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禾是实话实说,这还是她奉太后之命让人留意着重华宫才从小宫女嘴中套出的消息,否则,哪里能那么容易探知,她垂着头,听到皇后愤恨一声:“贤妃!还真是不知好歹,母后,绝不能让贤妃得逞。宫里,再不能多一位蒋家的妃嫔了。”
“蒋氏原封不动带着两位蒋家的庶出小姐出宫,说明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但保不齐圣上心中也有别的心思,一支紫荆步摇,恰恰说明了事情不是那么简单的。”太后眯着眼,佛珠转动的声音哒哒哒的,显然,太后面上无风无浪,实际内心也是不想宫中再添一位新人。
若是真的要添新人,也不该给贤妃如虎添翼。
太后睁眼,斜长凤眸内考究之色愈发深,她眼瞧着皇后坐立难安、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眼底闪过一丝嫌恶,掷了手中佛珠道:“光在哀家这里发牢骚有什么用?每月初一十五圣上都是去的凤鸾宫,若你自已肚子争气,眼下还需担忧这些有的没的做什么?哀家早些时候就告诉过你,让你喝些补药下去,你自已嫌苦不要喝,还撺掇你母亲到哀家跟前哭诉,哼,现在倒是着急了,早听哀家的不就好了。”
太后话语中颇有些怨怼,是对皇后,也是对如今的汝南公夫人,一个没什么家世的庶出女子能怎么教导好女儿?攀上高枝后只一门心思讨好夫君。
皇后有些心虚,不敢抬头看太后严肃的神情,她悄声替自已母亲开脱道:“父亲的女儿有很多个,可母亲就臣妾一个。”
太后还没老到听不见皇后的嘀咕,她几乎要气笑了,却生生忍住,思量一番道:“哀家也替你想过了,你在宫中孤立无援。又不像贤妃,还能与低位妃嫔相处甚欢。既如此,哀家想着先下手为强,何不从本家稍远一些的适龄女子中挑选一位出来,送进宫来,哀家也会给她个不高不低的位分,这样,你与她在宫中也相互有照应,皇后,你认为如何?”
皇后眼皮一跳,从太后长长一段话中抓住了重点,她整个人处于震惊当中,想也不想便失声拒绝道:“不行!为何要从本家选了女子进来?选别的女子不行吗?”
“为何不能从本家当中选?”太后目光发沉,看向皇后一张花容失色的面庞,哑然失笑道:“哀家这是在替你想法子,你却说不行?那你自已想,不然就等着贤妃的妹妹进宫吧,时间不等人,别因为你的犹豫不定,让旁人钻了空子。”
皇后待太后说完,眼底蓦然浮上一层雾气,她内心极不想贤妃家中的人进宫,却也不想本家的女子进宫。
皇后委屈极了,嫣红朱唇被雪白贝齿咬出两个深深的牙印,她手指蜷起,握住案桌一角,内心剧烈挣扎着,百般不愿回想起自已的中宫之位是怎样来的,那是太后选中她后赏赐给她的,就像太后能选中本家任何一位女子一样。
皇后恐慌、无措,呆呆的不知如何是好,她僵硬着身子站立在太后面前,倔强着一张脸,太后始终目光平和注视着她,半晌,挥挥手道:“你们都出去吧,哀家和皇后说会儿话。”
果木檀香的味道因殿门大开大合而沉沉袭来,像是温柔手掌抚平人心尖上的褶皱,皇后再不甘愿也平和了心态重新坐到软垫上,只是眼角眉梢的犟意还残余了三分。
太后指了桌上冷茶,缓声道:“哀家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若你实在不同意,那就再选了其他办法吧,就像你说的,也可选了其余人。”
“真的?”皇后半信半疑间,喉头滚动,咽下一口茶,她身心皆放松下来 ,整个人好似从方才的无尽惶恐中抽身出来,尽量让自已看上去平和许多。
太后颔首,轻轻巧巧拨动了手腕上的红玉髓镯子,眼神飘然落在殿门外的沈清禾身上,她站在炙热的阳光下,背脊挺直,头微微低垂,馨白的肤色像是一块白玉,整个人又好似屏息凝神,安安静静让人不能察觉。
皇后顺着太后的眼神望过去,神色有些复杂,她眉间微蹙,愣愣问道:“母后是说她?宫女?”
