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大夫怕张伯气出好坏来,赶紧找人把他拦住,将好事者赶走。
“我帮老张头义诊近十年,绝不是那什么洛夫人的说客,你们要不信,可以去我的医馆问问。”他捻着胡子,瞥了张伯一眼,“老张头无儿无女,孑然一身。他自己就是从慈幼局出来的孤儿,长大后一直寻思报答,前些年都是自己苦苦支撑,连菜都不舍多吃一口。要不是洛夫人从牙行租铺子时结识他,将他带去砚铺当掌柜,他也没有现在的轻松。”
他不甚赞同看着几个读书人模样的学子:“人呐,得知恩图报,你们也不要怪他激动。”
好事者脸上窘迫得潮红,朝着张伯喊话道:“我们不是冲着冤枉人来的,老人家若是想为恩人洗刷冤屈,就不应该赶我们走。”
该当把事情都对他们讲清楚才是。
自然。
好事者并不只有这一批,但是文人风骨难折,非要把事情弄个清楚明白的韧劲,百折不挠,一路摸到医馆和慈幼局,甚至摸到传出流言的打铁铺里。
此事被闹得很大,原本蹲着风声,伺机要把“墨兰先生”彻底拽到泥潭的唐匡民很是失望,只得让陈德奉旨平息风波,并在朝堂上训斥沈昌家事不严,罚禄三月,以儆效尤。
沈昌下朝回来,气得把房里的茶盏都砸了个遍。
洛怀珠听着金玉迸溅的声响,撑着伞越过院门,朝紧闭的房门,露出个温柔笑容。
“既然阿舅有事,我便不叨扰了,劳烦管家对他讲一声,我今日依然有事出门,夕食不必等我。”
她转身没入繁花茂叶中,朝着外头车架走去。
齐光和既明的伤势,此时已经大好,与凯风、清和重新换回来伺候着。
“娘子今日要去哪里?”
齐光伤势好起来以后,又是一副少年意气风发的模样,撑起一条腿压在车辕上,轻轻拉住马绳。
“听闻京郊有几家打铁铺子还不错,我们一家家去看看,给你和既明换一把刀佩在身上。”
京郊打铁铺子就在善利门附近,紧挨着五丈河,离他们上次被马群冲散的地方并不算特别远,一个时辰以内,能策马赶到。
阿浮抱着食盒啃糕点,好奇问握着羊皮舆图的洛怀珠:“怀珠阿姊来这个地方想要找什么?”
上次在附近出意外,可把她吓得不轻。
她觉得他们怀珠阿姊可能和京郊东北角犯冲,若是不然,为何遇到马群、心病复发、刺杀都在此一片地儿。
要是能不来,还是不要来比较好。
“给齐光和既明打一把漂亮的横刀。”洛怀珠托着舆图,纤细白润的手指,划过那些个扭曲的线条。
阿浮吃得鼓起脸颊:“怀珠阿姊又消遣我。”
她虽然不够聪明,但是也知道绝对没那么简单。
洛怀珠轻笑着给她递上水囊:“小心别噎着。那你想想,此地有何特别,我为何要到此地来。”
“唔……”阿浮思索起来,“要说特别,就只有这个地方令我们特别倒霉。”
洛怀珠点头,将舆图折起来,继续引导她:“倒霉也分天灾人祸,你觉得这是天灾还是人祸。”
阿浮不假思索:“阿姊这么说,肯定就是人祸咯。”
她也不傻。
“你变更聪明了。”洛怀珠伸手捏了一下她脸颊的软肉,终于明白了自己小时候总被揉捏的缘故,“继续顺着这条线想下去,既然是人祸,谁会是罪魁祸首。”
舆图卷好,被她塞进铜管里,封锁起来,塞进车厢的囊中。
阿浮把豆饼吞下去,跟着咽下一口唾沫:“沈昌!”
“我们家阿浮真厉害。”
洛怀珠笑眯眯拍了拍对方的脑袋。
阿浮怀着惊讶,把剩下的半个豆饼,全部塞进嘴巴里,当成沈昌用力嚼。
她思索道:“难道沈昌蓄养暗卫的地方,就在这里不成?”
