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茯苓出去后,在庑廊的尽头遇见了在薛昶房里当差的梅香,梅香道:“侯爷有事找你呢,特意吩咐我过来,快,趁着世子不注意,快随我走一趟。”
等去了薛昶房中,她战战兢兢地站在他身前,接过一个白瓷瓶,听薛昶吩咐道:“把这个交给赵嘉宁,跟她说,要想离开薛钰,就按照我说的做。”
第74章
茯苓紧紧攥着手中的白瓷瓶, 身子都有些颤抖,嗫嚅着道:“侯爷……若……若是夫人有什么闪失,世子不会放过我的。”
薛昶闻言掀起眼皮, 淡淡道:“你以为我要杀了她?放心,那药吃不死人。”
“左不过是让人气血亏损,看着面色苍白、身体虚弱, 等她日后去了东宫, 被太子好好将养一段日子, 也就慢慢恢复了, 没什么妨碍的。”
“钰儿不是关着她么,他如今发了疯,是死也不肯放手——可倘若那赵氏死了呢?他还能疯下去么?”
“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甚至为了她不惜跟太子反目……可若是她的性命都没了,这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告诉他,如今薛钰疯得厉害,连我都管不了他, 她若是想离开, 唯有自救。”
“这自救, 无非是一哭二闹三上吊,这一哭二闹怕是不顶用了,也只有自尽可试。”
“当然我也不会让她真的自尽, 不过是闹绝食,你暗地里偷偷给她送些吃食。再加上服下那药, 使面色苍白虚弱,仿佛将死之人, 自然能不必绝食却又仿佛绝食。”
“钰儿关心则乱,必定能骗过他。”
原来侯爷打的是这个主意……茯苓算是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只是这样的差事实在吃力不讨好,办妥了也不见得会赏她什么,若是办砸了,被世子发现,那可不是能轻易揭过去的。
她想起往日里世子的手段,那些敢背叛他的人,下场又是怎样的触目惊心,一时后脊背爬上寒意,打了退堂鼓:“侯爷,我……我手脚粗苯,怕把侯爷的事情办砸了,辜负了侯爷的信任……”
薛昶如何能不知她心中所想,当即冷笑道:“我不过离府一段时日,竟不知府上已是世子做主,连个小丫鬟我也使唤不动了?”
茯苓吓得连忙跪伏在地,连连道:“奴婢……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薛昶觑了她一眼,语气渐渐缓和下来:“你如今贴身照料赵嘉宁,你倒说说,我不找你,还能找谁?”
又恩威并施道:“若将这事办成了,自然少不了你的好处,听闻你有个嗜赌成性的兄长,在外已欠下不少赌债,你总拿你的例银贴补,这也不是个办法。”
“毕竟是骨肉亲情,你也割舍不下,事成后我让账房支给你一笔银子,让你替你兄长把赌债还请了,另再给他在军营里安排个差事,军纪严明,他自然不会再赌。如此,你也可以彻底放下心来了。”
薛昶的这一番话倒说到了她的心坎里,她旁的事倒没有什么忧愁的,唯有她哥哥实在不成器,若侯爷能够帮他一把,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况且为了替她哥哥偿还赌债,她也曾偷偷拿些府上的东西去变卖,也不知侯爷命管事嬷嬷对过账本没有,突然提起这遭,莫不是早有察觉,借机敲打?
她一时心中忐忑,听薛昶道:“至于钰儿,他有时行事虽过于偏激,但也不是是非不分,即便事发,你是受了我的指使,他也该冲着我来才是,不会为难你的。”
她当下再没犹豫,应承下来道:“承蒙侯爷信任,奴婢必将此事办妥。”
薛昶点头道:“好。”又将一块白玉蟠龙环佩交给她道:“把这个拿给赵嘉宁看,她必定能乖乖配合你。”
“是。”
——
茯苓依言,趁薛钰不在,将那块白玉蟠龙环佩偷偷拿给赵嘉宁看:“夫人,侯爷命我将此物拿给你看,说他有法子让您出去,但您需得按照他说的做,还说您有不信的,看了这个就明白了。”
赵嘉宁一眼便认出那是慕容景之物,当下将其紧紧攥在手中,神情似哭似笑:“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他不会不管我的……”
那日她在侯府醒来,入目即见薛钰,她便以为慕容景还是将她交换给了薛钰,她并不怪他,他身处高位,却也有不得已的苦衷,他已经帮了她这么多了,她不能因为他没有帮她到最后便恨上他。
也或许是他那日见到了她与薛钰……见到了她的那副丑态,所以对她感到失望,再不愿管她的事了吧。
她并不怪他,只是免不了感到失落。
却没成想他竟一直记挂着她!还要想方设法地救她出去!
