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猜的。”奚昭答得含糊。
她翻过好些舆图。
恶妖林听起来不过是个有恶妖出没的树林子,其实地盘大得很,底下有数千大山。
且就在赤乌境和太阴境的交界处。
百多年来,两境一直有争夺这恶妖林的意思。
她猜出来了,月S索性再不瞒,直接说:“逃了三只恶狐,一只叫赤乌境抓走了,另一只前些天也在恶妖林附近抓着了,还剩一只不知去向。今天早上太阴门来信,说是找着了些蛛丝马迹。”
“跑到太阴城来了?”
“对。”月S道,“多半是为了报仇。倒会赶时间,这些天太阴城哪儿都有人巡逻,也不怕被抓去阴曹地府问罪!”
“等等――”奚昭忽然顿住,一双眼里俱是疑色,“你今日跑出来,该不会是为了偷偷抓那只凶狐吧?”
她特意咬重“偷偷”二字,引得月S发笑。
“好绥绥,这事可只有你一人知道,千万别告诉大哥。”
“你这是拉我做共犯!”奚昭问,“平时他不是由着你四处乱跑么,怎的这回抓只狐妖还得瞒着他?”
“那是以前,往后半年只怕要把我当成刚蒙学的小孩儿管。”月S不大愿意聊起此事,转口道,“而且,能多经历这些事对你也有利无害。”
奚昭好笑道:“你怎的说起这些话?”
月S别过脸:“以前觉得守在你身边就不会出事,如今却不然。”
他到现在都没法忘记那晚守在门外的感受。
甚至于晚上做梦,都会梦见他眼见着她饮下那杯掺了霜雾草的姜汤,最终不治而亡。
被噩梦惊醒后,他惊魂难定,坐在冷风里想了整整一晚。
遇着她之前,他很少和人族打交道。
对人族仅有的印象,也是从爹娘的口中听来。
父亲说人族脆弱渺小,同花花草草没什么区别,
可娘又说,人族不比任何族群弱小。分明没有妖力,也无法术,却能在妖鬼遍地的世界里活下来,从神神鬼鬼中探索出生存之道。
他仍记得父母为守住太阴境,离开月府的那天晚上,他问他们何时回家,又说妖魔相斗,人族何故要掺和进来。
娘站在府门口的雪地里,看的却是高高的天。
她说,阿S,人族以身涉险,是为往后同族不再辗转困境。
那时他还浑然不觉。
直到后来在恶妖林的狐狸窝里找到了奚昭。
他也与那些凶狐打过交道。
阴毒难缠,行事向来不择手段,极为麻烦。
眼看着她被凶狐紧紧捆住,他还在想果真如父亲所说,人族到底弱小。
不想,她抓着凶狐自私傲慢的脾性,竟搅得狐狸窝天翻地覆。
最后还在它们内斗时,发觉凶狐最怕赤火草。
等她狼狈不堪地逃出狐狸窝,转眼又碰着几条大蛇。
那时他都觉得她倒霉。
又心想,这下总该认命了吧。
那几条大蛇可不比凶狐。
都是没长脑子的凶兽,哪听得懂她说话,只管张开嘴就咬。
可还是没有。
她从地上挑了块尖锐石头,紧紧握在手里。
目光落在那乱糟糟的头发上,他一时怔然。
再回神,手中箭就已送出。
一剑穿透大蛇身躯,也引得她回身而望。
然后,他便如愿以偿地看见那双眼睛。
被他带回府后,头一月里,她被毒瘴折磨得没多少清醒的时候。身子瘦得能见骨头,却连水都喝不下。
但听大哥说起狐患,她似乎根本不怕狐狸报仇,强撑着起来,带他们找去狐狸窝,将凶狐藏身的几处地方说得清清楚楚。
问起缘由,她只说是不能再叫邪魔害人。
听着她这样说,他才恍然记起母亲的话。
即便身无法术,人族也不比任何族群弱小。
-
说话间,两人已快走到主街。
庙市开张的地方离这儿还远,他俩戴着面具是能挡住脸,但也太过显眼。
“绥绥,咱们可能得另挑条路走,抱好。”话落,月S单手搂住她的腰身,轻巧一跃,身影便消失在狭长的巷子里。
没过多久,两人就到了庙市。
奚昭之前听薛知蕴提起过,说是城隍庙坐落在郊外,本来周围何物也没有。但值庙市开张,便是另一副光景。
眼下她才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随着日头西沉,城隍庙外的大街渐有云雾涌动,不多时,两边逐渐出现无数建筑。藏在云雾之后,影影绰绰如海市蜃楼。
庙市最远处是一座巨大日晷。晷面纯白,映着晷针倒影。
灯火投下,晷针竟在倒转。每转动一点,纯白的晷面就变得漆黑,似在往下塌陷。
庙市现世的瞬间,无数身影从两边涌来,很快便已人头攒动。
放眼望去,人、妖、鬼皆有,这么一小会儿的工夫,奚昭就看见了不少奇珍异宝。大街上还有些人在演鬼王出巡,一路敲敲打打,嘴里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好不热闹。
“庙市仅开六个时辰,走罢。”月S拉着她往前走。
奚昭将视线从一个断头鬼身上收回来,问他:“你怎知道那狐狸会来庙市,要报仇难道不该找去太阴门么?”