“不太清楚,”洛怀珠撩开竹帘,往外看去。“或许是,也或许不是。”
他们如今已出了新曹门,往北而行,向五丈河而去。
黄沙自轮下升起,被抛到后头,只剩下薄薄一层,将视野遮盖。
阿浮将食盒抱在怀中,有些不明白。
沈昌此次诬陷不行,反倒被洛怀珠顺着将事情激化,反将一军,肯定会愈发谨慎起来。
他的心神是被她撬动,出现了裂缝,可因执火烧手之祸,让他意识到火不好惹,便会寻思琢磨,要么将火灭了,要么将火用灯笼罩起来,为他所用。
洛怀珠将手枕在车窗上,盯着迷离黄沙,无意识捻动手上红绳。
幸好沈昌忌惮她够深,定会不死不休,不然此事还真不好办。
一连七日,洛怀珠日日前往东郊,四处闲逛,似乎游山玩水无正事,沈昌也并无过问。
两人昼出夜归,有时甚至碰不上一面。
沈妄川当了书令史后,不曾告过一日假,天天准时到位,准时下值,还得了不少书令史的好感,从最开始的忌惮远离,到主动攀谈。
枢密院下十二房工作细碎繁琐,但是人手充足,他也算得上清闲,总是窝在座位上做完自己的一份文书,就拿着过往的文书闲看,却经常看得打瞌睡。
大伙知道这位郎君不过是跑来打发日子,能将事情完成,不拖后腿已经万幸,对方打不打瞌睡,他们完全不关心,只闷头做自己的事情。
有时着实无聊得紧,他甚至还搭把手,帮别人写几笔文书。
沈昌先前也听过这些事情,对此只是一笑,言道:“阿川高兴就好。”
今日,他却在忙完政事堂的事情以后,亲自跑来吏房,站在窗边看着里面的沈妄川。
其他书令史看到他,张嘴就要行礼招呼,被他竖起手指立在唇边阻止,满脸笑意看着提笔书写什么的沈妄川。
谁见了,不赞一句慈父爱子心。
可谁又知道,那笑意之下,浅藏的居然会是停不下来的猜忌。
他满脑子思索的,都是沈妄川到底知不知道洛怀珠对他欲谋不轨的事情,甚至很可能就是林韫。
阿川可不是个蠢笨的孩子,洛怀珠的主意,他会不清楚吗?
可若是对方在他与洛怀珠之间,选择了洛怀珠,那他该要把自己这唯一的血脉怎么办呢?
要不,还是杀了吧。
沈昌垂眸,遮盖住自己一闪而过的杀机,转身离开吏房。
提笔书写的沈妄川,垂眸看着桌子底下透过窗棂漏进来的半透影子,将笔杆捏紧,面无表情继续完成手中事务。
往后近一月,阴谋诡计失去效用的沈昌,似乎沉寂下来。
在这样的宁静中,洛怀珠反而心里隐隐有些不安。
“额上戴黑布巾那人,可还在严密监控中?”她问自由居的侍女微霜。
即墨兰带在身边的所有人,每个都有自己的看门独活,六个护卫和阿浮是武力超凡,仆从阿清和阿风是收集证据、打探消息的好手,侍女含秀和微霜则是有一手绝佳的妆发手艺,可以将一个人的面容画得无限接近另一人。
鬼神医就不用说了。
微霜正将画面容的用具包裹好,放进篮子里,闻言道:“含秀正盯着,等我将她换回来,娘子可以问问她此人前两日动向。”
他们在黑布巾住所附近租了一处小院子,让阿风和她们随便一人装作外地投亲夫妻的模样,在附近活泛开,悄悄打探消息。
含秀回报,对方除了频繁怕跑东郊,并无任何动静。
然而俗名大黑豆的黑布巾,本就是东郊跑船的纤夫头头,管着五丈河两岸拉纤的所有纤夫,大小也算个管事,经常出入东郊倒也正常。
王夫人那边,摸清楚沈宅的凯风和清和轮流盯着,要是情况不对,马上便能将人带走。甚至连张伯、福伯以及徐长勃那边,都有云舒帮忙派人保护着。
洛怀珠重新推了一遍自己的计划,实在没找着错漏之处。
即墨兰安慰她:“临到事情终结时,人反倒容易心乱,别多想。”
但愿如此。
楚州那边有冤屈的人,估摸着就要到京城了,她必须得更谨慎行事,不可松懈。
呼——
洛怀珠对着庭院招摇的两盏灯笼,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大暑燥热的晚风吹来,将芭蕉摇动,拍打海棠。
第61章 鹧鸪天
沈昌打什么主意, 洛怀珠不清楚,她只是警惕着。
不过直到从楚州过来伸冤的人,当街拦住傅伯廉傅侍中的车驾, 对方看起来都并不慌张。
甚至, 还有几分成竹在胸的镇定自若。
