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前,他最后远远望了一眼喧闹的人群,和站在人群最中间,浑身都闪着金红色的光,笑得生动又开朗的长子,他的脑海中止不住地再一次浮现出一张晨曦之中染血的笑脸……
他已经错过了太多,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他绝对不要第二次失去自己的长子!
辛苦忙碌一天,等到太阳西沉、天色渐晚之时,三人终于集齐了采购单上所有的东西,提着大包小包往家走去。
炼狱宅早早的燃起了暖橙色的灯火,敞开的屋门前站着一道纤细修长的人影,向归来的三人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欢迎回来。”
轻盈的风打着旋拂过,吹动绣着蓝色鸢尾花的袖摆轻轻荡起。
第106章 重逢
在看到那道身影的瞬间, 炼狱慎寿郎不敢相信地猛然瞪大了眼睛。
叮铃……
叮铃……
叮铃……
小巧的风铃在遥远的过去被撞响,清脆的铃声伴随沉寂已久的记忆传入耳中,将那个燥热、黑暗而又绝望的夏天重新带到他的眼前。
那一年的盛夏, 聒噪的蝉鸣一声一声响彻整个闷热的夏天, 滚烫的风穿堂而过, 不仅没能带走一丝热量,反而让整个屋子都显得越闷热起来。
“咳咳、咳咳咳……”
远远地听到一连串咳嗽的闷响, 刚刚回来的炼狱慎寿郎扔下手中的刀, 几下甩脱脚上的鞋子,踩着发烫的地板急急忙忙冲进屋里,
火焰纹的披风垂落在他的身后,随着他的动作划出红色的弧线,
“瑠火。”
头顶的太阳炽热又刺眼, 毫不吝啬地尽情释放出所有的光和热, 将整个世界都变做一个巨大的烤炉,他被浸泡在炎热的酷暑之中,身上满是赶路的风尘,半长的碎发被汗水浸湿,紧紧贴在脖颈,十分难受,
但当他看到素色手帕上的那一抹扎眼的鲜红时,他的心冰冷一片,心脏在抽搐,整个人都好像被扔进了十二月的冰水中,冻得他浑身止不住的颤抖, “瑠火,我回来了。”
“慎寿郎。”
坐在病床上的女子额头渗出一层冷汗, 却转过头来,对他露出一个柔和的微笑。
炼狱慎寿郎将所有的不安和急躁都压在心底,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和平常没有两样,努力不让重病在身的妻子再为自己操心,他熟快走几步来到妻子的身边,扯动嘴角,试图露出一个笑来,“身体感觉怎么想?那两个臭小子有没有闹腾?”
从瑠火的反应来看,他大概没有成功,
“比前两天好多了……杏寿郎很懂事,千寿郎也很乖……倒是我,一直都没能好好陪陪他们……”
他握住了妻子的手,用最坚定的语气向瑠火保证,“不要放弃,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炼狱慎寿郎看着瑠火,急切地试图证明自己的话:“这次出任务,我打听到八丈岛有一个很厉害的医师,他一定能治好你的、”
“慎寿郎,”
瑠火打断了他的话,那双倒影着他身影的红色眼眸中透出的清醒和冷静让他想要逃避,不想再听下去。
炼狱慎寿郎知道,
他从来都知道,
他的妻子虽然从来没有学过剑术、身体没有猎鬼人那么强大,但瑠火的坚韧不输给任何一个剑士,瑠火的通透明理连他都远远不如。
瑠火能够平静的接受自身的死亡,但他不行,
他绝对、绝对不要接受这样的结局!
“我的时间大概已经不多了……”
他那温柔而坚强的妻子将无法逃避的命运毫无遮掩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之后,杏寿郎和千寿郎,就拜托了……”
他绝对不会接受这混蛋的未来!
他像瑠火承诺:“我一定会把那个医师带回来帮你看病!”
