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佳期眯起眼睛,心想:小女生?小猫咪?
她不由得羞赧。也是近来,她才发现沈宗庭身上还有“爹系男友”的气质。三年时光使得他在原先的调笑散漫性格之中,多添了成熟稳重。
他命花童每日送来一束玫瑰,饱满的花型,收拢得极漂亮的花瓣,鲜红欲滴,开在她的办公桌上,红得热烈,热烈得像一团火。
空气里,便都是玫瑰馥郁的香气,带了点儿微醺的迷.情。
小方路过。
“老大,好漂亮的花,漂亮的花,配漂亮姑娘~”
娟姐路过。
“这花很贵的喔?应该要每天从哥伦比亚原产地鲜运过来,才有如此效果。”
玫瑰不稀罕,稀罕的是,有人愿意为了让她看到一束最鲜妍的花,付出高昂不菲的保鲜费用,甚至为她开出一条“鲜花专运”航线。
又有哪个女人,不被这种浪漫打动呢。
眼看冬天就要到来,北城的冬天总是无比干燥,使人的鼻腔都粘滞,皮肤起干痕。
孟佳期住的栾树胡同,水暖设施是她后面安排人装的,冬天时干燥得要命,特别是刚引水暖那几天,又热又干。沈宗庭检查过一圈,蹙了蹙眉,低声对钱叔吩咐了什么。
第二天,便有穿着整齐制服的工人上门来安装智能一键式恒温恒湿系统,引得周围巷子里的老头老太都抻长了脖子围观。
对他大费周章的举动,孟佳期颇有些哭笑不得。
“得了,我又不是温室里的娇花,还恒温恒湿系统——”
沈宗庭只是淡淡一笑,低眸看她,眼中宠溺不减,慢条斯理说出的话,像在调情。
“宝宝,可我想把你宠成娇花。”
她软声抱怨,装再好也留给房东了呀,这不就是便宜了房东了?指不定住过这年她就腻了,想换个地方住。沈宗庭听了也只是笑。
唯独钱叔耳朵好,听到这对儿的交谈,心想,孟小姐如今还不知道,沈宗庭用了些法子,早就把她这套小院给盘下来了。
不光她如今租住的这套小院,还有左邻右舍,也一并被他盘下来了。
说到底,沈宗庭才是那个“便宜”房东。
如今,她满26岁,即将就要一只脚迈向27岁的门槛。但是,她却好像越活越回去了。好像不是从26到27,而是从26到18。
在本该越来越成熟的年纪,多了一丝特属于小女孩的轻盈感。
-
这年冬天即将过去时,孟佳期的生活里出现了个不大不小的插曲。
先是有个陌生号码,添加了她的微信,发来消息。
「你是孟佳期吗,学服装设计,后来去港城留学?」
收到这条消息时,她心若擂鼓。当时她刚刚下班,正回到栾叔胡同的门口,要推开小红门。
大概人在某些时刻总是有预感,就比如当下。
她回了一条消息过去。
「您好,是我本人,请问您是?」
那头很快给消息回来。
「喔,佳期呀。我是燕燕,不知你还有没有印象?说来也巧,我还是翻高中时期的同学录,才找到了你的联系方式。」
「你是不是好几年没回家了?那个,你家附近拆迁了,要架设新高铁,线路从西山岭规划过去,西山岭那片不是有许多坟地,镇上的人三三两两都将自己祖宗的坟给迁走了,我家也迁了爷爷和高祖的墓...」
「前几天去看,就剩你爷爷和你爸爸的墓没迁了。再不迁,过几天推土机就要来了。」
再不迁,推土机就要来了...
孟佳期太阳穴突突跳了两下。
他们那儿的人一向把“入土为安”看得无比之重。架设高铁、迁移坟墓,这是一件大事,怎的没有人来通知她?
说来这事,也是她的疏忽。早在十二岁那年,孟良去世,莫柳女士改嫁,她便彻彻底底地没有了家。
从此一回身,便是亲情的废墟,从来没有底气。
每年春节,不是在外婆家过的,便是在这个姑姑、那个舅舅家。逢年过节时,大人发红包,她在角落里,看表哥表姐、表弟表妹们欢呼雀跃着拿,她却缩在角落里。
其实小孩的自尊心比谁都强。
她不是不喜欢包在红纸里的钱。只是红包也算得上一种大人间的人情往来,你发给我的儿女,我便也发给你的儿女。
而她没有爸爸,也没有妈妈,如何能领别的大人的红包?
