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太好了!”阿浮喜形于色。
洛怀珠看着天边暮色给无忧无虑的少女镀出柔和金边,眼神也跟着温润了几分。
很快,货郎就将货物装好,他们上了马车,从陈州门大街北上,走到北斜街和牛行街交汇处,转西而行,入巷子再转北走一阵子,便到了福田院。
马车停在福田院门前,暮色已尽,街上灯笼高挂起。
阿浮撩开帘子,先下车,再将洛怀珠扶下来:“娘子你看,前面也有一辆送货的马车。”
洛怀珠看着货郎进进出出搬东西,走去问旁边一脸喜气的白发老翁。
“老人家,请问福田院现在的管事,是哪一位德劭厚泽的老先生?”
她朝老者行了个万福礼。
“不敢当,福田院如今的管事,正是老朽。”白发老翁还了个礼,“敢问何事?”
阿浮代为答话:“我家娘子给福田院诸位添了些春衫薄被和米面粮油,祝贺大家春日昭昭,喜气来报。”
“多谢多谢。”白发老翁脸上喜气更重,“敢问这位娘子是哪家闺秀?”
洛怀珠摇头:“孟子有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我等不才,算不得达者,但也愿尽一份绵薄之力。”
她又行了个万福礼,就要回到车上去,让阿浮看着货郎将东西搬进去。
白发老翁想要挽留人,正好前面马车搬完货物,找老翁签字勾账,他便也只能先忙活这边事情。
对完单子上的货物,签完字,将笔墨交还,老翁一脸感激,拱手道:“请替我谢过谢三郎君,每年都送几次东西过来,实在是……大恩呐!”
谢三郎,名迩,字行远。
他亦是谢景明兄长。
“老丈莫激动。”带头的货郎将老翁扶住,“谢三郎君说了,他当年答应过上任管事,若有能力,必定帮福田院一把,他只是履行承诺罢了。”
“娘子?”齐光喊了一只脚踏上脚凳却不继续动的洛怀珠一声,试探着递出自己的手。
莫非是走上一整日,脚下乏力了?
洛怀珠回神,自己扶着车壁上车,弯腰往厢里走。
她将盖住纱帘的绿竹细帘卷起,从半透淡青色纱帘往外看,见前面马车往北走,出了巷子口。
少了前面马车的堵塞,外面街市斑斓的光流泻进来,铺了一地锦彩。
他们送完货物,在外头随便找了家酒楼,用过饭后才回宅子。
偶遇故人,思绪纷杂。
洛怀珠以为自己就要一夜无眠,不料身体委实不争气,连梦都不给她织一个,夹在似梦似真的混沌之中,昏沉到天明。
醒来时,头痛得不行。
她靠在床头缓了好一阵都没用。
洛怀珠只得起床,随手推开镂刻花鸟的窗,让冷风吹进来,醒一下脑子。
“怀珠阿姊 !”阿浮正好端着早点进来,见她斜倚窗前小榻,大惊失色小跑进来。
心虚的洛怀珠只得伸手将窗合上,拽过毯子把仅穿单衣的自己裹起来。
她赶在阿浮开口之前,先发制人:“雅集就要开始了,阿浮帮我将昨晚选好的衣裳拿来,赶紧换衣梳妆才行。”
阿浮顾不得念叨,赶忙放下早点,匆匆跑到落地的桁木架子前,看铜质瑞兽薰笼熏香的衣裳,又翻出梳妆匣子,想着搭配的发髻和发髻上的配饰。
“怀珠阿姊,你赶紧漱口洗脸,吃点东西。”
成功躲过一次絮叨的洛怀珠,不紧不慢梳洗起来,等阿浮给她套上橙黄团花短襦,配绯红鸟兽齐胸长裙,再搭上黄花浅青披帛,还戴了一条珍珠为圈绿松石点缀的璎珞。
她捧着瓷碗喝粥时,阿浮便快速给她挽了随云髻,将大朵的蔷薇花别在脑后,以若干金簪点缀。
还没上妆,整个人瞧着便已明艳得不行。
