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彦平冷眼瞧着,看她能折腾到什么地步。
叶词虽然犟,但混迹多年颇识时务,破伞既然用不了,索性随手丢进路边的垃圾桶,车子没开走,她也就顺坡下驴。
梁彦平见她冒雨上前,手快握住副驾座车门时忽然想起什么,赶忙收回,转而钻进后座。
他愣了愣,下意识也想起什么,心脏猛地一揪。
“麻烦你送一程。”叶词能屈能伸,上车整理衣衫,没有注意他刹那僵硬的脸色。
梁彦平胸膛起伏,喉结滚了滚:“你去哪儿?”
“东贵路。”
他拿起中控台的纸巾,整盒递向后面:“擦擦吧。”
叶词默然接过,低头擦拭脸颊和身上的水痕。
“下雨天还出门?”梁彦平缓缓拨动方向盘,貌似随意地开口。
“回公司拿点东西……”叶词忽然反应过来,抬眸瞥他:“你不也是?”
梁彦平道:“爸妈新房子装修,物业说楼下发现漏水,我过去看看。”
刚回国就给父母买房,可真孝顺。
叶词弯腰擦皮鞋:“他们还在外面带团吗?”
“没有,已经退休了,今年出去旅游,好几个月不在家。”
叶词哦了声,没有接话,大概觉察到怎么跟他闲话家常起来,于是缄默不语。
丰田佳美在冷雨霏霏中驰行,窗外是灰色潮湿的冬日街道。
梁彦平点了根烟,车窗开几分缝隙,白色烟雾扑腾飘散,雨滴三三两两砸进来,落在他的左肩和侧脸。
叶词嘴唇微动,忽然烟瘾也被勾了出来。
红绿灯前车子停下,叶词深吸一口气,忍不住往前探头:“喂,给我来一根呗。”
梁彦平瞥了眼后视镜,两指夹住嘴里的烟,随手递给她。
叶词怔住,拧眉道:“干嘛?”
“只剩这根。”他若无其事的样子不知是敷衍还是捉弄:“你要吗?”
叶词冷冷地:“不用,谢谢。”说完往后靠向椅座,转过脸看雨景,不再跟他说话。
车里静了会儿,手机单调的铃声响起,梁彦平接通放在耳边,也不知那头说了些什么,他的神色瞧不出任何波澜,只嗯一声,淡淡地:“我知道了。”
沉默在车厢蔓延,封闭的空间令人昏昏欲睡,叶词把脑袋歪靠在玻璃窗上,打个哈欠,眼睛湿了,她抬起袖子擦两下。
这时听见梁彦平开口,随意般询问:“你和许慎还在一起吗?”
叶词拧眉:“你家黄历还能再老一点吗?”
闻言他笑了笑:“谈了多久分开的?”
叶词心生抵触,扯扯嘴角:“问这个干嘛?”
梁彦平冷嗤:“没什么,还以为你们会白头偕老,真可惜。”
叶词听得刺耳,眯眼笑说:“不可惜,天下男人多的是,多谈几个慢慢挑嘛。”
梁彦平从后视镜瞥过来:“能问问你们为什么分手吗?你又找到更好的了?”
“不关你事。”
梁彦平眉梢微动,缓缓抚摸额头,握着方向盘的手指若有似无轻点。
叶词如坐针毡,胳膊抱在胸前,姿态防备。到了东贵路,她冒雨下车,跑进临街一栋七十年代的三层老楼。
梁彦平注意到她穿反的裙子,想提醒,但显然又晚了一步。
好吧,看来是天意。
他摇头笑笑,开车扬长而去。
叶词上二楼,走廊过道被雨水打湿,缝隙里的青苔愈发翠绿,公司隔壁是一间画室,今天周六,墙边东倒西歪数把雨伞,叶词前往门边打量,两排整齐的桌椅,八九个上兴趣课的小学生,面前摆满颜料和画纸。
“刘老师。”叶词屈指扣门:“我的快递是不是放在你这儿?”
中年男子闻声从桌下拎出一个纸箱:“对,给你收着呢。”
“谢谢啊,麻烦你了。”叶词尝试抬起来,还有点费劲,她推回公司,找工具刀拆封。
许妈妈明天过寿,她订的寿礼总算送到,没有耽误事情。
想到这里避无可避,叶词掏出手机给许慎打电话。
那边接通,却是一个女人的笑声,爽快而清丽:“犹豫什么,我帮你接呗,她又不吃人……喂,叶子啊。”
叶词听出是伏茜,愣半秒,笑说:“茜姐。”
“你在哪儿呢,过来打麻将,大家都在,正好聚一聚。”
她推辞:“我在公司有点事,下次吧。许慎呢?”
“阿慎感冒了,在吃药,你找他有悄悄话说呀?”
叶词没有理会对方的调侃:“明天许妈妈生日,我想问问他到底要不要回去?”
这时许慎把手机拿走,换了个安静的地方:“你还真听许恪的话,就那么怕他么?”
叶词对那嘲讽的语气置若罔闻,又问了一遍:“明天你回去吧?”