这一次,他依旧没有在家里呆上多久,第二天就再一次拿起日轮刀,叮嘱长子照顾好瑠火,然后便匆匆出门寻医。
他记忆中瑠火最后的样子,就是强撑着身体,在长子的搀扶下为他送行。
他向妻子挥手告别,转身满心急迫地奔向远方,将那一抹淡色的身影远远地落在身后。
这一去,就是永别。
不等他去拜访八丈岛的医师,他的鎹鸦南寿郎先一步带来了瑠火病逝的消息。
他甚至没有赶上去见妻子最后一面。
而现在,那道牵绕着他灵魂的倩影再一次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沉静的红色眼眸中,是一如当年浅浅的微笑。
炼狱慎寿郎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之人,双脚好像被死死粘在了地上,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
如果这只是个幻影,那至少,让他再多看看心爱的妻子吧。
在他的身侧,千寿郎向后退了一步,悄悄把自己藏在兄长和父亲的身后,炼狱杏寿郎则安静地望着和记忆中一般无二的身影。
周围没有鬼的气息,这不是幻像,不是血鬼术……
确实,现在太阳还没有完全落下去,有雪姬在,没有恶鬼能这么明晃晃地闯进炼狱宅……
真的是母亲……
炼狱杏寿郎愣了一下。
早就从雪姬那里得知母亲从未远离过他们,他却从来都没有想过,还能有再见到母亲的这一天……
短暂的失神后,炼狱杏寿郎向瑠火扬起一个大大的笑脸,“母亲。”
千寿郎抓紧了兄长的衣摆,悄悄从兄长的背后探出半个脑袋,一双赤金色的眼睛小心地看着那个衣袖上绣着鸢尾花的人,眼中盛满了好奇,
这个看上去好看又温柔的人……就是母亲?
“快进来吧。”瑠火朝杏寿郎招了招手,“外面冷,小心别感冒。”
“唔姆!”
杏寿郎拉着千寿郎,兄弟俩跟在慎寿郎的身后,亦步亦趋。
瑠火看着身后一溜同手同脚的金红色猫头鹰,什么忐忑什么伤感,全被一股脑丢到了脑后,她捂着嘴轻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就像一个按钮,让被按下暂停键的炼狱慎寿郎重新活了过来,“瑠火,我、我……”
炼狱杏寿郎看了看父亲,再看看母亲,站起身来,“买回来的东西有点多,我先去收拾一下。”
“我、我也去!”千寿郎赶忙站起来,急急忙忙地跟上去。
眨眼间,屋子里就剩下瑠火和炼狱慎寿郎。
他们沉默地走过安静的走廊,来到曾经属于两个人、之后只属于炼狱慎寿郎的房间。
炼狱慎寿郎快走了几步,将滑门拉开,顿了一下,低头后退了两步。
瑠火走进屋里。
她对这个房间称得上熟悉,在成为游荡的灵魂之后,这里是她最常呆的地方,
那时的她无法被看到听到,只能默默看着慎寿郎痛苦,看着窗外的太阳升起又落下。
可是现在……
瑠火回过头去,看到了直挺挺地杵在门口、手和脚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的慎寿郎。
哪怕是当初告白的时候,都不见慎寿郎慌张成这个样子啊,她好笑地问:“不进来吗?”
炼狱慎寿郎傻傻地注视着心爱的妻子,像是被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给砸傻了一样,只知道本能地听从瑠火的话,迈动两条腿,动作僵硬地把自己从门口搬进屋里。
瑠火无奈地摇了摇头,放任突然变成傻大个的男人傻呆呆地一动不动,她轻轻抚摸着屋里简单的摆设,感受着手掌下或冰冷或粗糙的触感——
这种拥有实体能够脚踏实接触到实物的感觉,真实得让她止不住眼框发热。
无数次,她想要抱一抱她的孩子们,想要揍醒慎寿郎,每一次,她都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透明的身体穿过鲜活的人体,就像刮过一阵微不足道的清风。
如今,她终于能够再一次触碰到深爱的人们……
瑠火寻着记忆打开尘封在屋子一角的小木柜,果然在里面找到了她想要的东西,一把桃木制成的样式简单的木梳,一个梳妆盒,盒子里放着几只雕刻着吉祥图案的发簪,几根黑色的发圈,还有一些小巧但做工精致的饰品,
都是些她生前惯用的零散物品。
这些东西虽然因为女主人的逝去而被长久闲置,但每一样都被保管的十分妥善。
慎寿郎……
瑠火叹了口气,跪坐下来,从木盒中挑出一只刻着鸢尾花纹的银色发簪,将梳妆盒摆在小木桌上,解开自己侧梳的三股辫,拿起木梳,借着盒子上小小的镜子将长发一点一点理顺。
窗外寒冷的风肆意呼啸,强劲的力道将紧闭的门窗吹得哗啦作响,屋中却十分安静,明亮的烛火静静燃烧着,摇曳的火光在地面映照出两道交相重叠的影子。
炼狱慎寿郎一步一步轻轻走入这场原本只该在他入睡之后才会偶尔出现的幻梦,静默地坐在妻子的身后……
如果这是一场梦,那该是多么幸福美好的梦境啊。
瑠火透过镜子瞥见身后的人影,她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放下木梳,双手拢住头发,熟练地盘起一个好看的发髻,然后轻声呼唤道:“慎寿郎?”