阿浮手痒痒:“怀珠阿姊,我给你画个酒晕妆②吧。”
洛怀珠想起那猴子屁股似的两坨,果断拒绝:“淡一些便好,这眉目已经够浓艳了,小心物极必反。”
阿浮很失落,但还是照着她的意思,换成了浅淡一些的桃花妆。
没料到妆成后,反在艳丽的表里,藏了几分骨子里孤清的神秘感,像是雨打薄雾笼的蔷薇花,令人不由自主多了几分垂怜的心思。
阿浮心想,她要是男子,无论怀珠阿姊让她做什么,她肯定都很乐意。
洛怀珠手指在木匣子与竹盒之间犹疑,最终还是选了竹纹木匣子,揣进袖袋里。
她们到下松园时,平日里门可罗雀的下松园,已被一干学子围得水泄不通。
“娘子,怎么办。”阿浮踮着脚尖往前看,“我们进不去了。”
洛怀珠倒是半点不着急,拍了拍对方挽在她手臂上的手背:“放心,舅舅不会让我们在外面逍遥待着的。”
话刚说完,就有披甲执锐的士兵跑来,请她们移步琼林苑一侧。
“洛娘子顺着这条小道一直往前走,便能到松山脚下。”
杨指挥使往南指了个方向。
园内人不多,又有厢军在内执勤,洛怀珠朝他道谢后,和阿浮一同慢慢朝着松山走去。
半途,经过一方亭台池沼前,遇上了几个附庸风雅的世家子。
他们装模作样吟诵了几句酸诗,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洛怀珠听清楚。
这种把戏,她从十一二岁开始就听了不少,实在没意思得紧。
她给想瞧热闹的阿浮一个眼神,想要装作若无其事一般,径直路过。
只不过。
有人不想让她如愿。
一朵色泽艳丽的美人红从天而降,由她头上落到怀中。
与此同时,一道略带戏谑,满怀风流的浪子声,从右侧高处响起。
“既见倾城色,怎能不断肠。③”
第8章 柳梢青
下松园雅集的事情,沈妄川也听说过。
墨兰先生的大名,对方那了不得的带徒功绩,他亦知晓。
然而这并不能消弭他五更天,就被一群世家浪荡子吵醒的愤怒。
“你们最好有足够的理由。”沈妄川沉着一张线条冷硬的脸,仅穿单衣撑手坐在床榻边上,黝黑的眼睛像是翻覆着压城的乌云,“否则……”
他身子骨似乎并不好,单衣垂下来时,可见锁骨深陷,苍白的脸庞没有任何血色,桌上烛火飘摇,落在那双眸子里,光影都被吸了去,只剩下一片黑沉。
显得那双眸子似深渊一般,仿佛多看几眼就会掉下去一样,令人不敢对望。
侍中家的小郎君傅玉书,都被他那阴郁的眼神吓着了。
“沈……沈大郎,你可知那雅集,是谁负责?”
“谁?”
“谢景明啊!那可是圣上亲口点名,要他前去担着的。”傅玉书咽下一口唾沫,“他不是你死对头么,要是雅集出了乱子,他肯定落不着好。你说我们去给他添点堵,怎么样?”
倘若对方不是沈昌唯一的子嗣,又与谢景明有龃龉,他还真不想惹这个疯子。
沈妄川沉郁的眼神微动:“走。”
他将一群浪荡子赶出房门外,换了一身丁香色圆领宽袖袍衫,头戴黑纱罗幞头,黑色革带勒出窄瘦的腰,外头还罩了一件同色大裘。
这副装扮,将他本来就病怏怏的神色,映衬得越发苍白。
一群人浩浩荡荡出院门时,正逢沈昌出门点卯。
沈昌年四十余,近五十,却生得一副好相貌,瞧着依旧风雅,脸上的皱纹并未给他增添多少年迈的老态,反倒添了几分儒生沉稳的气息。
世家子弟即便浪荡,该有的礼仪也是不缺,一群少年人赶忙行揖礼,恭敬喊着。
“某见过右仆射。”
“不必多礼。”沈昌对外一直都是笑眯眯的和善模样,他转向沈妄川,眼里多了几分慈爱,“阿川,一大早上哪里去?可用过早饭了?”