她的自立是从15岁那年开始的。她执意要学艺术设计,也从莫柳女士那儿拿到了孟良一半的抚恤金,用以作为自己的学费。
那时,她坐在摇摇晃晃的大巴上,拖着行李箱,到市重点去上学,大巴车驶过坑坑洼洼的县级公路,车窗外扬起极大的黄尘。
她一瞬不瞬看着黄尘,扬起来,又落下去,缥缈无依,正如她本人。那时,她就决定,最好能远远地、远远地逃离这里。
从此,她顾不得自己飞得累不累,只管飞得高不高,飞得够不够远。
从郎镇到港城,再从港城到英伦,从英伦到北城,她一步一个台阶,尽量地攀高,没有回身望一望后头。
没有回头望一望得后果便是,这世界上最爱她的两个至亲——他们言传身教,教会她如何剪裁制衣,潜移默化影响了她整个童年的爸爸和爷爷,他们的坟墓很快就要被推掉,她却完全不知道。
「谢谢你,燕燕。谢谢你告诉我这个消息,我现在先去处理我爸爸和我爷爷的事。」
她给燕燕发了消息,掐着掌心,逼迫自己平静下来。
迅速打开订票软件,定了最近一趟回家乡的飞机,也订了镇上的酒店。
进了自己的小屋子,简单收拾出几套换洗的衣服,用行李箱装好。
简单和娟姐、小方对接了下工作,也向导师Everest那边说明了情况。她给自己放了两个星期的假,希望在这两个星期内,能解决家乡那边所有的事情。
但到底能不能解决,她心底也没底。
她父亲这一支在郎镇,算得上是外姓人家。据说当年她的高祖父的爷爷是逃难到的郎镇,靠着一套裁缝手艺赢得了当地人的尊重,也慢慢融入了这里,生儿育女。
据说在尚未建.国的年代,十里八乡地主们日常起居的衣服,都由孟家来剪裁制作,很是风光。
但不知怎的,孟家这一支,代代单传,香火不旺。
此时,飞机悬在几万里的高空,地上的景物都成了舷窗里模糊的色块。孟佳期头脑里,仍翻来覆去地想着这些问题。
按照当年父亲下葬时阴阳先生的说法,西山岭的风水是最好的。如果爷爷和父亲的墓,都还能原封不动留在西山岭最好。
如果不能,那就请人迁坟,迁到凤居岭。
希望迁坟顺利。如果不顺利,那能用钱解决的,就尽量都用钱解决...孟佳期默默想。
历经了差不多三小时的飞行之后,孟佳期在清晨天刚蒙蒙亮时落地西省首府,直接打计程车回郎镇。
中途,她才想起还没告知沈宗庭她的动向,不想让他担心,编辑了条消息发过去。
「我回西省处理一点事情,两个星期后回来。」
沈宗庭这几天在纽约华尔街,出席一个年末金融峰会。
回到郎镇,在快捷酒店下榻后,孟佳期匆匆补了个觉,第一想到的是找镇上的老李头。
当年分田地是在生产队内部分的,哪块地名义上属于哪家,也都是老一辈人口口传下来的,并无实际的土地契约作为约束。
这就造成了一个问题:话事人的权力大,地块的归属有松动的空间。
而老李头,当年是生产队的队长,现在是村里的村长,也最有话事权。
她提了点烟和茶,出现在老李头门口。
已是寒冬时节,郎镇因为地处亚热带,并不寒冷,只是满屋透着一股潮气。
此时,老李头正穿着一件发白的线衫,惬意地躺在竹椅上,用痒痒挠舒服地挠着背。
听见孟佳期的动静,老李头掀起眼皮,将她上上下下地打量过,也看到了她手里的烟和酒。再看她身后,没人,是她独自一个人来的。
一番寒暄过后,她说明来意。先问老李头,为何架设高铁,要迁坟修路一事,缘何不通知她?