楚州人进京这一路,对方还三番四次找人刺杀, 现下这刀子开始逼近脖颈的关头, 对方却反而毫无动静。
事出反常,必有妖。
傅伯廉其人, 耿直中正, 眼里容不得沙子,本应该是接任尚书右仆射兼中书侍郎的最佳人选, 然而自唐匡民将重任都落到中书门下以后,三省就形同虚设,头衔前面的尚书二字, 也不过是好听罢了。
饶是如此,念在这个头衔从前是在故友头上顶着,他又怎能在故友辞世以后, 若无其事胜任,于是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向上陈词,却便宜了沈昌。
只不过, 这头衔落到沈昌身上, 便少了“尚书”的前缀,只剩下个右仆射兼中书侍郎,但也比谢景明一个孤零零的门下侍郎要好听一些。
唐匡民为表恩宠, 便给了傅伯廉一个侍中的职位,常常召他入宫商讨大事, 频率与谢景明几近,品阶却高了一截。
这样一个凭着良心办事,甚至显得有些迂腐的老学究,碰到如此冤屈,很难不气愤彻查。
洛怀珠坐在“轻翰烟华”墨砚铺子二层,开着半扇窗,望向人流奔涌的尽头。
楚州的人拦路的位置也很巧妙,刚好是太学一侧的南薰门里大街上。
震天的哭声,将刚下学的学子全部引过去。
捧着四个牌位的十几号人披麻戴孝,高举血书跪地伸冤:“求青天大官人为我们做主,我们都是冤枉的啊!”
傅侍中扶好自己停车时撞歪倒的官帽,着亲随探听完消息,撩起帘子往外看。
一群白麻衣裳头顶上,都是绑着白布巾的银灰发丝。
傅侍中眯了眯眼睛,怀疑自己最近是不是为了军工整改的事情劳累过甚,眼睛开始发懵。
“你去看看,怎么都是老翁老媪,找个年轻人前来说话。”
“是。”
亲随领命前去,傅侍中自车上下来,走到马前。
“禀侍中,”亲随的语气也有些复杂,“这位便是这群人里最年轻的一位,姓卢,家中行三。”
对方弓着腰,朝他行礼。
傅侍中背着手看对面和自己差不了多少岁的老丈,皱着眉头道:“卢三?”
卢乃楚州大姓,对方该不会和当年轰动一时的盐铁案子有关系吧?
“下民在。”
他抬起手,指着不远处的一片白:“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可知道无故拦着朝廷命官,是要挨板子的。”
一群人找不出个毛头小子,这板子要真落到身上,非要弄出命案官司来不可。
他的语气中,带着肃然的劝诫。
“我们知道。”卢三眼里一片悲戚,水雾将瞳孔遮掩,“可我们实在没有法子,我们从县衙一路上告,处处都说不受理,让我们滚。官人你说,哪里有这样的道理!”
傅侍中眉头锁得更深:“不受理?既然对方不受理,你们也该去找刑部,找大理寺,怎么会找到我头上来?”
莫不是谁从中斡旋,又设了什么局。
这京官行走,可真是步步陷阱。
“找过了!我们都是良民,官人说找谁就找谁,一路都是问着寻来的,大理寺都收走状纸七日了,还没给个准话,我们只好守着这条街,等官人下朝,找着谁算谁,只要有人愿意管就成。”
卢三早就知道,一路上京不会顺利,可真正身处其中,求助无门,还是令他悲从中来,不禁潸然泪下。
他抬起袖子,擦去自己纵横的老泪:“我们做了一辈子的老实人,什么都不想,只想求个明白,日后也好下去面对祖宗!”
“究竟何事。”
卢三扑通跪下,身后捧着牌位的一众白发翁也跪下。
“官人呐,卢十郎当年是被奸人挑唆,才会犯下过错,害了卢大郎,还与奸人合谋,祸及全家。这些年,我们远亲也受害,家中大小伙子无故在外身亡,就连我们上京这一路,也不知遭了多少罪。”
要不是他们年轻时候当过衙役,有几下手脚,恐怕早就遭殃了。
卢十郎当年就不应该与虎谋皮!
傅侍中眼神瞥向把头埋在地上的一众白头翁,垂下眸子顺着对方的话思忖:“你的意思是,怀疑家中后生的死,与此人有关?”
提起此人,卢三咬牙切齿,脸瞬间涨红起来,青筋也在太阳穴两边高高突起,滚动着喧嚣的血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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