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焕坐在小亭子的另一角, 听她讲述那个漫长的故事, 泛黄的记忆如潮水般将这岸边一角包裹。
不知从哪一刻起, 梁焕被彻底卷入故事的漩涡之中, 酒劲醒了, 人却僵了。
预想过冉苒有个苦难的童年, 她爷爷亲口说过她命苦,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 她竟会经历如此。
她竟然,曾想过了结……
交往一场, 又失联了好几年, 到此刻他才知道,自己对冉苒的了解原来是如此之少……
这些往事太伤怀,从前的冉苒绝口不会提, 而现在的冉苒讲起这些,竟从头到尾语调毫无波澜,听上去就像在闲聊某个听来的故事,与她毫不相干。
“你从前说, 我因为住在山里远离人群, 生活很简单,才不懂复杂的人际关系。你说得对, 也不对。”
“我不是没有接触过,我就是知道,才主动远离的。远离了,活在简单纯粹的大山里,才一点一点变得正常。”
她的声音依旧那般平静,和着徐徐飘来的海风,像飘在空气中的轻纱。
“高中的时候去了市区,虽然周围都是人,但我进的是重点班,大家都一门心思奔高考,没有乱七八糟的事,日子也是很简单的。”
“上了大学就更是了,我可以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喜欢的事情上,地质学是一座更大的大山,进到里面,世界更简单了。”
“我运气也不错,遇到了珊珊,她天不怕地不怕,总是罩着我。我确实帮她顺利拿到了毕业证,但在我看来,她给我的帮助和支撑其实更多,那些都是我离开爷爷后非常需要的。”
“我找到了一条最适合我的路,走得很顺利,看得清未来的样子,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去。”
“所以梁焕,你遇到我的时候,刚刚好是过去那个我状态最好的时候。只有那时的我能画出《穿越》,也只有那时的我,才有胆子跟人谈恋爱。”
梁焕坐在暗处一动不动,他全程没插话,此刻依然发不出声。
鼻腔是酸涩的,胸口很堵,人像被打了蜡,她吐出的每一个轻飘飘的字,落在他耳朵里都重如千斤。
脑中回想起四年前冉苒的模样,他以为那是她的常态,从未想过,那是她花了那么多年才努力变成的样子……
“但即便是那样,你肯定还是看得出,我多少是有点毛病的吧?”冉苒问了个问题。
不知她能不能看见,梁焕摇了下头。
“和爷爷一起生活以后,我再也没去过宁心河边的桥孔。我一度以为我已经足够正常,不再需要一个地方把自己藏起来逃避人群,后来才明白,其实我选择地质学,恰恰就是在逃避。”
“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摆脱掉阴影,从来没有真正地走出来,我心里始终充满恐惧,始终觉得自己是多余的,任何时候都害怕成为别人的拖累。”
“对我而言,地质学其实是一个最大的黑洞,让我可以躲一辈子。”
答案不是星空,是黑洞……
“让你吃惊了吧。”
说着,冉苒轻轻笑了一声,弯腰从地上捞起来一瓶酒,开了瓶盖朝梁焕伸来。
“还喝吗?给你?”
梁焕张了张口,鼓动发哽的喉咙吐出几个沙哑的字:“……不喝了……”
冉苒就自己喝了两口。
夜,已来到最深的时刻,高原上昼夜温差大,此刻的海风十分寒凉,吹在裸露的胳膊上几乎要结霜。
“你冷不冷?”梁焕问冉苒。
冉苒摇头:“你冷吗?冷的话就回去。”
梁焕也摇头。
默了一会儿,他问:“去你爷爷家之后,你就再没见过你父母了吗?”
“嗯,几乎没有。”
“头两年我妈每年来看我一次,后来余富贵名声太臭,在当地待不下去了,就搬到了很远的地方去东山再起,我妈跟着他走了,再也没有回来过。”
“那你爸呢?你说你快十年没见过你爸,可你和爷爷一起生活,怎么会见不到你爸?”
