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你一生锦衣玉食,真有想过一生的终点就只是配个又聋又哑的马奴了吗?”
“飞墨!不许你轻看小钊!”萧柔不悦地斥了她一声,随后笑笑,“人贵有自知,以前仗着舅舅有权势,但其实说到底我也不过是商户女,出入豪贵之地又如何,内里还不是草包一个,没什么了不起的,如今为奴为婢,也没觉得就一定多轻贱。还有,你知道,安安是多好的一个姑娘吗?”
“她自幼在宫中受惯旁人的冷眼,连太监宫女都可以肆意欺辱,可她在这种环境中成长,不但从不心生怨怼,还心系社稷江山,就连和亲,若不是当年我和世子拼了命要保她,以她的性子,定是不愿百姓苦难,宁愿牺牲自己。”
“明明...明明我们已经说动她了...她也...喜欢崔燕恒的,明明她已经生出和爱人相守一生的希望了,而我却...”
“安安爱他,若不是我...”
“姑娘尽力了!只是那时候萧家也有难...”飞墨看不得她这副悲伤的模样,开口将她打断。
“不...”萧柔苦笑,“那时我确实生过私心的,进宫对她说那种话,是存在私心的。”
“所以她死了,我应该赎罪,这世上她所有爱的人都不在了,只剩崔燕恒,所以我无论如何,也要替她帮他把头疾治好,至于小钊...”
“他是我在府里最黑暗、最落魄之时,唯一护过我,拉过我一把的人。”
“所以,他很好,我从不觉得他不能说不能听,就比旁人差。”
“以后,只要他不嫌我是一个罪人,他不能听,我就给他做手势,他不能说,我就连他的份一块说。”
萧柔在院里同飞墨说着话,却没有注意到,有个一袭绯色官袍的男子就在廊道口,听完她这番话,指节掐得泛白,刚回又走了。
·
萧柔按着萧家藏书的一本医学绝密典籍所述,调制失败了上百次之后,终于成功踅摸出一种缓解头痛的花茶。
飞墨和她试了试,喝下后人神清气爽,脑袋的紧绷感都轻松了。
她高兴地等崔燕恒回来,有些迫不及待想让他试一下效果了。
世子还是在平日的时辰回来,他一回到,青墨正好端着茶进屋,他屈礼后,看了看主子身上还未换下的官袍,诧异道:“世子,你今日不是早就回来了吗?为何...”
崔燕恒朝他投来犀利而蕴含着威压的目光,吓得他赶紧住嘴,侧身让路。
萧柔见他回来,立马笑着迎过去,“世子今天是先处理文书,还是先用点宵夜?宵夜就喝点青菜小粥,配几个配菜,然后再喝点安神的花茶好不好?”
“今天不看文书。”他只回她一句,坐下后便浑身冷凝。
不看文书就是不必宵夜,不必宵夜自然就要她伺候着按揉头部歇下了。
“那就歇下前先喝点花茶安神一下再睡好吗?”
萧柔全程都是笑脸相迎的,奈何他从进门开始就一脸不虞,那眼神像是看哪哪不顺。
她小心翼翼地觑着他,见他去翻架子上的书,她立马掌着灯过去,见她过来,他又兴致缺缺地收回手,见他坐在罗汉榻前拆发,她慌忙过去拿梳子和刮刀,结果他头发拆到一半,合衣躺了下去。
萧柔只得赶紧去端洗漱用具和茶具。
“那个...世子,睡前还是要先洗漱一下,方为洁净。”
听她这么一说,他才又坐起来接过帕子洗漱。
等洗漱完,萧柔已经端了养神的花茶在旁边候着了,
“世子,睡前再喝口茶润润吧...”
他手里的动作停下,抬眼看着她,直把她看得心里发毛,“世...世子?”
只见他薄唇轻启,“你就那么想赶紧赎完罪吗?”