“回呗。”许慎语气吊儿郎当:“中午十一点,我接你。”
“不用。”叶词忍不住说:“十一点那么晚,到了直接吃饭吗?早些出发吧。”真不懂事。
许慎慢悠悠地:“你不会开你那辆破面包车上门吧?别墅区,我担心你被当成收垃圾的挡在外面。”
叶词没有跟他斗嘴的兴趣:“不用费心,我自己会打车。”
正要挂电话,这时听见许慎说:“明天早上你过来喊我一声,否则我可能睡过头。”
叶词皱眉,想糊弄过去,手机里却只剩下一阵忙音。
这人真是没有半点改进,年近三十还这么桀逆放恣,嚣张乖戾,周围所有人都在迁就他的任性。难怪许妈妈怕他死在外面,不知得罪了多少人,有时连叶词都想一脚踢死他。
次日一早天气阴,好在无雨,叶词提着礼盒坐车去找许慎。
路上给他打电话,那边骂骂咧咧接起,嗓子极哑,烦道:“干什么?”
“我还有十五分钟就到,你收拾一下出门吧。”
许慎啧一声:“才几点,还让不让人活?”
他发完脾气挂断电话。
叶词蹙眉,深吸一口气,捏捏鼻梁,等到他住的小区,先把死重的礼品放在保安室,那是一只约二十斤的藏香猪火腿,费了许多周折才订到的。
她很久没来过,但老保安一眼认出她,高兴地打招呼:“叶小姐,多久没见了,你好吗?”
“挺好的,谢谢你。”
叶词上楼敲门,不多时听见拖鞋啪嗒啪嗒走近,门打开,一个面容清丽的女郎裹着浴袍出现在眼前。
又是这种把戏,叶词笑笑:“许慎起床了吗?麻烦你催一下。”
女郎打量她,目光探究而警惕:“你是?”
手机铃响,叶词皱眉接电话,女郎不等回答,扭身娉娉袅袅去卧室叫人。
“叶子,你们出发了吗?”许恪问。
“快了,大概十点钟到。”
“阿慎没闹脾气吧?”
她压下烦躁:“没有,你放心。”
许恪语气尤为真诚:“辛苦你了,我知道他不好对付,你多担待些,气不过可以直接骂,打也行。”
叶词皮笑肉不笑:“明白。”
这边刚挂电话,身裹浴袍的美人从房间出来,耸耸肩:“他想多睡会儿,要不你先走?”
叶词耐心耗尽,大步进门,径直闯进主卧,见许慎趴在蓬松的被窝里,□□半身,够舒坦的。
叶词冷嗤,不再顾及情面,讥讽道:“你几岁了,起个床还需要人哄,没断奶吗?”
许慎闻言失笑,懒散挪动睡姿,瞥她一眼:“生气了?”
“你想为难我可以用高级一点的方法。”叶词面无表情:“几年过去还这副德行,玩老掉牙的公子哥把戏,幼稚得沾沾自喜,你是男人吗?”
许慎支起身靠在床头,眯眼直视她,嘴角微扬:“哟,专程骂我来了?”他讪笑,拿过床头柜上的打火机点烟,吊儿郎当挑眉:“继续呀,骂完你自个儿去许家吃饭,我就不奉陪了。”
叶词语气始终冷静:“既然如此,昨天为什么不直接说?浪费我的时间。”
许慎懒懒伸长腿:“不好意思,看你不爽,刚刚才决定的。”
叶词默然望着他。
许慎歪着脑袋笑笑:“怎么了,不会想打我吧?”
“我有什么地方得罪你吗?”她忽然这么问。
许慎愣了下。
“就算以前发生过一些恩怨,早就扯平了吧。”叶词笔直站立床角,像棵凌霜傲雪的树:“我不欠你的,许慎,请你收起这副烂人样,别让我后悔当初跟你在一起过。”
他笑容僵硬,瞬间脸色冷下,一动不动看定她,指间香烟缭绕,仿佛失去呼吸,动弹不得。
叶词对他了如指掌,瞧那神情就知道在想什么。
“给你十分钟,够吧。”
许慎避开目光,垂眸掐掉香烟,勉勉强强「嗯」了声。
叶词看一眼手机:“我不会多等你一秒,动作快些。”
说完转身出门,率先下楼。
*
许慎起床匆匆洗漱,换衣服时才发现家里还有个人。
“昨晚我喝多了,谢谢你收留。”女郎抱着胳膊埋怨:“可是你怎么把人家丢在客厅就不管了?大冷天也不给一张被子,我半夜冻醒好几次。”
许慎套上毛衣:“谁准你在我家洗澡的?”
“别那么小气嘛,我一身酒味,昨晚你也不帮我擦擦。”
许慎嗤笑:“真把自己当客人了?”他不记得这女孩姓甚名谁,昨晚酒局,也不晓得她跟着谁来打秋风,这个圈子常有人蹭吃蹭喝蹭小费,靠交际和聚会混日子。
因为叶词要上门,所以他才让陌生女孩留宿,就为了一点恶趣味,想惹叶词生气。
可若她认真动起怒来,许慎总是理亏的,不敢把话说到底。
“你被人家骂,也不用拿我撒性子吧?”女郎讥诮。
许慎见她穿着自己的浴袍,提醒道:“走的时候顺便把这件衣裳拿出去扔了。”说着从钱夹抽出一叠现金:“车费够吧?别动我家东西。下次饭局再叫你。”
女郎对他的态度十分不满,但看在出手大方的份上就不跟他计较了。
“诶,那位姐姐是谁,你这么怕她,传出去丢脸不?”
