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师也抬眼看了她一眼,思索片刻,然后问:“你们……成绩是不是都挺好的?”
这问题让他们没办法回答。一是在场几人,除了武萱萱,另外几个都没办法坦然地接下这句话;二是哪怕能接,也显得像是有些自恋一样。
但赵老师好像也没准备听他们的回答,只是自顾自又说:“我有时候挺烦你们这种好学生的。仗着自己成绩好,笃定了不管怎么样学校都狠不下心真的劝退你们,就各种为非作歹,到了了受到的惩罚,也不过就是一份检讨,顶天了加上一周回家反省。再回来以后,我们这些老师还是得拿你们当成宝。”
他嘲弄一般笑了笑,像是疑问一样感慨道:“也不知道是在糊弄谁?”
事态发展有些奇怪,辛易晴害怕再这么下去,他们几个也得被赵老师劈头盖脸狠骂一顿,不得不开口说:“其实没有,我们都不敢的。”
“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老师您会有这种想法,但其实不是这样的。”辛易晴不卑不亢道:“不知道别人是怎么样,但我自己是一直都在害怕的,怕自己惹了祸被劝退被开除,怕自己考不好被老师们追着骂。平时话都不敢多说,晚上睡觉更是频繁翻身都觉得自己是在作死。”
“您刚才说‘不过就是一份检讨,顶天了加上一周回家反省’……”辛易晴顿了顿,态度很好地说:“我知道我这么说不太好,但我找不到更合适的说法了,老师您担待一下。”
“可能检讨和回家反省这两件事,在您看来过于微不足道了。但这东西对我们来说,一个相当于认罪书,一个相当于下大狱。”辛易晴笑了下,说:“说更明白一点就是要我们命,我们怎么可能不怕?”
“那就是你还不算我说的那种好学生。”赵老师抬起下巴点了点武萱萱,说:“你问问她怎么想的。”
辛易晴朝武萱萱看过去,武萱萱目不斜视地对上赵老师的目光,平静道:“怕。”
像是这样还不足以表达情绪,她又追加一句:“特别怕。”
虽然,这样看上去很像在骗人。
但赵老师没有认为她是在骗人,反而面不改色地像是在很满意地夸赞道:“你们女孩子,没那么多弯弯绕。”
说完他又沉着脸,不满意道:“这样也不好,该多些心眼,不要做那种很乖的好学生,要有点脾气、最好还会骂人才对。”
王海笑着插了句嘴:“说什么呢?别带坏我学生啊!”
赵老师偏头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很沉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王海表情微变,没再说话。
辛易晴心间传来些温暖的感觉,不由想:如果以前她听到的不是所谓的心灵鸡汤而是这些话,会不会在参加工作后变得不一样?
脾气不要那么好,要多些心眼,最好还要会骂人。
如果她是这样的辛易晴,是不是很多事情都会变得不一样。
辛易晴想着想着就难过起来,急忙收敛思绪,转而回到他们当下最着急解决的事情。
“谢谢老师。”不知道要怎么开头,辛易晴选了最不会出错的一种方式,然后说:“赵老师您刚才说的那些,刘利好身上不是正好就有吗?”
“对。”赵老师蹙眉道:“所以我烦他!”
在场所有人:“……”
辛易晴问:“这又是为什么?”
赵老师生气地说:“我说得脾气不要那么好,是对外的,不是对内的!你看看他这几天那个嚣张的样子,都快不是他了!”
“对着他爸提名带姓地叫,还各种说教?可显着他了吧?!”
“就他这个样子,以后怎么可能会孝顺自己父母?我不多骂骂他让他清醒,他以后是要翻天吗?!等他长大了,他父母卧病在床,他是不是能直接把人掐死啊!”
辛易晴懵了。
她就是有十八个脑子,她也想不到会是因为这样啊?
敢情你追着人骂是为了他父母打抱不平?难怪他一边骂一边还要让刘利好他爸跟着一起骂,原来是要替他找补回来。
但她这时候反应很快,敏锐地问:“所以您只是想多骂骂他?没打算让他从这个班里出去?”
赵老师顿了顿,说:“本来是这么想的。”
辛易晴深吸一口气。
“结果发现他已经无可救药了。”
辛易晴一口气卡在嗓子里。
“这学生我是不准备要了,爱去哪去哪吧。”
辛易晴把自己的脸憋得通红,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他就是那种好学生的对照组,其它表征都一样,就一点不同。人家为非作歹兴风作浪靠的是自己实打实考出来的成绩,他是靠他大爷!”