萧柔一脸懵,他已经掀被躺下了,
“不喝。”
第19章
因为世子不肯喝她研制的缓解头痛的花茶,萧柔决定等白天再找机会让他喝。
恰好今天就是长公主替永安侯在府里办金龙宴的日子。
永安侯一府,有崔世子如此年轻能干的肱骨臣子,侯爷在年初又打了场胜仗,侯府的金龙宴自然聚满了各方达官贵人,就连圣上,都特意派下太子前来参宴,侯府可谓风光无两。
虽说太子如今不得圣宠,他来参宴不能代表圣人的心之所向,但好歹如今仍是储君,加之又有崔燕恒在,旁人自然也是十分敬重侯府的。
长公主便打算趁着这次的宴会,让昌平郡主以世子妃的姿态在宴会中出席,借此让大家更了解情势,也是趁机向恭顺王讨好。
宴席开始前,昌平郡主在廊道上遇到崔燕恒一行人走着,萧柔身为世子侍婢,也缀在后面,一起去宴席,郡主很是不爽地瞅了萧柔一眼,却不好说什么,然后就热情地凑过去与世子说话。
郡主挨过来要挽起他手一起走,他往旁边一步,把萧柔叫上前来。
“风大,你站我旁边挡风。”他道。
萧柔一脸无辜,只得对郡主投来歉意的笑,乖乖上前,站到他右边,替他挡下穿堂而来的风,把郡主挡在外边。
郡主脸僵了僵,又笑道:“那你也帮我挡挡风吧。”说着把萧柔往右拉,自己厚着脸皮挤中间。
崔燕恒突然停下,礼貌性同郡主致歉一二,就借口要到前庭一趟,与她分开着走。
昌平郡主很是生气地看着那二人一块儿离开。
恰好长公主在后方看见了,便走上前来,握着昌平郡主的手道:“本宫知道燕恒最近都让那婢子近身伺候,郡主也莫要生恼,那婢子毕竟是婢子,以后即便燕恒同郡主成婚了,那婢子也依然只是婢子,翻不出水花的,这一点燕恒也答应本宫了。”
“本宫给你准备了燕恒旁边的位置,待会宴席上,你大可给那婢子颜色瞧瞧,让她也好认清自己的位置。”
郡主苦恼,心想上回便是她推了那婢子一下,才导致世子如今对她不理睬的,若再如长公主所言的当着世子的面欺负她,怕是会彻底惹恼世子,婚事就此作罢吧。
萧柔跟着世子去前庭取东西,结果世子只是到前庭坐下歇息。
“世子你...不去宴席上吗?”她见他如此便愣了。
崔燕恒让松墨青墨他们守在廊下,屋里只他和萧柔,他用手支着头,撑在案几上,“过来帮我揉揉吧。”
萧柔趁机道:“不若世子尝尝我新做的花茶,很有效...”
崔燕恒瞪着她,幽淡道:“不必。”
这时廊下听见青墨和松墨跟长公主见礼的声音,崔燕恒把支额的手垂下去,刚才脸上的痛色消失了。
“见过长公主。”
长公主让萧柔退下,单独同崔燕恒说了一些话。
崔燕恒听得眉心蹙紧,最后表情还是恢复了温和,道:“母亲教训得是。”
长公主很满意地走了,走前路过萧柔身边时,还忍不住教训她一句:“身为婢子,就要有婢子的模样,就算主子再喜欢,也不可生出妄念,要知道,郡主才是本宫认定的唯一世子妃。”
萧柔丝毫没有不甘心的样子,反倒从善而流道:“是,奴婢谨记,一点会好好助郡主早日讨得世子欢心。”
这反倒让长公主一时无法接茬,顿了顿,“你...知道就好。”
宴席上,郡主没去女席,反倒挨着世子座位,明眼人一看就知道什么意思,只是这二人还尚未成亲,就这么堂而皇之,显得崔燕恒多巴着依附恭顺王似的,惹来内阁一些臣子不满。
萧柔全程站在崔燕恒和郡主后方伺候,她专心地想着,要怎样才能让世子喝下那杯花茶。
世子离座陪同永安侯去给太子殿下敬酒,昌平郡主眼见那边的长公主在给自己打眼色,她转头看了看萧柔,又看了看不远处的世子,一时不知该如何做。
于是,她小声地让萧柔过来同她说话。
萧柔听明白郡主的意思,但她有不同的意见:“郡主,你如今是得了长公主喜爱了,但郡主以后是想承着婆母的喜爱在府中立足,还是想得到世子的喜爱呢?”
