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知!”
霎时。
铺兵拿着刀鞘压住福伯,一群年龄不同的郎君将小团子抱起,团团围住,七嘴八舌问话,拉住她的手上上下下检查。
谢景明立在骚乱人群之中,如同一棵伫立多年的古木,惊涛岸边巨石,处之泰然。
他抬手拦住冲过来的人:“巡铺长请慢,此事尚有误会。”
小林韫搂着长兄脖子,抽着鼻子,眼泪吧嗒掉落,哭得一众兄长心都要跟着碎掉。
“都怪我。”
“怪我。”
“是阿兄不好,吓着知知了。”
“知知打我一巴掌。”
……
泪眼迷朦中,她瞅见福伯被问罪,谢景明被当作同谋,赶紧让长兄去解释。
“福伯救了我,他不是拐子。”
林大郎抱着着急的小林韫,赶忙去和巡铺长解释。
将人找来的藏青头巾男子有些窘迫,他挠着后脑勺道:“我见这位老伯腿脚全是泥点,不似高门大户的仆从,又用糖葫芦引诱小娘子,还以为他是拍花子……”
谢景明听对方所言,便知对方为了这么一件事,已忙活了两个多时辰。
福伯脸红耳赤,缩了缩脚。
“这位郎君大义,顾虑得也很有道理。”谢景明不着痕迹挡在福伯与巡铺长之间,“若有下回,对方不一定是福伯这样的好人,你亦不必为难。”
林大郎用手背给自家妹妹擦了擦眼泪,笑道:“这位小郎君说得不错,你们都是为了帮我们家三娘,紧张情急罢了。”
误会解除,林二郎给白忙活的巡铺长送了些酒钱,谢过他们。钱递到藏青头巾男子面前,他说只是“举手之劳”,拒不肯要,忙不迭跑了。
谢景明与福伯也不愿要赏钱,只是多看了小团子两眼,和她道别。
“娘子下回再出门,还是带上家中仆妇比较妥当。”
少年人忘性大,玩闹起来,哪里还会记得有个膝盖高的小团子。
林大郎也不勉强,向他们郑重道谢,留下日后需要便会报答的承诺,就抱着小团子回家去。
小林韫搂着长兄脖子,挥舞着白嫩圆润的小手,一脸不舍朝他们挥手。
“福伯,谢四郎,有空去春明坊宽居找我玩。”
归家之后,带小团子出门的林二郎和其他小郎君,全被林伯谨几位长辈罚了,就连照顾小团子的仆妇丫鬟,也被教训了一顿。
要不是当时洛夫人生病在床,怕动静太大惹她担忧,恐怕还不止如此。
想起旧事,洛怀珠彻底睡不着了。
直到天边泛出几丝青灰色的朦胧亮光,她才合眼睡去。
翌日,朝堂之上。
雅集诸事,谢景明原样回禀,只掩去自己的怀疑,按照众人所见那般上陈。
圣上在朝上不曾提及,只下朝后在垂拱殿召见沈昌和云舒郡主批评一顿。
大家便知道,圣上要息事宁人,于是都缄默不再提。
批评完,唐匡民让云舒郡主留一留,提点她:“婚姻之事,贵在两情相悦,才能为之长久,你贵为郡主,是皇亲,何必为了一个沈大郎与自己过不去。”
云舒郡主腰背挺直,垂眸道:“既然云舒是郡主,为何圣上不直接下一道圣旨,将他许给云舒。”
唐匡民握笔的手一顿:“你这说的什么话?右仆射国之栋梁,晚景不济,子嗣凋零,仅存一子,已是不易,何苦以权势压人强求这不甜的瓜。”
“既然如此。”云舒郡主拱手告退,“圣上好歹让云舒看看这个女子,到底比云舒好在哪里,能得沈大郎另眼相待。”
她倒退两步,转身出了垂拱殿。
唐匡民气得掷笔,对身边的内侍监①陈德道:“你瞧她这样子,哪里有一丝郡主的风仪气度!”