“你不信你就去问问他,看他这几天天天作死出头的时候,是不是就是想着台上的是他大爷,不管怎样都不会和他生气?”
“装什么野凤凰呢?他自己有几根毛,你看看他不比谁更清楚?”
“一天天的吊儿郎当,一副二流子的模样,真准备毕了业去大马路上当混混流氓吗?”
“什么东西!”
等他骂完,辛易晴眼瞅着他左摸摸右摸摸,摸到最后一脸烦躁地吞了吞口水,“我回去了。”
辛易晴本来对刘利好的话还有些存疑,因为她真的想象不到怎么有人能坐在椅子上边骂人边喝水的,直到现在她亲眼目睹赵老师这游刃有余的轻松模样……她信了。
果然,高手在民间。
第49章 假设出错
“如果是别的事情, 我应该没什么能说的。”辛易晴看赵老师站起身要走,忙声音轻缓地问道:“可在这件事情上面,我觉得老师您是不是有些过于想当然了?”
“我不是要为刘利好辩解, 只是想说, 他除了这几天跑操时候做的事情,应该也没有做别的了吧。”
“如果只是这样的话,并不能证明他以后不会孝顺自己的父母。”辛易晴说:“至于他喊他爸的名字……”
“家长里面他就熟悉那一个,没办法喊别的人。而且,不喊名字他不就只能直接喊‘爸’了……”辛易晴顿了顿, 说:“那样是不是也不太合适, 毕竟在跑操呢。”
“您要看他对他爸爸怎么样, 不能看他在大家面前怎么表现, 得看他和叔叔私下的相处。不然他装样子骗人您也不知道啊。”辛易晴说:“其实最简单的就是,您看他今天有没有给叔叔带厚衣服就能知道一点了。”
“气温降得这么明显,只要有点心的, 都能发现。”
赵老师静静地问:“那你怎么知道他给他爸带厚衣服就不是装样子?”
辛易晴被噎了一下, 也没慌, 而是坦然承认:“我的确不知道。”
赵老师被她反套路的坦诚弄得一时说不上话, 张了张嘴, 最后干巴巴地, 像是找到了认同感一样地道:“对吧?”
“对。”辛易晴又问:“我刚才说的,您想想是不是也有可能?”
赵老师沉默片刻, 说:“哪怕有可能,但是并不妨碍我认为他这种思想是错误的,这种风气是歪的。”
“别人的父母我不了解, 但刘主任家里人我是知道的。刘利好爸爸,挺憨厚老实的一个人;他妈妈, 文静和气。两人都不是会对刘利好很苛刻的性子,哪怕刘利好当时是情势所迫,他也不能那么做。”
“我知道你们现在有些孩子,上了几年学,就觉得自己比你们初中毕业甚至小学毕业的父母厉害多少,觉得自己懂得比他们多,还为此洋洋得意……”
“那是最恶心最不应该的想法。”
“这事情不是那么算的。”或许是因为孙不言刚“扮演”过刘利好,他抬眼看了一眼他,冷冷道:“时代不一样,在他们那个时候,一家子里面,不是所有人都能去上学的。哪怕有义务教育,家里的活也可能会累得他们没时间去上学。”
“但如果真的对换一下,你们能学到的,他们不一定就不会。”
“那天在跑操场,该挨骂的不只有刘利好。也就是你们不是我的学生,不然我以后找到机会,也是要骂你们的。”
“或许你们的父母不是多伟大的人。也挣不到多少钱给你们优渥到极致的生活——”
他声音又低了几分,听上去像是淬了冰,“可父母能让你们没病没灾地长大,你们却不一定能让他们身康体健安享晚年。我知道不应该这么类比,毕竟老年人确实比小孩子容易多病。”
“我只是为了表达一个意思,你们长大以后能够付出给父母的,不可能会比他们付出给你们的多。”
“他们现在能为了你们放下工作过来陪读,你们以后还真不一定会为了他们放下工作伺候病体。”
“我老婆在医院工作,见多了在病床前踹着床腿嘟囔他爸妈怎么还不死的。”
“刘利好他今天敢这么做,以后就可能会那么做。人的本性是改不了的。”
武萱萱听着这意思与之前在辛易晴嘴里听到过的大差不差的话,内心忽上忽下,她不安地看了过去,发现辛易晴这时候格外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其实辛易晴没有想很多事情,她只觉得赵老师说得对。
如同她那天坐在树底下和武萱萱说过的那样。
一个人,有机会见到别人出生就比他优越许多的生活,又或者是仅仅意识到自己父母的平庸,不能帮他多少,真的不会对父母产生怨怼吗?