“怎么?”太后收回视线,冷笑一声反问道:“你觉得她不可?那你真是想错了。”
太后起身,目光深沉且远长,红褐色凤尾竹刺绣的宫装罩在太后已经不再年轻的身子上,愈发显得厚重庄严,太后人老了,可看人的眼睛却不老,她方才的冷笑是讥讽于皇后的不通透,也嘲笑于皇后的目光短浅。
“皇城当中,最了解那些高高在上的主子之人其实就是不起眼的宫女与太监,她们想要活命,就得顺从,就得乖觉。要是选了官宦人家的小姐进宫,你反而掌控不了她们,她们背后有家族,一旦真的有了荣宠,那势必要不为你所用,所以啊,咱们得选一个能听话的人。宫女,是最好的人选。”太后幽然长叹,仿佛匿藏于暗处的捕猎人,撒下一张铺天盖地的网。
皇后长睫轻颤,目光灼灼,她内心有被太后三言两语说动,可还是狐疑道:“那圣上能答应吗?她能答应吗?”
第三十九章 皆不能
皇后挪步出了慈安殿,漫不经心瞟一眼沈清禾,再与太后商定后,皇后此刻才发现,沈清禾的样貌与身段根本不会输给宫中任何一个妃嫔,她好比是宫中最纯白无暇的一朵梨花,外表纯净,内里却是异常芬芳,这样的人,放眼宫中,还没有呢。
皇后现下才觉得太后的决定没有错,她娇娇一笑,双眸中是藏不住的骄矜任性,肆意道:“你快进去伺候太后吧,左右也是伺候不了多久了。”
皇后说完,婷婷袅袅搭着墨春向外走,丝毫没注意到沈清禾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与茫然,她攥紧裙侧,花容面上沁出一阵寒意,踌躇片刻,踏进殿内。
墨春若有所思向身后望去,朱漆红门下,那一抹兰苕色挺拔却稍显薄弱,她凝望着沈清禾踏进慈安殿,就像她们幼时懵懂不自知这一扇扇宫门内是什么光景,如今,倒是一路磕磕碰碰走来,明白了深宫院门内,是一双双能捏紧人的命运的手。
皇后高昂着下颚,红玉流苏耳坠随着她的步伐晃荡出一阵光芒,刺痛了墨春的眼,她嘴角扯出一抹笑,轻声问道:“娘娘,太后这厢是什么意思?奴婢看您,心情不错,看来,贤妃是不能得逞的了。”
皇后扬一扬脸,眼底是遮不住的轻蔑:“那是当然,贤妃主意打得再好,也不能得逞。太后说了,便宜了贤妃,倒不如自已选了人,她还要求着圣上,太后却是能下了懿旨,任谁也不能驳了去。”
墨春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面上仍旧镇定道:“可有选定了谁?”
“当然是母后宫里的人咯。”皇后潋滟般的双眸扫一圈墨春,嘴角忽而勾了勾道:“本宫身边的人想都不用想!”
皇后寒津津的语气让墨春下巴杵到了胸口,她细长的丹蔻狠狠用力,掐进墨春手背,留下一条白痕,又很快转变成粉红色,墨春咬唇没出声,尽职尽责送皇后到了轿辇边,她忽然同情起沈清禾来。
若她没猜错,慈安殿内适合做妃嫔的,也就沈清禾一个,可墨春知道,沈清禾是万万不肯被锁在四方天地当中的同时,还要与人争斗的,活着,已经够累,又何须勉强自已。
可万般不情愿皆不能由自已!
沈清禾震惊之余,黑如玉的墨瞳不受控制般向上抬,她纤长睫羽下的秋眸像是暗夜里璀璨的星,清凌凌一双眼望向高高在上的太后,她樱唇启合数次,心底千言万语均随着跪在冰冷地砖上而蔓延至全身的刺痛感化成热泪,她忍着眼底的酸涩,忍着心头的茫然,再一次为了自已道:“太后,奴婢留在宫中,是为了伺候您,从没有想过要伺候圣上 !求太后成全。”
额头重重磕在青白玉砖上,沈清禾感受不到疼,她只是期望太后能打消了那个念头,也算保全了自已。深宫当中的形形色色,在这一刻,走马观花般在她眼前快速掠过,娇艳欲滴的美人最终老死冷宫,原本婉约素丽的面容转眼变得瘦削可怖,而深宫佳人千千万,又有谁能忠于本心?
