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宗庭敛着双眸。一瞬间,真有感觉,是他没照顾好她。
好就好在孟佳期并没有大碍,只是空腹叠加月经、凉水刺激而引起的低血糖和失血过多,吊两瓶葡萄糖能极大地得到恢复。
但女医生千叮咛万嘱咐,要让她多吃点东西,不能一味地追求瘦。
“样轻个细妹儿,风一吹跑佐了身体都唔健成有咩用,一定要逼其多食点肉补充多哋好也。”
“来佐大姨妈唔要落水,细菌会侵入人体唔卫生噶。”
沈宗庭颔首,一一记下医生叮嘱的话。医生多多叮嘱之后,见孟佳期并无大碍,就出了病房。
他看她穿着湿漉漉的裙子躺在病床上,很有些不忍。
但他又不能给她换,于是去走廊叫了个护士,诚恳地拜托她帮忙给佳期换病号服。
那护士四五十岁的年纪,圆圆脸蛋,梳着一丝不苟的盘头,一边嘟囔“这么扭捏不敢给女朋友换衣服”,一边手脚麻利地拿着病号服到孟佳期床边。
沈宗庭默默拉下靠走廊那侧的床帘,走出门口。门内响起拉链被拉开,窸窸窣窣的声音。
他有点想抽一支烟,但这里是医院,他忍住了。
护士换好衣服后,他才进去。
见她穿着宽大的病号服,蓝白相间,两只手臂从薄棉被下拿出来,轻轻扣着放在小腹上,很乖巧的模样。
只是宽大的袖口越发显得她腕骨伶仃。
床头挂架上的葡萄糖溶液顺着输液管,一点点滴入她体内。她粉白的嘴唇慢慢地恢复了一点血色。
沈宗庭没再多看,想到医生方才叮嘱的那句“注意卫生”。转头下去找便利店。
还是第一次做给女孩子买卫生巾这种活。
他一个大男人,对卫生巾没有研究,也不知道她喜欢什么款式,颀长身躯立在士多便利店门口,让开便利店的老板娘把店里所有款式的卫生巾都包上一份。
此外还有糖果。利宝纳的软糖,明治朱古力,薄荷硬糖和二宝糖...
一边看便利店老板娘打包,沈宗庭一边琢磨,他要在中岛台檀木盒子里,专门腾出一个抽屉放糖果。
每一部车都要放上。
接过老板娘递来的一塑料兜子的卫生巾和糖果,沈宗庭说一声“谢谢”,快速上楼。
再度回到孟佳期所在的病房。
沈宗庭不可能亲自给她换卫生巾的。正好刚才被他拜托换衣服的护士来查房,他拦在人家前头,请人家帮忙给佳期换卫生巾。
护士白他一眼,还是进去换了。
他照例妥帖地拉好窗帘。
下午时分,冬日的阳光被拖得格外长,从走廊尽头的玻璃窗映射过来,细小的尘在光线里飞舞。
光线浅浅染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挺鼻薄唇,分外俊朗。就连光线都格外偏爱他。
走过的小护士不觉回头看看他,还扯一扯身旁同事的衣角。
在这个光线被拉得格外长的下午,沈宗庭低头看着自己的手。
他手指修长、微微凹陷,被她刺伤而留下的的疤还在上面。
他忽然意识到,这辈子,他应该都不能成为给她换卫生巾的男人了。
他不能和她那样亲密,不可以脱她的裙子、替她擦洗身体,不可以亲吻她,不可以对她做那些,他已经无数次想过、念过,心里生出了龌.蹉和不该有的欲.念之事。不可以感受他曾在她为他量体时所感受的挨擦,不可以再同她坐在他的“斯莱普尼斯”上,让她的香肩撞上他的胸膛。
甚至,就连抱她都是一种越界。
这些意识短短地在他灵台里滑行而过,犹如花开的一霎那,短暂如露水般无声消逝。
短暂到他甚至都没有抓住这些意识。
-
等梁风忻和助理赶过来后,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场面。
孟佳期静静躺在床上,宽大的病号服更显得她人白白的、瘦瘦的一只,像一束细长的白色玫瑰花,脆弱而纯洁。
沈宗庭坐在病床旁的硬木椅子上,仍穿着那套脏了的浅白柞蚕丝西服正装,往日那种吊儿郎当的神色消失不见,眼神是一种冷硬的漠然,孤峭如仞峰。
“佳期她怎么样了?”看着病床上脸色苍白的女孩,梁风忻心都在揪紧。
“她怎么样你难道不知道?”沈宗庭语气中有压抑的怒气,甚至连额角的青筋都在隐隐跳动。
“她在生理期,为什么要让她下海?还让她穿这么少的衣服?还让她节食?”沈宗庭脸色冷冷,一连串的问题向梁风忻砸来。
这是梁风忻第一次看到沈宗庭如此动情绪,掩藏在温和外表下,嶙峋的、森冷的一面完完全全地暴露出来。
这真是沈宗庭吗?