“庙市气息浊杂,方便他藏身。而且……”月S顿了顿,“最近这段时间,太阴门的那些人大多都在庙市。他要寻仇,在这里下手更方便。”
“倒也――”话至一半,奚昭陡然住声,转而小声说,“月S,是大哥。”
月S还在看那些个难得一见的宝器,听见这话,忙抬了头。
只见不远处,月楚临与几个太阴门的人走在一起。
那般清雅气质,放在哪处都打眼得很。
“怎的这么倒霉。”月S蹙眉。
奚昭:“要躲吗?”
之前听月S说月楚临会来这儿,她就想过可能要碰面。
但也不能刚开就撞上吧。
这算什么?
血缘的心灵感应吗?
“走,躲一躲吧。”月S拉起她的手。
他俩虽说戴了面具,但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还是小心行事为好。
两人专往人最多的地方挤,又特意绕开月楚临,朝相反的方向走。
行了一阵,才发觉四周人越来越少,周围也没什么好玩儿的东西。
正要另寻去处,身后忽有人道――
“两位仙家,可有兴趣算上一卦?”
月S最先转过身去。
见是一身披黑袍的老头,他笑道:“老相士,我们统共就俩人,没一个能和仙家沾上干系的。你连这都说不准,能算什么命?”
那相师倒也不恼,和气笑道:“吉凶祸福,有事问卜――一枚铜板便知准不准。”
月S转而看向他的卦摊。
上书“司天摸月”四字。
“鬼王出巡的场子你来算命,倒是胆子大。”他陡起了兴趣,“除了吉凶,还能问什么?”
相师的视线在那两张一模一样的恶鬼面具上游移两转,后说:“八字轮回、姻缘运势,何物都能算。”
月S心下一动,垂眸看奚昭:“绥绥,陪我算一把,好么?”
奚昭应好。
两人到了卦摊前,那相师问:“二位谁在先?”
“我先来罢。”月S大喇喇伸了手,笑道,“看老相师能算出什么东西。”
那相师也不问生辰八字,捏着他的手看了两遭,又观他面相。
后道:“面贵但气浊,近日恐有小灾。”
月S又问:“是何灾祸,多大多小?”
相师将一签筒放在他面前:“郎君不妨试着摇根命签。”
月S摇了两摇,一根命签从签筒里掉出。
相师拿起,没看两眼,忽道:“请郎君快往旁移两步。”
月S虽不解,但还是照做。
刚站定,上空就砸下一枚果子,正巧落在他方才站的位置。
相师道:“头落无妄灾,此为一小劫。”
这真不是招摇撞骗的手段么?
月S挑眉笑说:“这等小法术我也会。”
话音刚落,相师头顶上的枝子就陡然断裂,掉落。不过没砸着他的头,而是顿停在半空。
他手指稍动,那枝子便飞去了别处。
相师不急不恼,又说:“‘浓云蔽日不光明’――此为第二灾。”
月S笑意稍敛。
身后忽有箭矢破空的簌簌声。
他反应极快,在听见那声响的同时便已拔出佩在腰间的短剑,转身横剑作挡。
“铮――”箭矢与剑身相撞,被弹飞至数丈开外,消失在了夜色中。
奚昭在旁看得清清楚楚,不免怔然,下意识看向那签筒。
没过多久,不远处就匆匆跑来一人。
是个兔妖,跑起路来一对长耳不住甩动。
“抱歉――”他气喘吁吁道,“方才在那儿玩靶子,明明是对着靶子射的,不知怎的就歪了。太突然,没来得及停住那支箭――没伤着你们吧?”
“没有。”奚昭在旁开口,“往那边去了,再走一段路就能找见。”
“没伤着就好,实在对不住。”兔妖连声道歉,随后往她指的地方去了。
月S看着卦摊前的老头,视线一移,落在被箭矢打出条裂缝的短剑。
那支箭力度之大,足以穿透任何硬物。
若方才他没挡开,只怕要射穿他的眼睛。
老头面容慈和,浑浊的眼珠一转。
“还有一灾,不妨请这位姑娘先抽根签。”
突然被点到的奚昭:?