“废话,本郡主自然希望世子喜欢,你上回不是说好要帮本郡主的吗?可本郡主怎么瞧着世子好像对我更冷淡了?都是你这个贱婢不好!”
如果崔燕恒没有选择恭顺王权势的话,面对昌平郡主如此跋扈之人,萧柔大可对她不搭理。
可既然他选择了,她只能让他更喜欢郡主一些,因为只有这样,她才有可能让他慢慢忘记仇恨,她才算真正地赎了罪。
“这样,郡主,待会世子回来,奴婢来当这个恶人,奴婢会当众谴责郡主,到时郡主就可以顺理成章收拾奴婢,或者...”她的心砰砰跳,“可以的话,郡主还能把奴婢趁机弄到伙房那边干粗活,以后就不能时常接触到世子了。”
郡主看她的眼色变了,“你...原来你已经这么厌恶世子了,倒是我错怪你了,但...世子他是不是真的那么可怕啊?”
“郡主放心,他只是对奴婢坏。”萧柔笑道。
“也是。”郡主这才放下心来,“你曾经那么骗他和微安公主,他恨你是应该的,那好吧,既然你这么不愿待在他身边伺候,本郡主正好成全你。”
二人商量好后,萧柔便看准机会,在世子酒敬得差不多即将回座时,将一盆放凉了的汤羹直接浇到昌平郡主身上。
郡主看着满身的油腻湿`漉,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郡主还尚未谈婚论嫁呢,在侯爷的金龙宴上,竟然不去女席那边坐,反而与世子这么比邻而坐,难道就这么不知道羞耻吗!”
郡主瞪着萧柔,满脸的意外。
谁能想到平日里看起来恭顺卑微的通房小婢,嚣张起来连她也比不上。
“世子才不会喜欢郡主这样骄矜自大之人,郡主还不如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满宴宾客之上,竟有这么一个婢子胆敢在席上那么狂妄地公然斥骂郡主,对面刚要接酒的太子殿下直接惊住了,随后弯出一个赞许的笑容。
这时松墨端着一杯花茶过来:“世子,花茶可解酒。”
崔燕恒看看花茶,又看看对面放飞自我的姑娘,眉头拧起。
太子直接接过花茶喝下,“谢了。”
不等昌平郡主反应,长公主已经气得当场怒斥:“萧柔,跪下!”
屏风之后的女眷席座听见“萧柔”二字,立马就有一贵女举着蒲扇掩面而来。
“萧柔,还真是你!”冯佳谊冷嗤道:“我以为哪个婢子不长眼安了跟你一样的名字,想不到还真是你本人,以前萧大姑娘家世没没落之前,就时常仗着自己财大家大,一身铜臭,天天巴着崔世子,没想到家败了,还有这手段进府给世子当婢子,你贱不贱啊?”
上回冯世子在公主府里对萧柔用臂弓,结果惊吓了郡主,又让世子手受了伤,如今被侯爷罚家规三十,如今还躺在床上下不来,冯佳谊这是来替弟弟讨公道的。
这时好些贵女也从隔壁过来护着郡主,找来衣裳披帛盖在郡主身上。
“你舅舅贪赃枉法,愧对黎民,愧对圣上,你们萧家蛇鼠一窝,估计是你舅舅在外头贪,你们萧家在背后跟着接,才有那么大的家业吧?你有什么好嚣张的,还敢对郡主大呼小叫,论罪,你该跪下来跟在座、跟整个大晋说对不起!”冯佳谊继续说。
萧柔眼睑越垂越低,她想起儿时阿爹悉心教导几位兄长生意之道,告诫他们做生意最重要讲一个“诚信”,和“良心”,昧着良心的财不能赚。
想起阿娘说起舅舅的事,她说舅舅终身不娶,是因为怕耽误好人家的闺女,她舅舅把一生的精力都放在国事、政事上,娘说他一人的能力不够,就广收学生,传道授惑,教人责任和担当。
她几乎不信,不信最后舅舅是因贪墨而获罪,萧家是因为赚了昧心钱而抄家流放。
她多么希望,舅舅说自己是被冤枉的,多希望阿爹阿娘告诉她,他们萧家从未做过昧着良心的事,多希望她能挺直腰杆为爹娘舅舅复仇,而不是待在这里赎罪,被罪孽压得直不起腰。
“还愣着做什么?你该站到前面去,跪着给所有人道歉!你们萧家是奸佞,是百姓的吸血虫,你身上流着萧家的血,就该一死给天下人赔罪!”