沈妄川神色冷硬:“不曾,我们上外头吃去,吃完便去下松园。”
“你们也要去墨兰先生的雅集?”沈昌眼里有几分欣慰,“去瞧瞧也好……”
他还要再叮嘱几句,沈妄川却已显出了几分不耐烦,匆匆行了个礼,道一声,“父亲还需上朝,途便不打扰了,先行退下。”说完,自顾出门去。
途,乃沈妄川之名。
妄川二字,却并非沈昌所取,而是他自己取的字。
傅玉书等人摆出笑脸来,也行礼退下,追上沈妄川。
看着沈妄川那单薄如纸片,一阵风吹来都能刮走的身影,他们对视一眼,心里门儿清这爷俩的事情,却不敢支吾半句。
说起沈昌,那也是一段评书般精彩的故事。
他本是一介布衣,因长相不俗,被当年右仆射王昱年之女瞧上,完全不顾对方已成过一次亲且和离了,非要下嫁。王昱年拗不过自己的女儿,将沈昌提拔到太乐署署令之位,才将女儿嫁了过去。
夫妻成亲多年无所出,沈昌依旧爱护王娘子,一时被传为佳话。
富贵在这以后,还在继续眷顾他。
当今圣上,当年的四皇子,看上了与沈昌长得极其相似的孪生妹妹沈淑,也就是如今最得宠的淑贵妃。紫宸门事变中,四皇子将清剿林家逆贼的事情交予他,并在几年后,将他一级级提拔到现今右仆射的位置。
沈昌可没因为老丈人落马的事情,对自己的仕途有半点儿不好影响。
不过朝堂内外人人称赞的是,尽管老丈人已去,他依旧厚待、爱重自家夫人,夫人生不出孩子,他也没有纳妾,而是将前妻为他生的孩子接到身边来,继承家业。
个中真假,初时私议纷纷,后来不知怎的流言全消,讳莫如深。
横竖家中长辈都不许他们私下胡说。
他们跑去白矾楼用过早饭,便由家中车夫送到下松园。
下松园未及天亮便围满了书生士子,好些人身上都沾了霜露,冻得脸色发青,不停在原地搓手跺脚。
傅玉书正想着让家丁挤出一条路来,却被龙虎卫的人引到另一条路,往里走。
下松园内,倒是清幽无人。
他们也并非存心来请教学问,绕了一圈没见谢景明,也不见其他世家子到来,便在松山附近朱栏湖边的松湖亭里歇脚。
没多久,百无聊赖摘松针丢着玩,四处张望的傅玉书,便瞧见一道亮色在松间小路上出现。
他只感觉自己被薄雾与满满青绿占据的双眼,蓦然出现了一点亮色。
“有美人!”他眼睛眨也不眨,想要看清楚那道倩影的长相,手往后招,“快来快来,谁能帮我引得美人回顾,今日出游的所有用度,我全包了。”
在场的郎君,除了沈妄川外,就属他身份最尊。
他的话一出口,无论是同样想瞧瞧美人容貌的浪荡子,还是为了攀附高门的心思人,都开始挠破脑袋,唱起酸诗来。
只可惜。
松间小道上的小娘子,似乎对诗词不感兴趣。
眼看着人就要转过假山,往松山去,傅玉书顾不上害怕,撺掇起沈妄川来:“妄川兄,沈大郎,好兄弟,你主意最多了,快帮我想想办法。只要美人愿意回顾,我就答应你一件事情。”
沈妄川对美人其实并不感兴趣,只不过傅玉书若是能帮他一事……
他懒懒倚在美人靠上,挑眉确认:“当真?”