好像为了一个女孩,变成了另外一副模样。
梁风忻既委屈又心虚。委屈是因为,她也算大牌艺术家,竟当面受到这样的斥责,下不来台。
心虚是因为,助理向孟佳期下达的每一道指令,也都是她亲自吩咐过的。要轻断食,拍摄前24小时不能喝水,体重控制在90斤以下,在寒冷的冬季浸到海中。
虽说这些有一部分是行业内的潜规则。有些模特在下午四点之后,连水都不喝。
但,梁风忻不能否认的是,她的确对孟佳期太狠,几乎是她一手策划了整个拍摄,利用孟佳期的好学生心理,压迫她做一些有利于拍摄但伤害自身的事。
“小叔公,其实你还挺在乎她的。”
梁风忻讪讪地笑了两声。
“在乎”两字从梁风忻口中说出,好像一下扯破了沈宗庭心中那张用来遮盖自己言行的布,他胸口被巨锤击中,不住嗡鸣。
“你想多了。”沈宗庭定了定心神。
他语气冷冷,骨节分明的手指按着硬木椅,按得骨节都发白。
梁风忻眯着眼睛,忽然觉得有些好玩。
她知沈宗庭不是个开不起玩笑的性子,他洁身自好这些年,外头不三不四说什么的都有,就连别人说他喜欢男的,他都只是露出懒淡的笑容,一笑置之,懒得理。
唯有这次,她不过只是试着轻轻点出,他反应就如此激烈。
这如此激烈的反应,难道还不能够说明什么?
想到这里,梁风忻鼓足勇气,想更深一步地让她小叔公看清自己内心。
“这可不是一般的在乎。小叔公,你想想,你对那些山区资助上学的女童,可没有这般耐性...”
她继续不怕死地往沈宗庭的心口戳。
沈宗庭手指猛地按紧硬木椅,嗓音沙哑。
“不要再说了,不要讨论这个。再讨论,我就要请你出去。”沈宗庭眉目冷肃,下意识去看病床上躺着的孟佳期。
第33章 医院
病床上, 孟佳期合目而睡。
沈宗庭见她睡得安慰,呼吸均匀,一颗心才稍稍落回肚子里。
他资助女童这个话题, 他不想再提起。事到如今,他如何能不知道, 他和孟佳期将近一周的疏远为何而来。
还不是那天他和梁风忻在马场讨论“他对孟佳期是什么感觉”这个问题。他明白, 孟佳期在无意中听到了答案, 也被伤害到了。
这些,他都知道, 他怎么会不知道呢。
然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他说着伤人的话,杜绝她的接近时, 他也在伤害自己。每一句如荆棘般生满利刺的话, 在扎伤她之前,首先扎进他业已麻痹的心。
他的心在流血,只是他感受不到疼。
“小叔公, 你...”
梁风忻摇了两下头, 表情是万分无奈。
“你和她定有合同,就能乱来了?下次别再让我撞见她晕倒。”沈宗庭没有放过梁风忻的意思, 继续冷声训斥。
他不愿停下来深思, 宁愿继续口是心非,继续自欺欺人。
梁风忻诺诺点头, 嘴里不断应着。
“小叔公,我知道错了, 下次我不会这样了。”
就在这时, 一道虚弱但坚定的女音响起,打断了梁风忻的话。
“不要这么责怪梁小姐, 是我自己生理期提前了,她也不清楚我的情况。我已经没事了。”
此时,孟佳期已经醒了。她的声音细细柔柔的,却很有力量感。
很脆,很轻,像是风一吹就要散掉。
听见她的声音,沈宗庭转过头,放在膝上的右手不受控地轻微颤抖。
他看向她的目光却平静得好似深渊湖泊,没有一丝风能搅动。
迎着他的视线,孟佳期微微咬着唇,喉间一点清凉。
她于是模模糊糊地想起,那点清凉,是她在低血糖的时候,沈宗庭强行启开她的唇,给她喂进去的润喉糖。
眼前一片黑暗的时候,她听到他一声“期期”,以为自己犹在梦境中。
因为思极、念极沈宗庭而产生了一点错觉,以为上天在她最虚弱的时候,让她看到了她最想看到、却又最不敢看到的人。
原来不是,原来是真人。
其实,她早就醒了,在梁风忻进来的时候,在沈宗庭训斥梁风忻为什么不照顾好她的时候,她就醒了。
梁风忻和沈宗庭的对话,她也一字不落地听进了耳朵里,心中五味陈杂。
所以,沈宗庭到底在不在乎她?那点在乎,真的只是“慈善”和“怜惜”吗?