陈德赶紧弯腰去捡笔,不敢多言,只让圣上保重龙体,莫要气坏身子。
云舒郡主出了宫,回枢密院兵籍房处理了一上午公文,等用过午饭便问到洛怀珠所居宅子,光明正大候在门口等着。
洛怀珠临近天亮才睡,正午方起,草草吃了点粳米粥和几勺酪樱桃,便吃不下了。
她估摸着午后还得去各大书肆瞧瞧,顺便踩一下沈妄川常去的那些地方,直接推开碗筷不再吃。
等饿了,在外面吃点也行。
即墨兰被安排润墨,忙得没空管着她,她赶紧溜之大吉,披帛都来不及捞上。
阿浮赶紧拿了,快快追上她的脚步。
刚推门,齐光还没将马车赶来,就瞧见云舒郡主一身浅紫圆领袍衫,双手抱臂,靠在墙壁阴凉处等着。
洛怀珠扶了一把鬓边的蜻蜓点水流苏金钗,双手手指互扣,缓缓移至腰间右侧,微微弯腰屈膝,朝云舒郡主道:“郡主万福。”
她唇边笑意浅浅,瞧着一副端庄大方的模样。
阿浮却是吓了一跳,生怕对方像含秀说的那样,上来就动手动脚。
洛怀珠轻轻咳嗽一声,给阿浮递了个眼神,才转向阴影处的人。
“不知郡主何事登门?”
云舒郡主将对圣上说的话,复述一遍。
洛怀珠听了,笑意差点儿藏不住,跑出来放肆。
“郡主说笑了。”她险险忍住到达嘴边的笑,“郡主乃是千金之躯,我等比不得。”
云舒郡主并不说话。
马车从巷子折出,咕噜噜停在身前。
齐光捏着马鞭,瞧了一眼男装但曲线明显,面容轮廓也没做改变的云舒郡主,眼神飘到洛怀珠脸上。
这是谁人?
洛怀珠使了个眼神:“还不赶紧见过郡主。”
齐光吓了一跳,从前室横板上跳下来,丢下马鞭,行了个揖礼。
“见过郡主。”
云舒郡主抬手止住:“出门在外,喊我唐副承旨便好。”
齐光眼神瞥向洛怀珠,得到对方点头首肯,他才改口:“见过唐副承旨。”
“不知唐副承旨光临寒舍,有失远迎……”
云舒郡主将腰间革带扣住的佩刀摘下,抱在怀中,打断她的话。
“你要去哪里?”
洛怀珠:“京中各大书肆。”
云舒郡主:“你初来乍到不熟路,我给你指路如何。”
她嘴里说着“如何”,倒是没有半点询问的意思,只差掀起衣袍直接上车。
洛怀珠对齐光道:“还愣着干吗?赶紧给郡主搬脚凳上车。”
云舒郡主也不客气,抬脚就先上了马车。
阿浮有些担心地拉着洛怀珠的袖子,担心被对方发现身份。
这郡主也不知好赖,明知怀珠阿姊从前被沈昌所害,还能喜欢上沈妄川,莫不是根本就没将怀珠阿姊放在心上。
齐光也有些惊疑不定。
洛怀珠拍了拍阿浮的手背,又用眼神示意齐光淡定。
她提起石榴裙,钻进车厢中。
车厢内绿竹细帘垂着,将日光遮掩,一片昏暗。
云舒郡主抱着镶嵌了松石宝玉的刀鞘,靠在正中坐着,身姿板正,犹如铜钟。
她双眼炯炯,一动不动看着弯腰进来的洛怀珠。
对方今日妆容依旧艳绝,只是没再戴花,只有寥寥几根金钗玉簪,厚重的披风和轻薄的披帛,都在侍女手上,只穿了一身石榴裙。
洛怀珠脚步轻移,在车窗一侧坐下,裙摆散开,就落在她的皂靴旁。
窗外日光从竹帘缝隙落进来,跌在绚烂的石榴裙上。
云舒郡主挪开自己的皂靴,缓缓抬眸,落在那张映照了斑驳光影的脸上。
唰唰——
纤纤素手将绿竹帘子拉起。
清晖透过茜色轻纱,照彻厢室。
天光乍然,云舒郡主稍眯了一下眼。
璀璨光影里,她似乎瞧见对方嘴角飞扬。
第14章 阳关引
车辚辚,轧过青石板。
云舒郡主一直盯着洛怀珠的侧脸,试图从她脸上找出点什么东西来。
洛怀珠含笑问她:“郡主很喜欢沈家郎君?”