赵嘉宁那颗原本已经死了的心,此刻又渐渐活泛了过来——这世上原来还有人这样惦念着她,一而再再而三地救她于水火,她原本对这个人世已没什么牵挂,如今为了这样一份弥足珍贵的心意,她也要好好活下去,决不再自暴自弃。
她接过茯苓递过来的白瓷瓶,定定地看向她道:“你说,侯爷想让我怎么做。”
——
这几日薛钰每晚都会过来陪她,却死什么都不做,只是静静地陪她躺着。
赵嘉宁从没想过有朝一日她和薛钰躺在床上,竟然会什么都不做。
不过她倒也乐得清静,他什么都不做的话,她大可以当他不存在。
只不过他有时偏要同她讲话。
赵嘉宁想忽视都难。
其实说是同她讲话,大多时候,不过是他在自言自语,因为赵嘉宁几乎不会搭腔。
他絮絮地跟她说着从前两人的点点滴滴,近一些的,是她入侯府之后,这些她倒还有印象,可远一些的,譬如她从前是怎样不知羞地纠缠轻薄他……那些早已被她遗忘在记忆的角落,他居然也记得分毫不差,当然到底是不是分毫不差,赵嘉宁因早不记得了,也实在说不上来。
只是个中细节,实在不像杜撰。
那些恬不知耻的话,调笑轻纵的神态,倒也的确像她那个时候会有的。
他说得实在太详尽了,像是无论说了多少遍,都不会感到厌倦,赵嘉宁却已然听得有些昏昏欲睡。
末了他却还要不知趣地问她一句:“宁宁,你还记得么?”
这时赵嘉宁便掀了一点眼皮,发出一记讥讽的嗤笑:“早不记得了——你若是不说,我倒以为是别人的故事——我说薛钰,这都过去多久了,难为你还记得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她说完后一旁竟久久没了声响。
她好奇地转过头去,如水的月光倾泻在他脸上,清霜一般,愈发衬得他一张脸孤清皎洁。
她胡乱地想到一句词,皑如山上雪,皎若云中月。他浑身上下,唯有一副皮囊最会骗人。
她却第一次在他脸上窥见了黯然自嘲的神情。
她听他在一旁道:“无妨,是久了点,还是说说你来侯府之后的事吧。”
便又说起了之前她哄他的那些甜言蜜语、海誓山盟。
赵嘉宁渐渐蹙起了眉,忽然叫了一声他的名字:“薛钰。”
她冷冰冰的,仿佛有一些不耐烦似得道:“别说了,全都是假的。”
——“那都是偏你的,从头到尾,没有一个字是真。”
——“我没想到你真的会信,更没想到到现在还信。真不知道该说你天真呢还是愚蠢。”
“薛钰,”她撩起眼皮,睨了他一眼,竟慢慢笑了起来:“你现在这个样子,真是蠢得,让我觉得有些可怜了。”
——“你想让我做回那个卑贱听话,匍匐在你脚下的侍妾?不可能了,薛钰,你这一生,但有所求,无不应允,今日合该你尝一下,这求而不得的滋味。”
薛钰怔怔地看着她,他攻的是诡术,走的是邪路,平生想出那样多刁钻严苛的酷刑,直至此时,方才明白过来,这世间最折磨人的酷刑,莫过于求而不得四字。
——
赵嘉宁很快就按照茯苓所说的,服下那个白瓷瓶中的药,佯装绝食。
薛钰果然上当,他这几日清减了不少,坐在床边,握着她的手,分明已经是毫无办法了,声音沙哑隐忍,带着点卑微的乞求:“宁宁,你到底想怎样。”
“不想活了。”赵嘉宁冷漠地看了他一眼:“所以一心求死。除非……”
她按照薛昶吩咐她的道:“除非你把我送还到太子身边。”
“做梦!”薛钰几乎立刻呵斥道。
下一刻他俯身压下,灼热的气息碰洒在她颈侧,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居然还想回到他身边!你就这么喜欢他,对他这么念念不忘?”