再问,她记得当年生产队分地时是按照人头分的,她爷爷名头上的九分田,是落在凤居岭,如果可以,她想将孟家的坟茔全部迁到凤居岭去。
最后问,既然是国家征地,就有征地的补偿款,属于孟家的那笔补偿款,现在是在哪里?
老李头一改懒洋洋躺在竹椅上的姿态,眉目如河岸高耸,精光内露。
在老李头看来,这个孟良留下的小女儿,自父亲去世后,就是极其内敛安静的性格,如今十来年不见,说话逻辑条理清晰,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果决感、磊落感。
不过,充其量也是个姑娘,还是个单身的姑娘,没人撑腰,料想掀不起什么风浪。
他向来说话留三分,便笑道:“你这又是坐飞机、又是坐高铁去读书的,镇上发生什么事,哪里好通知你?再怎么样你都是个女孩儿家,掺合这些事也不合时宜。”
孟佳期淡淡蹙眉,有些难以忍受这扑面而来的浓重“乡土男权”气息,但也只能硬着头皮听下去。
“关于你爷爷、爸爸迁坟的事儿,我通知过你母亲那边,那边没什么说法。我以为,你母亲会和你说,哪里知道,你一小姑娘根本不知道这事。”
老李头这是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没有通知到位”的失责给摘干净了。
提起母亲莫柳女士,孟佳期一张清冷出尘的脸,越发地冷淡。
三年前,她进入萨维尔街后,其实和莫柳女士发生过一次冲突,那次冲突闹得极大。莫柳女士卖掉了孟家在郎镇的祖宅,也一并卖掉了小佳期在其中度过的快乐童年时光。
两人已经断绝母女关系。
“...你母亲说,她现在嫁出去了,管不着这里的事。至于你家在西山岭、凤居岭的地,她也卖给了原先住在你家隔壁的李二婶,所以,你想把你爸、你爷的坟迁到凤居岭,还得和李二婶商量过才行。”
老李头看了眼孟佳期带来的酒,是茅台,这才额外多向她透露了两条消息。
“多少钱卖掉的?她怎么能背着我卖掉呢...”孟佳期脸色发白,喃喃道。
“这我就不知了。你要去问你李二婶。”
孟佳期点点头,勉强和老人道过谢,走出老李头家的脚步有些凌乱。
她心真正乱成了一团麻。
莫柳女士怎么可以这样?她明明知道,无论是爷爷还是爸爸,都是特别注重“落叶归根”和“入土为安”的传统人士。
如今她的一通操作,却让他们连死后都不得安宁。
事到如今,孟佳期也只能按捺下纷杂的心绪,按捺下她的难过、伤心、痛苦、失望和绝望,先去处理迫在眉睫的迁坟一事。
孟佳期去找了李二婶。
说起李二婶,她生养了三个儿子、三个女儿,重男轻女的观念极重,也是镇上最泼、最不好惹的那类人。
她还记得小时候,李婶家的后院养了不少鸡鸭,李婶每天都要一只只数过这些鸡鸭,一旦有哪只小鸡/小鸭回笼迟了,她能站在院门口骂骂咧咧半天,疑心是哪家的馋鬼,偷走了她的鸡鸭。
孟佳期推测,定然是李二婶通过什么渠道知道了届时高铁线路会通过西山岭,为了多得拆迁款,就提前向莫柳女士购买了原属于孟家的土地。
乡镇居民在私底下交易土地一事,在郎镇并不罕见,其实这多多少少属于法律边缘,上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懒得管。
孟佳期边往李婶的院子走,一边思虑应该如何开口。
要么,就向李婶证明,她和莫柳女士的交易是不成立的。
如果李婶不认,她也只能想办法再把地皮从李婶那儿买回来。
最糟糕的结果,是李婶根本就不搭理她,将她扫地出门,她就只能想办法,将爷爷和爸爸迁去公墓了。
没想到,现实远比她想象的更为残酷。
李婶连大门都没让她进去,只问她,她一个女孩子怎么回来了?管这档子事?轮得到她管吗?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偏在这当口回来,真晦气。”
“大年关的,你回来干嘛?这事儿你一个女孩子能管吗?你们孟家凡是有个男人,我都让你们上桌谈。”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再过几年也不姓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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