“喜欢。”云舒郡主说这话时,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看起来颇有些咄咄逼人,“那又如何?”
洛怀珠却跟没感觉到一样:“若是如此,三娘便只能辜负沈家郎君美意,不夺郡主所爱。”
她杏眸微敛,带着几分盈盈春意。
昔年,即墨兰的确是为她换了一张皮不错,脸上的骨骼因火烧又摔落蔡河有所碎裂,被磨了一些去,导致面目全非,甚至连鼻子与唇形都有不小的变化。
唯独这一双眼,只是眼角有些开裂,补回去以后便没有什么两样。
为此,即墨兰特意聘请了几位娘子助她练眼神,硬生生将她从一个清丽小娘子变成娇媚俏佳人。
这一颦一笑一举一动,可端庄大方,亦可妩媚入骨。
云舒郡主皱了下眉。
他们阿玉,不会这般娇柔姿态。
“不必。我喜欢他是我的事情,他若是喜欢你,那是他的事情。我云舒喜欢一个人,也并不是非他不可,只是刚好这时看上罢了。”
她依旧不死心,紧盯着洛怀珠。
风吹窗纱,抚过对方手臂,她瞧见对方那交叠拢在宽袖之中,被右手遮盖的左手,食指在膝上轻点,随即中指、无名指、尾指接连弹跳,食指再跳起回落。
她双眸蓦然睁大,忆起头一回见到阿玉的情景。
那时,她是个才十岁出头的小娘子,刚从阿娘的封地到京城,身边也没个玩伴,只能去寻她那本是堂兄,却因阿爹为驸马,只能唤作表兄的谢四郎玩。
阿爹阿娘一进谢家,就忙活着叙旧,还是谢伯谨瞧小娘子坐不住,告诉她谢四郎在院中看书,让仆从带她去找人。
她去到院子,瞧见一个比她稍大一两岁的小郎君,坐在芭蕉树旁的石凳上,低眉垂眸,静静看书。旁边一个白团子,比她还要小几岁,左手托着腮帮子,右手拿着百巧板①。
白团子唇红齿白,杏眸漆黑清亮,好看得跟瓷娃娃一样。
她一见就喜欢得紧,还拿杏酥糖引对方跟自己玩。
白团子就着托腮的动作,侧转头,抬起那清润透亮的眼眸看她,手指在脸蛋上顽皮弹跳,眼眉弯弯冲她一笑。
后来熟悉了便发现,阿玉只要手中无物,又正值促狭开怀时,就会如此这般。
“郡主洒脱,真乃女中英豪。”洛怀珠如是回话。
云舒郡主却像是听不见一般,将刀丢到左手上,身形往前一靠,右手将对方左手抓起,扣在车壁上,死死压住。
她左手带着刀鞘撞到窗沿上,发出哐啷一声响,低头紧盯着那双水润杏眸,呼吸急促起来。
“吁——”
到了地方,齐光勒马。
听到动静的阿浮,忙不迭敲门叫唤:“娘子,我们到书肆了。”
车内无人应。
云舒郡主将刀竖立车座,微颤着右手,把洛怀珠鼻唇遮盖住,只露出那双圆润杏眸。
洛怀珠眼睫眨了眨,有些不舒服地挣扎了一下,歪了歪脑袋看她。
发髻上的蜻蜓流苏金钗勾住她的袖子,逃出漆黑发堆,滑落石榴花裙上。
眼前杏眸泛着一层水润光泽,眸色漆黑,莹亮。
云舒郡主在这双眸子里,瞧见了自己被隔纱天光照亮的一张脸,一双浮起薄红的眼。
叩叩——
阿浮敲门的声音,急促了不少。
“娘子,郡主。我们已经到地方了。”
车内依旧无人应答。
阿浮急得不行,想要齐光直接破开车门。
老旧书肆斜对面的十三间楼里,沈妄川和傅玉书等一群官家子弟,从内走出。
眼尖的傅玉书,拍了拍旁边的人:“你们瞧,那不是沈大郎上次掷花赠美人的洛娘子身边那侍女?”