“刚去爷爷家不久见过我爸一次的,唯一的一次。”
冉苒说,“当时,我爸因为作风问题被人举报,急需一笔钱来填窟窿,爷爷曾经卖掉市里的房子,手里有一点存款,他就来要。许阿姨也来了,抱着孩子一起求爷爷。”
“那天是我见过爷爷最生气的时候,我爸都30多的人了,他还拿着笤帚打他,骂得可难听了。”
“后来我了解了,爷爷是个清高的知识分子,一直就看不惯我爸的官场做派,更不齿那种酒桌底下的勾当。在这件事上他一直都和我爸不和,也多次警告我爸收敛。可我爸还是犯了,他就绝不饶恕。”
“爷爷死活不肯拿出钱来救急,说我爸不管我,他得管我,那些钱以后都是给我的,谁也别想碰。我爸最后被开除了,那之后,就和爷爷断绝了父子关系,再也没回过老家。”
爷孙俩还真是只有彼此,相依为命。
“你爷爷真的很喜欢你。”梁焕不由感叹一声。
“是啊,其实我很幸运的是吧?”
冉苒笑了,盈盈的微光中,她的笑有几分凄凉。
“可惜从前的我太傻,只记得遭遇,忘了自己还得到过幸运,始终躲在黑洞里不肯出来,顾影自怜,呵……”
她自嘲地一声笑,“我真的挺差劲的。”
“……不是……”
梁焕很想否定这种说法,他从不认为她选择地质学是一种逃避,即便现在也不认为。他想告诉她,他是多么羡慕那种纯粹,多么喜欢她追梦的样子。
她一点都不差劲。
“像我这样的人,是很难和谁建立长期关系的。”
冉苒接着说,“梁焕,你的出现是最大的意外,我从来没想过这一生还会有一段感情,还会有一个人像爷爷一样包容我。”
“真的,有你在的那时候,很幸福。”
“……”突然听她这么说,梁焕心口咚地一下,放在一旁的手一下抓紧。
“你身上的颜色也可以看清楚,如果我画你,也会涂上一模一样的那8种颜色。”
“那是我这辈子拥有的第一盒水粉里,最鲜艳的8种颜色。”
8种颜色……
梁焕思绪猛地一顿,脑中立刻排列出一排色彩:柠檬黄、土黄、朱红、深红、紫罗兰、淡绿、翠绿和湖蓝!
这些色彩不是无形的色块,每一块的形状都是一个帐篷!
——《重升》里那8个帐篷的颜色!
“是你爷爷的颜色对吧,《重升》里的帐篷是你爷爷的颜色!”他按捺不住激动。
冉苒微笑着,话语依旧平缓:“是爷爷,也是你。”
梁焕胸口扑通直跳,《重升》又揭开了一层面纱,那些帐篷的飞走有了更加具体的含义。
可是……
他想到了什么,立刻从兜里掏出手机来。
微博私信聊天框里,冉苒说过这样的话:追梦的人,梦想是庇佑,求爱的人,爱人是庇佑。在山顶露营的人,帐篷就是唯一的庇佑。
“你这段话是真的吗?”他把这段话念了一遍。
“是真的。”冉苒回答。
“那好,如果帐篷飞走指的是你我分开,‘追梦’又是怎么被扯进来的?你明明没有转行,没有失去梦想。”
她是严谨的,不会平白无故多说那么一句。
他的疑问叫冉苒吃惊,她愣了一下,然后笑出声来:“你还真是执着,还在琢磨《重升》呢。”
“跟我有关,我得知道。”他固执道。
冉苒看了他片刻,收起笑:“我刚去日本的时候,是打算要转行的,我和珊珊一起参加了经管院的考试,她考上了,我不及格。”
“你真想过去学经管?”原来这说法不是凭空捏造,但是,“为什么?”
“因为我无路可走了,我不能再学地质学了,我不知道我还能做什么。”
梁焕愣住:“你为什么不能学地质学了?”