她往卦摊前一坐,随手抽了根命签。
正递给那相师,忽觉腰际的辟邪符在发烫。
她眼皮一跳,另一手已摸至腰间。
与此同时,那相师道:“举火烧窝巢,此签乃是大啊――!”
话还没说完,他的手背就被一把匕首从上往下径直扎破。
命签掉落在桌面,下一瞬就化为青绿色的火焰。
他的手被扎出青黑色的血,胳膊青筋暴起,逐渐生出棕色的毛发。
再看面容,那原本和蔼的面孔此时已目眦欲裂,大张的嘴里长出獠牙。
眼见他的手变成尖利爪子,奚昭却紧攥着匕首不放,偏过头喊:“月S!”
月S也反应快,在她拿匕首扎那相师的瞬间,就已举剑往那相师身上劈去。
相师再顾不得手上剧痛,拼死往后躲。
匕首生生划开了他的手掌,疼得他头冒虚汗。
短剑劈下,落了个空。月S转身一踢,卦摊被掀飞,径直朝相师砸去。
相师躲闪不及,被那矮木桌子砸中前腹,又撞在墙上,张嘴便呕出和着碎牙的血。
月S跃跳上前,揪起他的领子。另一手攥紧拳,落向他的太阳穴。
一拳落下,那相师痛苦哀嚎两声,随后化出原形。
竟是只棕毛狐狸。
不过仅剩了一口气,身上的毛发已被血沾湿,右爪也裂成两半,不受控地痉挛抽搐着。
“老狐狸,”月S哼笑道,“怎没算到自己的劫数?”
狐妖嘶叫两声,却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
月S揪住那狐妖的后颈子,将它塞进封邪囊里,利索系好。
收好封邪囊,他快步走至奚昭面前。
“有没有伤着?”他问,抓过她的手来回细看。
“没。”奚昭摇头,看向那散乱的卦摊,“那狐狸就是你要找的?”
经过方才这番闹腾,签筒里的命签全掉了出来,又在落地后化成狐火,消失不见。
“是它,老狐狸,不知从何修来了咒言术。”月S仔细检查起卦摊上的东西。
“咒言术?”
“嗯。”月S拿起签筒,晃了晃,“借着算命的幌子,把恶咒放进解签语里。八卦运转本就能通灵,无形间便强化了咒效。方才摇出来的最后一支签,多半是大凶下下签。你要没拦着他,咱们估计得吃好一顿苦头。”
奚昭想到狐妖那浑浊的眼珠子。
他应是认出她来了,所以才让她来抽最后一支签。
她扯过摆在卦摊上的布,本想擦干净匕首上的血。但见那血液青黑,眉头不由得拧起。
“月S,这狐血有没有什么用处?”
月S散干净签筒上的邪气,说:“无甚用处,有些毒,不过毒性太低,几乎等于没有。起不了多大用。”
听他说这血没用,奚昭连这匕首也不想要了。
驱散干净最后一点邪气,月S起身。
“今天没白出来,这狐狸都已经叫我捉着了,即便告诉大哥,他也没――”他忽然顿住,身形微晃两阵。
紧接着,他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得干净。
奚昭瞧出他的不对劲:“月S?”
“我……”月S扶住墙壁,微躬了身,“没事,歇会儿就好了。”
“当真?”奚昭在夜色中打量着他,“可你看着好像很难受。”
“没事。”月S紧闭起眼,气息渐渐变得急促。
半晌,他忽掀起眼帘。
“绥绥,”他哑声开口,“过来,离我近些。”
奚昭以为他是站不稳了,想让她扶着他,便上前搀住他胳膊。
“月S,要不先去找医师吧?我方才看见好些人在卖灵丹。”
月S摇头,就势抱住了她,脑袋压在她肩上。
“绥绥,抱会儿你好不好?我无事,只是方才用的妖力有些多,需要歇会儿。”
奚昭半信半疑。
她虽摸不清月S到底有多厉害,但也知晓他和月楚临的修为差不多。
方才只是使了短剑,外加驱散些邪气,怎么会累成这样?
她正想问个清楚,余光忽瞥见不远处的几道人影。
多数都面生,为首的男人却眼熟。
神情温和含笑,正是月楚临。
怎么逛到这儿来了?
奚昭心紧,而月楚临恰好移来目光。
两人遥遥相望。
仅作一眼,奚昭就平静移开了视线。
“月S,”她还没忘记脸上戴了面具,倒也不慌,只压着声说,“我看见大哥了。”
月S躬伏着背,紧紧搂着她的腰身。
“嗯。”他迷迷糊糊地应道,“为何叫他大哥,不唤我阿兄了?”
奚昭:“……”
现在是关心这问题的时候吗?
但月S眼下身体受累,脑子竟也转不动了,埋在她肩上含糊求道:“绥绥,唤我一声,行么?我想听你唤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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