沈清禾不想成为她们当中的一个,也不愿为了私欲,为了虚无缥缈的宠爱而丧失本心。
可万般不情愿皆不能由自已!
太后神色从方才的和蔼慢慢变得犀利异常,她上上下下将沈清禾卑微匍匐在地上的姿态尽收眼底,索性掌心用力拍在案桌上道:“你伺候哀家伺候得好,所以哀家才想着让你做了妃嫔,也好过做宫女,可哀家没想到,你这么不识好歹!哀家保证,若你答应此事,那哀家会给你一个过高的位分,也省得你一年年的在宫里熬。这宫里啊,跟对人才是正理,宠爱是其次,你若愿意,哀家与皇后不会亏待你,你若不愿,哀家身边也无需你伺候了。”
太后微冷的嗓音好比秋霜暮色里沁入骨子中的寒凉细雨,打在沈清禾孱弱孤寂的背影之上,她脊背愈发躬的低,一颗心直直往下坠,坠入无尽黑暗中。
她苦涩的嘴中尖利的牙已经将内里最柔软的肉咬破,可浓重的血腥气仍然不能让她眼底的湿润气息消散,沈清禾猛然紧闭双眸,试图从太后的话中寻找出最后的希望,可沈清禾失败了。
她能寻觅到的除了深深的威胁之外,其余只能感受到高位者毫无怜悯的心。
太后见她无反应,眉头蹙起,沉声道:“哀家还是疼你的,好话也跟你说尽了,你要是真不愿意,哀家也可找了旁人。但哀家私心想着你是了解圣上的那个,日后还能助皇后一臂之力,若你实在不知趣,哀家身边用不得你了,你就去冷宫伺候,自已想办法活下去吧。”
冷宫是皇城内最见不得光,同时也是宫人们最不愿提及之地,妃嫔进了冷宫,就好比从云端跌入泥潭,一夕之间失去所有唾手可得的荣华富贵,剔除华衣、珠钗卸尽,触手碰到的不过是冰冷的墙砖和蚀骨的寂寥,更何况是浮萍一般的宫人。
“对了,哀家记得你还有个弟弟,好好为家人考虑考虑吧。”太后嗓音中夹带着一丝笃定,她笃定沈清禾一定会答应!
木槿色金丝绣边鞋面停留在沈清禾面前一瞬,鞋面上硕大一颗圆润莹白珍珠闪耀着光芒,深深刺痛了沈清禾的眼,她喉间陡然变得干涩,眼底的湿意渐渐溶于沉闷的空气,心头像是被人狠狠浇上一勺滚烫热油,痛得她不能呼吸,目光也逐渐涣散,无人可探知她内心究竟在想什么。
太后话已说尽,睥睨沈清禾一眼后缓缓离去,徒留沈清禾仍旧跪在地上。
殿内复又安静下来,良久以后,沈清禾手肘用力撑在地上,她好似被重创一般慢慢抬头,直起腰背,全身的力量均被她搁在早已麻木不堪的小腿之上。
敞亮的春光从软榻后方一扇百格窗中斜斜透进,沈清禾眼底微微涣散的瞳光重新聚集起来,她就这样怔怔望着那温煦晴和的暄风,明明早已取代了寒冬,却怎么也不能抵阻她周身的寒意,照样将她整个人包裹在凛冽玄冬。
第四十章 抉择
慈安殿外,小宫女们照旧穿梭在庭院当中,忙碌的身影投射在窗上,一盆盆修剪得宜,培育良好的紫燕飞舞被轻轻摆放在内殿廊下,枝杈横斜的月季花顶着饱满的花骨朵儿,其花朵绽放的声音好似一面青皮小鼓发出沉重的打击声,清晰地落在沈清禾耳中,也彻底击碎了她眼中的惝恍迷离。
沈清禾很久没这样留意过窗外景色大好,她长久以来一直低头,甚至难得抬头望一眼碧空万里的晴天,也要寻一个合适的机会,多数时候,低头望脚、卑躬屈膝才是她的常态。
她忍不住嗤笑一声,内心问自已,多年来的小心行事,如履薄冰,一步步走到宫令女官的位置给她换来了什么?是换取了旁人对自已的尊重,还是主子娘娘们对自已的青睐有加?恐怕都没有。
她还是她,在这些养尊处优抬一抬手就能决定旁人生死大权的人眼中,依旧是最不起眼的宫女,依旧是最无关紧要之人,她是蝼蚁,是眇眇之身。
太后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幻化成一把锋利匕首,狠命刺进沈清禾跳动的心,滴滴鲜血顺着脉络染红心底白锦一方,沈清禾眼神慢慢变得坚毅,指尖嵌入掌心,她不想自已心中最珍贵之物随意被人践踏。
沈清禾眼前浮现一张清风霁月的脸来,倘若真有人触碰到她的底线,她扪心自问,作为宫女,真的有能力保护自已想保护之人吗?