冉苒摘下头上的花环,飘飞的头发一下下遮住她的眼睛。
“因为……地质学杀死了爷爷。”
*
噩耗就在本科毕业那个暑假的最后几天传来。
那个暑假,宁风村附近在修高速路,孙女没回来,左右无事,冉学笙就天天跑去看被炸开的山壁。
每次引爆炸弹前,施工队会吹哨告知,十分钟内离开那一带就是安全的。但那天不知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吹哨响起后不到5分钟就炸了,冉学笙算好时间正要撤离时,突然被一块炸飞的小石子打中头部。小石子子弹一样快,瞬间钻入颅内,冉学笙当即就不行了。
冉苒第一时间买机票飞到成都,连夜坐大巴回宜宾,再回宁风村。
整整一路,脑中都是一片空白。
最后一次和爷爷通话时,爷爷说:“那座山里头说不定有玄武岩矿,还不确定,下回确定了拍照片给你看。”
农舍前的平坝上举行着葬礼,冉苒想看一眼棺中的爷爷,被爸爸拉走。
“跟他说了好多回了,岁数大了就不要去搞啥子勘探了,有啥子用嘛!不听不听,这哈好了,命都搭进去了!”
“你娃儿也是,放暑假都不回来,你要是回来陪到他他就不得跑到那儿去,你爷爷白养你了!”
爸爸的骂声在耳边徘徊,混着白事乐队吹出的唢呐,像一声诅咒。
冉苒彻夜跪在棺椁前,泪流成河。
爷爷说过想她,可她对爷爷说这个暑假不回去,还求爷爷帮她撒谎骗梁焕说回去了……
五天后,爷爷下葬,和奶奶长眠在一起。
施工队的赔偿事宜由爸爸负责处理,爷爷留下的农舍、地、和存款,也一并由爸爸继承。
冉苒的抚养权一直在妈妈那里,从法律上,她跟爸爸和爷爷根本不是一家。爸爸是第一继承人,爷爷的一切都归爸爸,和她毫不相干,爸爸只把那盒围棋留给了她。
爷爷一心要把当年存下的房子钱留给孙女的,十多年前的房产钱早不值什么了,可那是爷爷的心愿,他人不在了,心愿不能也没了,冉苒跟爸爸要。
“暑假做啥子不回来?”冉广立冷眉相问。
冉苒不作声。
“说不出来?那你还好意思要遗产?还跟他一起学啥子地质,你看这是不是害了他?”
“我要是你我都没脸来给他送终,真的是白养你了!”
那是时隔整整十年后冉苒再次见到爸爸,她想,这也是这辈子最后一次。
送葬的队伍散去,平坝上满是没打扫干净的白纸屑,狼藉一片。
农舍已空无一人,大门锁着,冉苒的钥匙被没收了,只能呆坐在门前的石阶上。
日落,再日升,一个夜晚过去。
有人给她送了点饭菜来,是当年她跑来这里找爷爷时,那个晒谷子的邻居。
“妹儿,节哀顺变。晚上在屋外头不安全,回学校去嘛,冉老师肯定还是想你好好读书。”
冉苒道了声谢,说天黑之前会下山。
黄昏时分,她离开了农舍,沿着无比熟悉的山路往下而去。
天塌了,大山倒了,远方失踪了……要怎么节哀顺变?
前方,是宁心河湍急的水流声。
冉苒踏上小石桥,夏季涨高的河水从脚下奔涌而过。
爷爷曾无数次背着她从这里过河,她以为,还会有下次……
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爷爷把她从这河里捞起来,是不是现在重新跳进去,就能回到那个时候,一切重新来过呢?
反应过来时,冉苒发现自己不再向前走,而是停在桥中央,站在了大石板的边缘,脚尖悬在了石板之外!
脑中一阵晕眩,有一瞬间她甚至觉得自己已经跳下去了,可她还没来得及鼓起勇气让爷爷教她游泳……
她意识到自己正在失控,十多年前的自己正在苏醒。
可爷爷不会想要见到她的,至少绝不是现在,她不能这样……
她的身体里出现了两股力量,那股突然冒出来的蛮力正迅速壮大,残存的理智渐渐式微,已不足以把她推离这里。
她过不了这座小石桥了,她被定在这里进行无休无止的挣扎。
爷爷不会再来救自己了,湍急的流水声令人恐惧!
冉苒拉住从岸边伸来的一株藤条,一圈圈缠在手腕上绑紧,那是她能做的最后的自救。
然后她蹲下去,一手抓住石板的缝隙,一手拿出手机,在通讯录里翻到一个号码拨出去。
她颤抖地握着手机,当终于接通时,用尽浑身力气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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