“当真!比珍珠还要真!”傅玉书紧盯着那绯红的身影,以及身影漆黑发髻后,那大朵的蔷薇花,“快快快,美人要走了。”
他们隔着一条湖
中分流出来的河,绕过去可赶不及。
沈妄川得了保证,信手摘下旁边花盆里的美人红①,从那绯红身影背后往前丢去,随口念了一句:“既见倾城色,怎能不断肠。”
他看着与那绯红长裙相当的牡丹,从美人头顶落下,掉入对方怀里。
不知是不是错觉,他还瞧见牡丹未至时,美人的脚步稍有停顿。
彼时天光已有明色,穿过疏疏细细松针落下,投射出一片横斜错落的模糊浅淡影子,林间有薄雾生,朱栏旁边的石灯,火光晕染。
美人将牡丹托在掌心中,缓缓回首,徐徐抬眸,露出修长洁白脖颈,姿容姝丽,眉间花钿娇艳欲滴,似红墨误点滑落。
薄雾昏光缠绕在她周身,恍惚之间,仿佛蔷薇仙子含露自花间钻出,偷偷窥看人间。
沈妄川愣了一下,有一种熟悉的悸动,突然涌上心头。
他蹙了一下眉。
傅玉书为首的一干浪荡子,被美色迷了眼,失了言语。
阿浮瞧他们那木头似的呆样子,没忍住笑出声来,才将一众人等唤醒。
傅玉书跑到亭子美人靠前,双手抓住朱红横木,肚腹紧贴,倾身去问洛怀珠:“在下傅玉书,敢问小娘子如何称呼。”
洛怀珠把掌中牡丹捻起,眼神瞥过虚看她的沈妄川,落到傅玉书身上,但笑不语,转身往松山方向去。
“欸……”
傅玉书伸手要挽留,没能留住,一脸失望。
他叹气,转脸看向同样怔神的沈妄川,又高兴起来:“我就知道她肯定是个美人,怎么样?沈大郎,你是不是也心动了?”
心动?
沈妄川接连咳了好几声,书童忍不住给他披上大裘,递上温水。他推开水杯,撑着额角,有些疲惫地闭上了眼睛,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傅玉书也习惯了对方那对人爱理不理的模样,已经懒得计较,转而和其他人讨论起美人姿容,聊着聊着,已细数起京城可称绝色的美人。
聊得兴奋时,松林小径又陆续来了不少人。
头几批都是京中权贵人家,爷娘嘴里那个“你学学”的少年郎君,傅玉书觉得碰上真是晦气,转到亭子另一边看湖去。
后两批都是被爷娘遣仆人强硬压来的各家郎君,不过他们在朝为官的父辈不和,见了傅玉书也只是匆匆行礼,做个样子。
各家娘子也有来,不过都戴了帏帽,又有兄长在侧,人数寥寥。
待到辰时正,有人将他们引去松山前的平地上,说是可以先用些朝食。
早已吃饱喝好的傅玉书等人,互相打了个眼色,想要去闹点动静,让谢景明吃个挂落。
“沈大郎,走了。”傅玉书轻轻用一根手指,点了点沈妄川的肩膀。
沈妄川睁开眼,应了一声,由书童扶起,往松山走去。
辽阔平地,已坐满了人。
傅玉书扫过围了一圈的龙虎卫,暗暗咋舌,小声嘀咕:“有什么了不起的,这么大阵仗。”
看来,今日是白来一趟。
他有些失望,随便找了个位置落座。
矮几上,朝□□致,摆盘秀雅,瞧着倒是赏心悦目。
傅玉书随手夹了块天花毕罗,没想到味道还不错,又多吃了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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