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杨茗雪后,姜嬛提着裙摆往屋里走。
余光一瞥,却见不远处的檐下站了一个人。
第2章
顾陵穿了身墨色暗云纹衫,腰间束着金黑色的革带,身上的气质清冷孤傲。
三月的风,吹得他身侧的紫藤花枝四处摇曳,他自岿然不动,俊美无俦的脸上,双睫略略垂着,叫人看不太清情绪。
姜嬛微扬起下巴,向他微微一笑。
他会意过来,毫不迟疑地走到了她面前。
“小姐。”他低低唤了她一声,眼中有莫名的情愫一闪而过。
姜嬛从他的神情和语气里感受到他不太高兴,甚像在和她闹什么别扭。
可她今日并没有做了什么事惹他不高兴呀!
想了想,终于有了些头绪,从袖兜里拿出了一个藕荷色的香囊,递到他面前道:“送你的。”
当年,她把他带回姜府后,问起他的身世来历,他是既记不得他的家乡,也不记得他的父母,自然连自己是何时出生的都忘了。
姜嬛觉得他可怜,便把她遇见他的那一天,当成是他的生日,所以他的生日和她的生日便成了同一天。
她是姜家大小姐,每年生日都过得格外喜庆热闹,为她庆生的一茬接着一茬,而他只是个小护卫,知道他生日的人很少,给他庆生,送他礼物的就更少了。
姜嬛想他闷闷不乐的,定是因为没人记得他的生日,又见大家都给她庆生,才暗自神伤,便拿了香囊去哄他。
不出所料的,顾陵看见她手上的香囊,原本绷着的俊脸上立即露出了一丝欢喜又腼腆的笑:“这是给我的?”
姜嬛松了一口气,眯着两弯星眼,情真意切地道:“当然了,你不知道,为了给你做这个香囊当生日礼物,我有多辛苦。”
事实上,她一共做了五个香囊,分别送给了她爹她娘,哥哥和弟弟,剩下的这一只,是她做的第一个。因为第一次做比较手生,瑕疵比较多,她不好意思送给家人们,扔了又觉可惜,便偶尔自己戴着。
如今拿来送顾陵,哄她的小护卫高兴,倒也算物尽其用。
姜嬛怕顾陵不信她的话,举起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道:“你看我的手上现在还有被针扎到的针眼呢!陵哥哥,我是一直都把你的生日放在心上的。”
虽然顾陵是她的护卫,但他们自幼一块长大,关系比之旁人更亲密,兴起时,她会唤他“陵哥哥”。
因为一贯如此,府里的人倒不会因为这个称呼,就觉得顾陵逾越,或者姜嬛太有失身份。
顾陵瞧了瞧她那只白皙柔嫩的小手,针眼没发现,倒闻到了一股自她袖中飘出来的女儿香,甜甜的,绵绵的,双颊竟微微红了起来。
“你到底要不要?”姜嬛微撅起盈润的樱唇道。
“要。”顾陵说着,如获至宝一般把尚带着她体温的香囊收入了怀中。
姜嬛见他如此珍视自己绣坏的香囊,还把它放在了胸口处,一时间倒有些心虚了,寻思着等哪天有了空,再给他绣一个,也不算欺骗了他。
“谢谢小姐。”顾陵收了香囊,脸上的霜色已全然退去。
姜嬛笑了笑,迈着欢快的脚步回屋去了。
待她俏丽的身影消失在眼前,顾陵方才眷恋不舍地收回目光,下意识地往放着香囊的心口处一按,只觉那块地方格外热烫,好似姜嬛的手正按在上边一般。
“交出来。”身后蓦然响起了个冰冷且不容置疑的声音。
顾陵回过头来,姜家大少爷姜子承正盛气凌人地站在他面前,双目如钩地盯向他放着香囊的地方。
这几年,姜嬛待他越好,姜子承看他就越来越不顺眼。
“大少爷。”顾陵不想与他起冲突,打了声招呼后,便要离去。
姜子承见他如此不把自己的命令当一回事,直接横出手来,拦住了他:“顾陵,本少爷还使唤你不得了。”
顾陵目光平视,不卑不亢地道:“小姐说过,整个姜府,我只需听命于她。”
“哼!”姜子承勾唇冷笑,反问道:“你配吗?”