“我怕她?”许慎意味不明地笑了笑,他模样长得俊,女郎略失神,他拿上外套疾步出门。
叶词返回保安室取火腿,与门卫闲聊。
“你儿子现在上大学了吧?”
“没有,他成绩不好,没考上,进厂做销售了。”
“什么厂?”
“电器,卖空调。”
叶词点点头:“做销售有前途,可以给你减轻负担了。”
“唉,别给我惹事就行。”老保安发现许慎的车子停在路边,于是替叶词把火腿拎过去:“这个重,我帮你拿。”
“太谢谢了。”
许慎隔着玻璃窗打量,不知两人在说什么,叶词身上有种特质,似乎跟任何人都能聊两句。
等她上车,许慎清咳一声,问:“那是什么东西?”
“藏香猪火腿,送给你妈妈做寿礼。”她系安全带。
“你怎么想的,送火腿?”
叶词表情淡淡:“你妈喜欢的东西,看来你真是一无所知。”
“有我大哥清楚不就行了。”许慎说:“怎么办,我没给她准备礼物,现在去商场买还来得及吗?”
“临时抱佛脚有什么用。”叶词从包里拿出一个首饰盒:“我替你准备了。”
许慎微怔,接过来打开,里面是一条翡翠项链。
“贵吗?”
“贵。”她随手将小票也递给他:“麻烦尽快把钱打到我账户。”
许慎乖乖应下。因为感冒未愈,嗓子痒,他轻咳了两声。
叶词竟然有备而来,立刻从包里拿出口罩戴上。
许慎眼尾抽动,冷笑道:“您还真是惜命。”
没错,她不想被传染。
车子平稳上路。
许慎的父母并不住在本地,开车过去至少需要一个小时,叶词上车没一会儿就开始犯困。
“先睡吧,到了我叫你。”许慎说。
她没有搭腔,撇过头去闭目养神。
收音机打开,调至音乐电台,主播温柔的声线抚慰神经,不多时她沉入梦乡。
许慎转头看看叶词。
其实他们已经认识很多年了,粗略算算大概十年,初次相见是在教学楼的走廊,她和叶樱刚转校过来不久,一个上初三,一个初一。许慎老早听到消息,初中部来了对姐妹花,不过最开始出名的是叶樱。她腿脚残疾,性格孤僻,不爱与人接触,同学关系处不好,成了大家取笑调侃的对象。
某天许慎被金刚一伙人带往初中部看热闹,到三楼,走廊已经围满了人,一阵阵起哄。
“干嘛呢?”
“打起来了。”
金刚拨开人群:“喂,让让。”
许慎走到前端,看见一个矮小的姑娘扑向一个男同学,那男的许慎认识,叫唐翰,有点儿交情,但不算熟。
“什么情况?”
“唐翰嘴欠,说她妹妹是死瘸子,还学人家一瘸一拐走路,这不被姐姐知道了,上门找他算账。”
“有鬼用,看那细胳膊细腿,跳起来打都没杀伤力。”
许慎双手插兜,在周围的七嘴八舌里听见那姑娘的名字,叶词。
她个头矮,顶多只有一米五八,而唐翰几乎一米八。体型差距太大,胜之不武,唐翰也不屑跟她动手,每次人扑上来,他就用力甩开。叶词结结实实撞到墙上,无半秒犹豫,当即又扑过去厮打。
再次被甩,她摔落地面,手腕已经擦破皮,浑然不觉,目光坚毅,盯死唐翰,继续撑起身冲向对方。
周围一次次发出惊呼,她一点儿不在乎遭同学看热闹,也不管力量悬殊,只朝着目标去做。
唐翰不厌其烦,没想到会被她死缠。
“你他妈有病啊?!”他像丢垃圾似的把她推远。
叶词踉踉跄跄倒退好几步,猛地撞到许慎身上,旁边金刚等人下意识避开,许慎没躲,正面重重挨了一下,脚也被她踩得生疼。
原来力道这么大,她没散架也算皮实。
许慎垂眼瞧着跌落腿边的少女,她尝试站起来。但这回砸得有点狠,趔趄一下,失败了。
就那一下,许慎心弦似弹破了音,不待细究,当即跨过她,上前揪住唐翰的衣领:“撞我干什么,你他妈故意的?”
唐翰发懵,正要辩解,许慎扬起拳头挥了下去。
后来金刚调侃他:“什么意思,还搞这出?人家小姑娘怎么受得了,到时候芳心暗许非你不嫁,我看你怎么办。”
许慎不以为然,一时冲动心血来潮而已,喜欢他的女孩子前赴后继如过江之鲫,他不在乎多一两个。只是金刚的恭惟当着许多兄弟说出口,许慎的虚荣心被勾起,也等着叶词上门答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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