深宫之内,是做掌握他人命运之人,还是反被人掌握?沈清禾沉下心,静静想着,她需要做出一个抉择。
有人靠近沈清禾,轻手轻脚托起她上半身,沈清禾顺着天碧色宫服向上望去,忍冬平静端着一张小脸,眼底流露出些许不忍道:“姑姑,眼看着天色已经要暗了,您都在内殿跪了一个时辰了,奴婢扶您去偏殿歇息吧。”
“是吗?我都跪了一个时辰了?”沈清禾毫不自知,秋眸潋滟间,嘴角扯出一抹牵强笑意来,顺着忍冬的力道硬生生支愣起双腿:“快到晚膳时辰了,叫人传膳进来吧,我休息休息,就去伺候太后。”
忍冬咬唇,劝慰道:“姑姑,太后方才说了,今儿不需要姑姑伺候用膳,只让散霜与秋阴在一旁就够了。还说,姑姑您也累了,干脆休息几天在到太后跟前伺候吧,太后说,您应该清楚怎样才算休息好了。”
沈清禾捶打膝盖的右手停驻在空中一瞬,她眨眨眼,彻底站起身,忍冬睫毛一颤,撇开眼没有与沈清禾灼热的目光对视。
良久,沈清禾嫣然一笑,松开忍冬道:“是吗?那是太后心疼我。那你快去伺候吧,不用管我。”
忍冬诧异瞧见沈清禾犹如昙花一现般的笑靥容颜,她内心极惊讶于沈清禾笑起来居然不输给宫中任何一位妃嫔,甚至更清丽可人,也猜测太后到底为了什么惩治沈清禾,她明明是慈安殿宫人中的主心骨,是最不可能出错的那个人。
忍冬胡思乱想之际,沈清禾已然衣袂飘飘,走出内殿。
一出内殿,沈清禾面上蓦然浮现出一丝怅然,明知道这是太后故意在刁难她,可沈清禾内心一角突然轰塌,她无措间愣愣看向灯火通明的慈安殿与外间悄然降临的夜色,沈清禾不想回耳房内自已的一方天地,方才一遭,让她彻底明白,看似偌大的皇城内,终是没有她可以依附的人与物。
沈清禾驻足在原地好久,孤寂落寞的身影引来庭院中无数宫人的目光扫视,她们或是侧着身打量沈清禾二三眼,或是两两结伴路过沈清禾时,恭敬称呼一声姑姑后,眼底却是藏不住的惊疑与好奇,更有甚者,身形隐于廊下,可探究目光让沈清禾仿佛间觉得自已身上未着寸缕。
她轻叹一口气,选择走出慈安殿深深宫墙,纸皮灯笼被风吹起,摇曳的烛火撒在地上像是铺了一层金箔纸,沈清禾穿着单薄宫服走在暗沉宫道之上,手臂环绕,任由清冷的风拂开心口一缕郁气。
“清禾姑娘。”
偏僻宫门角落里,忽然传出人声,沈清禾身形一僵,显然没料到那处躲着一人,她声音带着一丝戾气,后退几步道:“谁?”
“是我。”陈福从暗处走到月光底下,笑呵呵对沈清禾摆摆手道:“别怕,今日可是不当值?怎么一个人从慈安殿出来了?”
“陈公公。”沈清禾松一口气,对着陈福端和一礼,静静道:“慈安殿内有其余人伺候着太后,我倒是插不上手了,才出来透口气,就是不知陈公公这么晚了,怎么会在这儿?黑灯瞎火的,陈公公也不怕走夜路撞上不该撞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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