不过是个从大街上捡回来的流浪儿,一个身份低贱的下人,竟敢觊觎他金尊玉贵的妹妹,还哄得她绣了香囊送他。
香囊这种东西,是可以随便送,随便收的吗?姜嬛不懂,他会不懂?
“倘若我告诉嬛嬛,说你对她心生龌龊,你说她还会不会把你留在身边?”姜子承阴阴威胁。
顾陵微垂下眸,抿了抿唇,依旧没有把香囊交出去。
姜子承见他如此冥顽不灵,气怒之下直接和他动起了手。
论武功,他心知他与顾陵有天壤之别,但他敢跟他动手,便是料定顾陵不敢还手。
毕竟他是姜家大少爷,是姜嬛的哥哥。
顾陵面对他的拳脚相加,果然只是避让,并不还击。
姜子承于虚空中打了老半天,连他的衣角都没碰到,羞怒之下,从腰间抽出了一把软剑,直扫向顾陵。
眼见那剑朝脸部劈来,顾陵下意识地以两指夹住了剑身,“咔”的一声,竟是凭着指力,把姜子承手中的软剑生生折成了两半。
姜子承心里大骇,他如此步步紧逼,不过是想逼顾陵出手,好治他“以下犯上”的罪,可没想到顾陵自始至终都没用到手上的剑,反而仅用两指就把他的剑折断了。
这于他而言,比被顾陵真刀实剑的打败,更加耻辱。
看着手中的残剑,他心念一起,转起手中半柄残剑便往左臂上刺去。
顾陵以为他是被打败了,想不开要自残,轻轻推动了手中的剑把,把姜子承的断剑打落了。
可因推得迟些,姜子承的手臂上还是划出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慢慢的自月白色的锦绸上浸染开来,化成了青紫色。
姜子承捂住手臂,立马叫嚷了起来:“你好大的狗胆,竟敢动手打伤本少爷。”
顾陵听他这话说得不对劲,才知道他故意划伤自己,是有意要嫁祸他。
“妹妹,妹妹……”姜子承捂着伤口,心急火燎地跑向了姜嬛的屋子。
姜嬛正和丫鬟们查看新收到的贺礼,乍见姜子承满臂是血地跑了进来,都吓了一大跳。
“哥哥,你怎么了?”姜嬛头一回见姜子承受了这么的伤,又是惊讶,又是心疼。
“是顾陵伤的我。”姜子承谎话连篇道,“哥哥不过只是想跟他切磋一下,他竟出言嘲讽我武功低下,不配与他动手,又故意折断了我的剑,还刺伤我。”
姜嬛听了他的讲述,几乎脱口而出:“顾陵不是这样的人。”
“我是你哥哥,我会骗你吗?不信你到外边看看,我那把被折断的剑还掉在地上,整个姜府,除了顾陵,谁还能以两指折断我的剑。”
姜嬛见他说得有理有据,一时间竟不知如何反驳,又见姜子承的伤口不住地淌着血,忙唤丫鬟去找大夫,给姜子承治伤。
姜府里养了两个大夫,分别是肖大夫和徐大夫。今日是徐大夫当值,不一会,徐大夫便挎着药箱来了。
检查完伤口后,徐大夫说姜子承的伤口确实为利刃所伤,所幸没有伤及骨头,只是伤了些皮肉,伤口又浅,涂几天药,便能好个大半了。
姜嬛听到徐大夫这么说,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待大夫走后,姜子承黑着脸,语重心长地对姜嬛道:“嬛嬛,会咬主子的狗留不得。”
虽然姜嬛不懂武功,可她知道以顾陵的性子,是绝不可能做出姜子承所说的那些事的。