浓烈的嫉妒和不甘几乎要将他吞噬:“他到底有什么好?为什么……宁宁,到底为什么……”
偏赵嘉宁仍是要刺激他:“是,我就是想回到他身边,我就是对他念念不忘,薛钰,他就是比你好千倍万倍!”
薛钰深深地一闭眼,胸腔内仿佛有一头困兽亟待奔涌而出,他竭力克制,额间青筋凸起,连眼圈也红了些许,一字一句,锥心泣血:“赵嘉宁,你怎么敢,你怎么敢这么对我!”
“我便是这么对你了,你又能拿我怎么样?”
赵嘉宁极轻地笑了一声:“如今我哥哥已死,你还有什么好要挟我的?薛钰,你现在只有两条路,要么让我死,要么,把我还给太子。”
薛钰胸腔内气息乱窜,他觉得他快要疯了。
被赵嘉宁给逼疯了。
第75章
薛钰其实已经很久没碰五石散了。
一则他接触不久, 并未上瘾。
二来他心性冷峻,能忍常人所不能忍,既未如何上瘾, 于他而言发作起来的痛楚也尚能忍受,并非不能戒断。
况且赵嘉宁既然已经回到他身边,他自然也用不上那东西了。
可今日他从赵嘉宁的房中狼狈地逃离, 回到书房之后, 案上燃着袅袅的檀香, 他闻着并却不见心静沉远, 反而愈发从心底里滋生出一种奇异的渴望。
像是有千百只蚁虫在啃啮五脏六腑,他亟需一样东西来缓解这种痛楚。
这要放到从前,近乎自虐式地生生忍受,出一阵冷汗,也就捱过去了。
数次之后,疼痛便会减轻。
——他几乎已经要戒断了。
可今日,却又突然变本加厉地滋生出渴望, 引他堕落。
——现世中的赵嘉宁对他实在太过冷漠绝情, 连一丝一毫的念想都不肯留给他, 非要将他的那颗心踩在地上,直到血肉模糊,碾成齑粉, 才肯罢休。
她那么恨他。
原来曾经喜欢的人,一旦厌倦, 若再执意纠缠,便只剩下憎恶。
可为什么, 当初,明明是她先来招惹的他啊……
他都要怀疑, 她真的喜欢过他么……
还是不过一时兴起?
薛钰坐在圈椅上,缓缓向后仰去,仿佛觉得十分荒诞可笑似得,扯动了一下唇角。
呵,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当他是什么。
他深深地一闭眼,掩下眸间翻涌的偏执。
要他放手,绝无可能。
他从来不是好打发的人。
他想,总会有办法。
可是现在,他实在太想念从前那个对他千依百顺、满眼爱慕的赵嘉宁了,哪怕一切都只是假象,都是她为了麻痹逃离他而刻意表现出来的。
——全部都是虚情假意。
可笑他还以为她对他情根深种、根本离不开他,而他则游刃有余,是这段感情的掌控者。
到头来,却是一败涂地。
事到如今,他想,哪怕她再骗骗他呢?她再骗骗他也好。
可惜他再没什么值得她骗了。
真可怜啊薛钰,人家连骗你,都已经不愿意了。
是啊,如今他已经没什么可以要挟她了,她连死都不怕,还怕什么呢。
他拿她一点办法也没有。
现世中的赵嘉宁已经不肯施舍给他一点温情,即便她现在就在他身边,他触手可及,可他却觉得她离他那样远。
她只会充满恨意地看着他,冷冰冰地叫他滚。
也唯有在幻梦中,他才能寻求到一点慰藉,她会像从前那样,对他说着甜言蜜语,柔媚顺从,娇娇地叫着他,攀附着他的脖颈,向他索吻求欢。
这么想着,指尖便伸向桌案上的那本《神器谱》,略一翻动,从里面掉出一个方寸大小的明黄纸包。
薛钰滚动了一下喉结。
指尖拈起那个纸包,轻若无物,便恍惚生出一种不真实感。
桌案上放了一盏油灯,拙火摇曳,倒映在他琥珀色的瞳仁里,像是入夜后湖面上浮动的光影,明明灭灭。
澄静无波的眼眸,剔透如琉璃,此刻愈发折射出几分摄人光芒。
他搭下眼帘,眼睫在眼睑处投下一片阴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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