辛易晴觉得是会的。
至少在某些瞬间,哪怕很短暂,他是会有这些没良心的阴暗的想法的。
因为辛易晴自己就是这样。
在那些她频频噩梦惊悸不断的深夜,辛易晴痛苦万分醒来,真的有想过:假如她不知道李婉柠生病做了手术的事情该有多好。
又或者是:假如李婉柠和辛安其中有一个是富一代或者富二代该有多好。
辛易晴甚至都不愿意承认,有那种想法的人是她自己。可事实真相如此,容不得她不承认。
这让辛易晴更加惊惧。
她觉得自己变成了恶毒万分的人。
然而在这之前,她一直是一个懂事又贴心还有爱的女儿。
在那之后,她也会再次变成那个懂事又贴心还有爱的女儿。
只是,辛易晴心里很清楚,她在某个瞬间,变成了她自己都很陌生的人。
她也清楚,那人的的确确就是她自己。
她为此愧疚、自责、难安。这心情逐渐沉积,坠得她全身难受。
她又不能在人前表现出来,于是只能让情绪继续积压,直到她快要承受不住的那一刻。她突然发现心里面不知何时已经有部分快乐小人变得泪流不止。
思索一瞬,她毫不迟疑地将那些情绪转移到剩余的快乐小人身上,看着它们从笑容满面到泪流满面。
而她自己,好像是变得快乐了一些。那些想法也不再总是围堵着她。
但辛易晴永远都忘不了,她曾经都有过如何恶毒的想法。
她对此记忆犹深,难以忘怀。
于是在赵老师说出这些话以后,她只觉得他说得对,说不出任何带有反驳或是辩解意味的话。
武萱萱仍旧在悄悄看着辛易晴,内心那个荒谬的念头越来越鼓胀。
突然,孙不言疑惑地对赵老师道:“可您说的那些,是我们吗?”
说完他又笃定地回答:“不是的,那不是我们。”
“以我自己来说,我没有觉得我爸妈哪里不好,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这半挂脑子比他们强在哪里。”孙不言说:“但我觉得我爸妈都挺厉害的,做什么都厉害,一百斤的麦子我拖着都困难,他们却轻轻松松就能扛起来。”
“至于以后的事情,我不知道。可是人为什么要因为自己看到的一些现象而把别人也对号入座呢?”
“可能您知道那个孩子一边踹病床腿一边说那些难听话,但那怎么就没可能是他着急上火一时糊涂说的混账话?他说完以后自己有没有后悔您也不知道呀。”
“我知道,哪怕他是上火了糊涂了,后来也后悔了,他也不能那么说。他确实是错了,而且错得很离谱,但也不能因为这个就把人一棒子打死再也不给机会吧?”
“不排除真的有那种垃圾,但这世界上不可能所有人都是那种垃圾。”
“而且。”孙不言声音忽地变得含混起来:“难道您以前教育孩子,没有在生气到极致脑子混乱的时候说过不如今天打死他算了,省得他以后再惹是生非?”
赵老师瞪着他,表情似乎有一丝裂痕。
孙不言别开脸,继续含混着声音说:“反正我爸是对我说过这话的。”
吴晗在后面补了一刀,小声说:“三天前,我爸来陪读的那天,刚刚对我说过这话。”
赵老师不吃这套,凛声反问:“你们觉得这两件事情性质一样吗?”
武萱萱从辛易晴后脑勺移开目光,说:“或许不一样,但也并不是完全不一样。”
“如果孩子是故意说的那句话,那怪他不是东西,他罪该万死。可如果他是被逼急了说出来的,这两件事情不就差不多了吗?”
“而且,您一开始的假设,就是有问题的。”武萱萱说:“父母他们不能像我们一样可以顺顺利利心无旁骛地上学,原因不在我们。那时候我们甚至还不在这个世上。”
“当然我也不是说原因出在我们姥姥辈的人那里。”武萱萱走上前,和辛易晴并排,说:“您自己也说了,时代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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