒吧闲适的氛围, 将缓缓流淌的平和一刀砍断!
所有的客人都被吸引来了注意力, 纷纷放下手中的餐具和酒杯, 屏气凝神听这突兀的音乐。
琴曲描绘着《重升》里隐藏在帐篷底下那声嘶力竭的呐喊, 旋律走势上来就激烈, 还营造出恐怖氛围,每一个音符都饱含沉重和力量, 震荡人心, 仿佛要把人们带去一片水深火热的地狱!
但当听者们的心脏被这紧张的氛围激得怦怦直跳时,琴曲却又开始转向舒缓和哀婉,如激战之后的死寂。那是帐篷飞走后, 山坡上徒留的一地狼藉。凄凉,无色。
最后,从那个当初戛然而止的地方起,新的音符开始注入, 将旋律接续下去。这些音符不来自画, 而来自弹者的自行勾勒。
从琴曲舒缓到极致的那个点起,几个固定排列的音节开始循环出现, 强几拍,弱几拍,再强几拍,再弱几拍……很像呼吸,一呼,一吸,循环往复。
这组固定的音节组在一个稳定的节奏里重复几遍后,开始逐渐加速,越来越快,跟上节奏的听者会在这时不自觉地跟着加快呼吸。而当节奏快到一定地步无法再跟上时,呼吸会开始变得困难,窒息感和恐惧感顿生
——那是死亡的征兆!
弹琴者的手指在琴键上进行着一种魔幻舞蹈,快到已看不清动作,像无数张重影的叠加。
琴师站在一旁面露惊叹,而坐在餐桌旁的各位听众看不到弹琴者的手,只能看到他随旋律起伏的肩背,和那张被冷暗灯光照得森冷的脸。
他的眉间是凝着的,唇角是紧绷的,面部轮空是生硬的。当音节组快到无以复加,听众陷入短暂的窒息时,他就成了一个扼住人咽喉的杀手,一个来自地狱的审判官!
音节极度快速的同时,音量却在减弱,像一个垂死的人努力呼吸,肺里却进不了一丝空气,挣扎的力气越来越小。
然后,琴曲终止在了一个极轻的音符上,那是音节组前一半的强拍,它被弹响后,后半的弱拍再也没有跟着响起。
最后一口呼吸,吸进去,没再呼出来……
一切重归宁静。
双手离开琴键时,酒吧里静默一片。
梁焕长长缓了一口气,抬眼,目光落在冉苒身上。
冉苒的位置正对着琴,但她靠椅背坐着,不在光照的明处,脸上的神色讳莫难辨。
缓了几秒钟后,酒吧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有人吆喝了一声“弹得好棒!”,马上便掌声四起雷动一片。琴师也忍不住称赞:“小伙子很有水平。”
梁焕没去听这些,他只看着冉苒,他发现,全场,只有她一人没鼓掌。
他起身,向琴师道了声谢,在全场注目之下回到座位。
椅子吱嘎一声,冉苒听到后抬起眼来,给了他一个淡淡的微笑。
自落下最后一个音符,梁焕的视线就没从她身上移开过,他在她身上寻找反馈,捕风捉影,细致入微。
当年听完《穿越》,她激动到落泪,当场要他录下来,后来的很长时间,那曲子成了她的陪伴,一天都离不了。
他渴望再次在她身上找到那种共振。
《重升》不同于《穿越》,《穿越》向上,《重升》向下,《穿越》可能治愈,而《重升》,只能至郁。
他看到了她脸上遮掩不住的疲惫,她对他微笑,笑容却是暗淡的。
一定是想起了什么吧,他想,从前的事吗?和他有关吗?
他不确定,但他觉得欣慰,至少,听他弹《重升》,她没有无动于衷。
她心里有地方被拨动了,她听得懂。
梁焕没有开口,也没动餐具,保持着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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