炼狱慎寿郎的意识还沉浸在难得的美梦之中,他的身体已经先一步行动起来,就像曾经千百次做过的那样,有些迟疑地拿起桌上那只被挑出来的银色发簪,小心地穿过乌黑柔顺的长发,将发髻固定起来,小心调整了一下发簪的位置,
从生疏到熟练,也只不过一个呼吸的时间,
就好像这许多年的生死相别从没有发生过,
就好像他们能就这么相携相伴着,从黑发一直走到白头。
伸出的手触碰到近在咫尺的温度,漂浮在云端的意识终于落回到眼前的真实。
惊喜、错愕、喜悦、害怕……甜与苦交织,喜和哀错杂,
几千个日夜的痛苦和思念,所有杂陈的五味沉甸甸地压在炼狱慎寿郎的肩上,让这个中年丧妻年过四十的男人深深地弯下了腰、低下了头。
瑠火瞧着镜中和生前一般无二的自己,将额边滑落的一缕碎发挽在耳后。
忽然,一滴眼泪滴落在她的肩上,濡湿了一小片衣衫,
之后是一滴,又一滴……
熟悉的气息靠近,两条坚实的臂膀环在她的腰间,宽大的手掌在她的身前交握,力气大的好像一松手她就会消失不见,她被紧紧地笼进一个滚烫炽热的怀抱中,一颗毛茸茸的脑袋埋在她的肩颈处,无法停止的颤抖经由两人紧贴的身体传导向她的全身。
“对不起……”
炼狱慎寿郎哽咽沙哑的声音打破弥漫在屋中的宁静,带着怎么也没办法压下去的泣声,带着怎么也没办法放手的怀念和伤痛,带着无尽的愧疚,带着懊悔,一声又一声,
“……对不起……”
为了当年失信的承诺,为了他没能治好的病,
“……对不起……”
为了他没能赶回家,没能见上最后一面,
“……对不起……”
为了他放任自己被悲伤击垮,为了他堕落颓废的时光,
“……对不起……”
为了他没能照顾好他们的孩子,为了他险些失去的长子,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为了他所有的怯懦和脆弱,为了他所有的逃避和无能,为了他所有的差劲和不堪,为了他终究没能成为妻子心中那个永远都不会放弃的英雄。
暖黄的烛光中,看着那个几乎要被自责和愧疚压垮的男人,瑠火抿着唇,伸出不再透明的手掌,再一次真真切切地、用力握紧了深爱之人的手,
“慎寿郎,不要说对不起。”
第107章 母亲
瑠火轻轻地将头枕慎寿郎颤抖的肩膀上, 张开双臂拥抱哭得不能自己的爱人,绯红的眼底闪动着泪光。
有多久……没能感受过这样的温暖了?
瑠火用目光细细描摹慎寿郎的模样,
时间冲刷下, 慎寿郎变了很多, 也老了很多, 那双燃烧着火焰的赤金色双眼中沉淀着不尽的悲伤,鬓角新添了几根白发, 眼角新增了几抹皱纹, 他的身影依旧挺拔,却也难以掩盖岁月变迁的风霜。
而她呢?
梳妆镜中照出的, 还是她旧时的模样,
她的面容,她的身形, 她的神情……
灵魂的样貌真实的反映在这具暂时的容器上, 她的灵魂从未老去。
时间的流转就像永不停息的河流滚滚向前,活着的人只能被裹挟着随波逐流,而死去的灵魂只能驻留在原地,目送熟悉的一切都渐渐远去。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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