如神爱世人,她只是被神爱着的世人的一隅。可她不要他“怜惜”的爱。她知他做慈善,关注弱势群体,如神普度众生。可她不要神普度众生般的爱。
她要沈宗庭作为男人,对女人的爱。她要他走下神坛,和她站在一起。
“佳期,你来生理期了,你应当告诉我呀。还有你的低血糖,我就不该让你不吃东西。”
听见孟佳期说话,梁风忻忙起来去看她,语气里带着自责。
她这点自责让孟佳期过意不去。
对孟佳期来说,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当她决定好通过与梁风忻签下合同而达成进入上层社会的通道时,她就该为此负责,并付出代价。
“不要这么说。其实原本应该没事的,真的只是生理期提前了。你看,我现在不是好了?”
孟佳期从唇角扯出一个笑,盖在薄薄棉被下的脚冰冰凉凉的,好像血液循环不畅,再怎么捂着被子都热不起来。
“下次有突发情况,一定及时和我沟通,不能像现在这样逞强。”梁风忻殷殷叮咛。
孟佳期乖乖点头应下。
她又询问梁风忻今日拍摄的事宜,确认梁风忻今日拍摄的照片已经完全满足需求后,才松了一口气。
梁风忻话说得好听,她也是个讲情理的老板,但孟佳期可不敢像她说的那般,“不逞强”“将突发情况同她沟通”。
孟佳期想得很清楚。她和梁风忻就像打工仔和老板的关系。
老板就是要看业绩和产出的。老板可以适时和打工仔讲情理,但打工仔千万别因此生出什么别的念头。
梁风忻行程安排紧凑,和孟佳期稍稍聊了几句,私人助理过来和她对接了下行程,接下来还有一场画廊展等着她。
梁风忻匆匆去了。
病房内,只剩下孟佳期和沈宗庭二人。
沉默在两人间悄然蔓延。孟佳期看看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又动了动腿,感 觉了下。腿间原先湿漉漉的、黏腻的感觉,被一片干燥、清爽所替代,是卫生巾换上了一片新的。
那件沾染了海水和她血迹的裙子,被妥善地叠好,包在医疗器械袋里,放在床头柜旁。
病号服,是谁给她换的?还有卫生巾?
此时,孟佳期目光看到床头柜旁挂衣架上的男士AderssonBell大衣,那大衣后背下摆的雪白衬里,有淡淡的红。
她怔然的目光看向沈宗庭,难不成,这些都是他换的?
“不是我。护士换的。”沈宗庭低头看着自己筋骨修长、分明的手,中指和无名指屈起,浅浅摩挲着大鱼际肌上浅淡的疤痕。
这时,她床头的葡萄糖瓶子差不多换完了。
护士进来收瓶子。
这护士正好是方才给孟佳期换衣服、卫生巾的那位。护士心底对沈宗庭印象挺不错——自己衣服脏了乱了也没说要换一套,替女朋友忙前忙后,又是拜托人帮换衣服,又是去买卫生巾,女朋友低血糖了还买回来一大袋子糖。
“细妹,我话你好好擏惜你嘅男朋友,抱佐你来医院,为你买姨妈纸,还有个些糖瓜。个样为佐你跑上跑落嘅男友好少见佐啦。”
收完瓶子,护士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她当这对儿小情侣在闹脾气呢。
孟佳期知她是误会了,对护士笑了笑,看护士拿着空荡荡的吊瓶走出了病房。
不知为何,护士话语里那句“男朋友”,让她觉得格外地刺耳。
刺耳,且扎心。好像方才用来输葡萄糖液的针管,扎进了她心里,让她的心止不住地疼痛。
沈宗庭可不是她男朋友。他从来没和她有过情感方面的交流。
他不是她男朋友,却在做着这些只有男朋友才能为女朋友做的事。
为什么呢?若是“怜惜”,是否未免也太过界了一些?
她目光扫过床头满满一大包卫生巾。各种牌子各种包装,棉的网的,日用夜用,满满一包塞在那里,套着红袋子像个福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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