这几年姜子承明里暗里给顾陵使了不少绊子,她也不是没瞧见。
可如今姜子承确确实实受伤了,又指明这事与顾陵有关,倘若传到爹娘耳朵里,顾陵免不了会被处罚的。
姜嬛吞吞吐吐道:“哥哥,顾陵可能……只是……一时失手。”
“他怎么会一时失手,他就是故意的。”姜子承见姜嬛不信他,咬牙切齿地道,“你也不看看他这些年有多嚣张,他早就是翅膀硬了,想飞了,觉得我们姜家这座小庙,容不下他这个大神。他今日敢伤我,明日就敢伤你。”
“顾陵不会的,哥哥不许胡说。”姜嬛立即否决了姜子承的说法。
“事实都摆在面前了,你还要护短。便是因你一意护短,他如今才敢如此骄纵猖狂,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重了。”
姜子承愤愤地站起来:“我去找爹,把这事告诉爹,让他主持公道,姜府绝容不下顾陵这种别有用心的恶仆。”
说完,姜子承便大步流星地往外走去。
第3章
姜子承想得很清楚,姜嬛是他爹娘的心肝宝贝,此事闹到他爹面前,便是他爹相信他,姜嬛倘若有意护着顾陵,对着他爹撒娇哭闹,他爹估计也狠不下心来赶走顾陵。
可便是赶不走他,他也要通过这事,让顾陵在姜府声名狼藉,让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恶意伤人的疯狗。
风言风语听得多了,姜嬛自会对顾陵心生戒备,继而疏远他。
那到时,他再把顾陵逐出去便水到渠成了。
姜嬛见姜子承要去姜济面前闹,连忙跑上前去拦住了他,坚决地道:“哥哥这是做什么?顾陵是妹妹的人,他若真有错,也该由妹妹来处罚。”
“你会处罚他吗?你都不信哥哥。”
姜嬛咬了咬唇:“若他真伤了哥哥,我绝不护短。可哥哥若非要闹到爹爹面前,那我偏要护短,你自己看着办吧!”
姜嬛说完,坐回了凳子上,小嘴撅得老高,倒似委屈得就要哭出来。
姜子承素来是很怕她哭的,她一哭,简直是整个姜府都不得安宁,思索再三,只得灰溜溜地退了回来。
姜嬛见他回来了,换了张笑脸,甜甜地唤了他一声:“好哥哥。”
姜子承被她唤得耳朵发酥,心里的气登时也消了大半。可他到底不甘心就这样放了顾陵,趁机道:“你先跟哥哥说,你打算怎样惩罚他?是要把他打一顿,还是要把他赶出姜府?”
作为一个心善又好相处的主子,底下的人犯了错,姜嬛从未喊打喊杀过,不是对顾陵如此,而是对姜府每个下人皆如此。
姜嬛看着姜子承眼中期待的光,有些支吾地道:“我罚他到后院劈柴,一个月不许吃肉……”
姜子承眉头紧锁,显然对她的惩罚十分不满意。
姜嬛想了想,又道:“另扣他半年的月钱,应该够了吧!”
“这算什么惩罚,他这些年天天跑后山练剑,劈了多少树木,你让他去后院劈柴,不是正称了他的心,而且你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年他私下里领了县衙多少赏银吗?他会在乎你扣他的那几两月钱。”
姜嬛听到这,一下子激动了起来:“哥哥是怎么知道这件事?”