跟班看过去,附和:“是,不过她好像很着急的样子,莫非洛娘子出事了?”
本来打算离开的沈妄川,眉眼一动,跟着转过头去。
不等自己思忖更多,脚便像是有自己的想法一般朝那边挪动。
沈妄川一动,一干官家子弟,也跟着动。
“发生什么事情了?”
走到近前,沈妄川停下脚步,沉声问道。
阿浮回头,见来人是沈妄川,心想自家怀珠阿姊真是倒了大霉,竟然碰上这么两个灾星。
然而对方身份尊贵,她也只能恭敬回话:“回沈郎君的话,我们家三娘与郡主在内……叙话,没有回应,阿浮担心她们出事。”
云舒郡主?
沈妄川眉头一皱,向前两步。
还没靠近车门,门便从里面打开了。
他与云舒郡主打了个照面,依稀看见对方红了一双眼。
不等看清楚,云舒郡主便脚尖一点,踩在车辕上借力,往马车厢顶跳去,又借着马车厢顶,一个翻身落到旁边店铺瓦顶,翻落另一边。
春风拂过车帘,他们恰恰瞧见车内美人秀眉微颦,垂眸握着自己的手。
手腕上,鲜红一圈。
傅玉书他们眼神流转交换,一脸“不得了”的表情。
沈妄川的眼神穿过轻薄纱帘,定在洛怀珠红肿一圈的手腕上,凝视不动。
洛怀珠缓缓抬眸,对上那一双沉郁的眼,轻轻一笑,拉下宽袖将手腕遮住,捞起落在裙上的流苏金钗。
金钗上,如同蝉翼一般薄透的几片翅膀,震颤欲飞。
阿浮赶紧给她打帘,齐光跳下车搬出脚凳。
洛怀珠出得马车,俯身靠近立在一侧的沈妄川,不望他,只看着金钗。蜻蜓流苏金钗点在他肩膀上,顺着胸膛下滑,捏着金钗的三根手指一松。
沈妄川下意识伸出手,将滑落腰腹的金钗接住。
洛怀珠杏眸弯起,轻抬,含笑叹息:“沈郎君真是美色误人。”
说完,转身从另一侧下马车。
阿浮将她小臂搀着,她便头也不回,进入老旧的书肆。
沈妄川握着手中金钗,紧盯洛怀珠的惊鸿艳影,想的却是云舒郡主那难以自控的一双眼。
他手掌收紧,眼神晦冥,眈眈视之。
不待入夜,云舒郡主为爱主动上门寻衅,将洛娘子弄伤,洛娘子赠沈大郎金钗,反将其气得逃离的事情,已经传得有板有眼。
有人见得云舒郡主黄昏时,从东大营满身汗湿出来,那叫一个失魂落魄。
两厢拼合再传,又是一桩茶余饭后可窃窃几句,吹嘘一番的风月见闻。
老旧书肆,亦有寒门学子光临,借此流言大书特书,给三人编了一套爱恨情仇的故事,私下兜售,赚几个润笔钱。
不消多长时日,市井皆口耳相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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