萧柔抿着唇,身子不断地颤抖,她想说不是的,她萧家、她舅舅不是这样的...
“你知道边境将士处境有多难,知道百姓活着有多苦,你知道灾祸来临,普通老百姓日子是怎么过的,百姓们省吃俭用,缴纳税银供边疆将士保家卫国,可你们萧家倒好,竟然昧着良心,贪下那么大的不义之财!”
萧柔握紧的拳头不断抖颤,最终还是松开了,以前她什么都不怕,冯佳谊总是被她怼得说不出话的那个,可如今她只能生生受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你过来!你跪在这边,给在座每一个人下跪道歉!”
宴席设在水榭两旁,在冯佳谊的连扯带拽之下,她踉跄了好几次,才终于被她拉到水边,好让两边席座的人都看得见她,她要让她跪下给每一个人认错。
萧柔愣怔地环视水榭两边,鬓发在拉扯间散落,她看着茫茫宴席间的人,不知为何,膝盖就弯了下去。
因为舅舅说,他的确做错了事,要为自己作下的恶赎罪。
膝盖往下的时候,冯佳谊把她的腿绊了一下。
毫无征兆地,她身子就朝前方冰冷的湖水倒去。
崔燕恒欲往前,被长公主喝住:“你记得本宫说过的话!”
他掙开侍卫时,发现前方已经有一身影矫健如鹰般坠入深沉的湖水中,朝萧柔游去。
第20章
接连“噗通”“噗通”两声巨大的落水声,溅起岸边好几尺水花,把临岸的席座都溅湿了。
灰蒙的天也开始下起碎琼乱玉似的细雪,席间冷意渐起。
侯府一位又聋又哑的马奴,在萧柔被绊下去之际,第一时间从人群里涌出,往冻得让人望而齿寒的湖水跳去。
萧柔在下水的一刻,感觉周身都被无尽无止的冰寒围拢,就像长夜看不见光,悠长的跣途看不到终点,身上背负的罪孽重了,人就生无可望地在冰冷的水里不断往下,再无可窥见天光的一日...
有那么一霎那,她想放弃了。
面对万民的指责,面对曾经心上人的厌弃,面对昔日好友的逝去,活着还不如一死谢罪。
死,固然是最简单的,但...
水里死寂一般的黑暗被划开,她感觉有人用尽气力在向她靠近,微弱的带有温度的水流打在她早已冻得毫无知觉的四肢上。
活着...活下去!
她好像听见有人这么大声对她说。
是囚车上,曾经爱护过她的家人临行前对她浓浓的期盼,是飞墨自废武功来到她身边,拥着冰冷的她的身躯时,急得直掉的泪水,是舅舅行刑前,目光如炬地看着她,让她一定要勇敢去活的话!
是呀,死了多轻易,活着才是最难的,可与其窝囊地死了,她更希望自己能勇敢点活下来,有罪便活着去赎,旁人唾骂便笑着去受,漫漫人生,总有罪孽赎完的一天,她渴望在拨尽这一片迷雾后看见云彩后晴明的那片霞光,而不是,放任着自己的懦弱和胆怯,让罪孽压着自己往无尽的水底下沉,生生世世地抬不起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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