她指的是姜子承怎么会知道顾陵私底下领了县衙赏银的事。
好几年前,有一回,顾陵误打误撞帮县衙抓住了个十恶不赦的逃犯。因这事,杨县令一下子记住了他,一旦管辖范围内出现难搞的罪犯,便第一个想起顾陵。
顾陵因杨家与姜家交好,推却不过,亦恨那些犯人作恶多端,便暗地里帮县衙抓了好几回。
这些逃犯皆是罪大恶极的,朝廷里给的赏银自是一笔高过一笔。
但这事顾陵从未对外说过,县衙那边得了他的嘱托,也从没把他的大名报出来。姜嬛一直以为整个姜府除她外,只有她和她爹知道。
至于她爹为什么会知道这事,那是因为顾陵把得到的赏银都给了她。
他给她第一笔赏银时,她才不到十二岁。姜家虽然有钱,可因她年纪尚小,她爹和她娘并不会把多少银两放她手上,她想买什么都得经过家里的大人,有时便觉很麻烦。
直至顾陵把一堆白花花的银子给了她,说什么他人是她的,他的银子自然也是她的,她爱怎么花就怎么花。
她那时不够懂事,极认同顾陵的说法,便心安理得地拿着他给她的钱随意挥霍。
这种不用经过家中大人,随便花钱的快乐,令十二岁的她格外上头。
因为买了太多,花的也太多,不到一个月,就被替她管账的李嬷嬷发现了端倪,慌慌张张地把这事告诉了她爹。
她爹找上了她,询问她哪来那么多钱。她怕她爹误会她偷钱,便把事情的真相说了出来。
姜济那时的表情很精彩,一方面是没想到他姜府的家丁有这么大的能耐,顾陵那时不过也就十六七岁;一方面又很惊讶顾陵得了这么一大笔银子,竟不是藏着掩着,而是都给了自己的女儿。
沉思了许久后,他把姜嬛说了一顿,大概意思就是:她是姜家的女儿,绝没有让别人养的道理。从那以后,他每个月都给她二千两银子,不够的话,再去账房支,反正会让她每个月花个痛快。只是从今以后,她再不许花顾陵一个子便是。
只要有钱花,姜嬛并不怎么在乎谁给她钱花。可顾陵见她不再花他的钱了,十分伤心,连姜嬛不打算要他这种话都说了出来,吓得姜嬛不敢把钱还他。
后来他又领了银子,依旧是兑成银票上交给她,姜嬛自是不敢动这些钱,如此一来,她倒成了给顾陵管财的。
而顾陵如今每月攥在手里的银子只有五两。就这五两月银,还是她去岁给他涨的,之前只有三两。
这事姜子承想必不知道,不然也不会认定顾陵很有钱,不在乎那几两月银。
姜子承见姜嬛问起,后悔自己说漏了嘴,打了半天哈哈,没有告诉姜嬛他是怎么知道的,反而又数落起了顾陵。
“他明明有自立门户的能力,反倒赖在我们姜家不走,只能证明他别有用心。”
姜嬛对他这说法嗤之以鼻:“什么赖着不走,顾陵原就是我们姜家的人,为何要到外边自立门户?”
“他只是个来历不明,被你从大街上捡回来的小乞丐。”
“顾陵才不是小乞丐,哥哥从大街上捡回来的银子就不是哥哥的银子了吗?”
兄妹俩正斗着嘴,丫鬟茶樱走了进来,屈膝道:“大少爷,小姐,顾护卫来了。”
“他来做什么?”姜子承听到顾陵的名字,脸色一变。
“你不是说他打伤了你吗?妹妹我自然得问清楚来龙去脉。”姜嬛道。
言下之意,这样的事不能听信一面之词。
姜子承不说话了。
没一会,顾陵便进了屋子。
他神情坦然,目不斜视,径直站到姜嬛面前行了一礼:“小姐。”
姜子承别过头,等着顾陵给他行礼。结果等了老半天,顾陵也没再吭声。
姜嬛开门见山地道:“顾陵,哥哥说他臂上的伤是你所为,你承认吗?”
“不是小人。”顾陵早知道姜子承捂着伤口去找姜嬛,是想嫁祸自己。但他自认自己什么也没做,心里坦荡,倒不怕他的嫁祸。
“顾陵,事到如今,你还要狡辩,我的剑是不是你折断的?”姜子承怒目直视顾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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