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到如今,退是不可能退的了,可倘若真的让她去谈议和,无疑是退让的软弱之态,更何况财帛早已被云将军带走,她留在这里,就是等死的命运。
“我是萧氏,但已经不是大晋的皇后,你们无需把对萧家的恨,转投在晋帝身上。”
萧柔不卑不亢地站直身子,单独一人与对岸的羌军对峙。
异域的风沙被吹拂,卷进她的裙子,旗帜一般猎猎作响。
此情此景,一大队羌军和一个弱势女子对峙的情景,让人哑然失笑,对岸开始嗤笑起来。
萧柔明白他们在笑什么,无非是笑晋兵将她丢在这,是无能。
她不能让他们有任何觉得大晋是无能的想法,所以此刻,于她,最好的结局就是能躲过流箭,至少杀死一个羌兵再死,方能显出他们大晋连区区一个弱质女流都能上战场杀敌,而晋兵之所以将她扔下,并非是软弱,这只是他们私下对萧氏怨恨的问题。
流箭开始发起,萧柔握紧拳头,以荒地上的岩石为盾,一路艰难地前行。
她告诉自己,不能死,在没有杀死一个敌人前,千万不能倒下。
利箭从她脸颊边擦过、肩膀不知何时中了一箭、膝盖上也...
可她凭着在绝境中迸发出的惊人意志,硬是趴在浮木上渡到了河对岸。
她来之前衣裳里穿的软甲早已在残破的衣服下露了出来,这是他们萧家张罗的坚韧无比,刀枪不入的软罗甲,虽然侥幸护下性命,但臂膀上、膝盖上的痛却是实打实的,一般人像她伤了这么多,就算死不了也忍不了不倒下,还继续前进。
起先,羌国老将不将她看在眼里,只命前排几名小卒对她放箭。
后来见她始终不倒,已经从几名放箭的小卒,变成一整排,一整列队伍放箭,可她依旧能渡过河,这就让羌军大开眼界,不由停驻下来。
听说大晋女子普遍柔弱,被人养在深闺,十指不沾阳春水。
可这女人,实在让人惊诧,她骨子里藏了多少韧劲?
直到萧柔气喘吁吁出现在大军面前,反手用流箭扎进其中一个小卒心口,羌人才反应过来。
羌国老将亲提大刀,准备将她头颅砍下,就在这时,军号响起,举着大晋旗帜的大军从四面八方黄雾中涌了过来。
为首的将领,面上覆着一副黄金面具。
第86章
黄金面具的将领表现出非同凡响的战斗力, 铁骑踏过之地,就有成垒成垒的羌人倒下。
羌国老将忙于防备敌人,无暇再顾及萧柔。
不一会, 就有成千上万的羌人呼号着往前涌, 她被两队人流挤压着,只能在夹缝间小心地躲避。
可这时后方一支长□□过来, 她顾着避前面的流箭没注意,差点就被刺进的时候,她身子一轻, 被黄金面具的将领捞起放到了马背上。
战斗还没结束, 萧柔被放置在颠簸的马背上,颠得胃里苦水都吐出来,身体疼得紧, 快将昏过去前,不远处, 才看见方才舍她远去的云将军大军, 去而复返...
等她醒来, 发现自己已经置身山洞, 洞口有幽幽萤火,一行士兵守在洞口。
这些都不是云将军的士兵, 甚至,不是京中调遣的士兵, 倒像是某封地自征的精锐兵。
那个黄金面具的人...
闷在山洞里养伤的日子, 萧柔无时无刻都在想办法出去。
因为, 虽然那场战斗中, 那黄金面具的人将她救下,但如今却又将她禁锢在此, 根本弄不清,对方是敌是友。
可是不等萧柔自己想到办法出去,云将军当天夜里就先来找她了。
“萧姑娘,在下是用奉了陛下命确保姑娘安危的借口,让六王放在下进来看你的,可以待的时间不多,那在下就长话短说吧。”
虽然萧柔和新帝的婚礼已经进行到最后一个流程了,但这一路上,云将军始终不肯尊称她为“皇后娘娘”,只肯叫她萧氏,如今是“萧姑娘”。
“六王说,想造反的人是崔世子,可在下观他,感觉许多事情上都有些怪。”
云将军正说着,萧柔打断道:“等一下,云将军,你是说,那个戴黄金面具的人,是六王吗?”
“不确定是不是六王,但六王早年确实曾毁过容,之后就一直戴着这面具示人,明明在我们启程没多久的时候,还传来消息六王围住了京城...”
“六王叛变围了京城?”萧柔惊道,“那陛下现在有没有怎样?”
这一路以来,不管云将军收到如何信报,都是没同她禀明的,以致于她这一路来真的对所发生的的事一无所知。
“你先别插口行吗?”云将军是粗人,显然已经对她不耐烦起来,“六王围城前一夜,突然杀了崔世子,然后进城向陛下献上世子人头,还说想造反的人是世子,而他一早得知世子野心,也深知其人奸狡、多智近妖,生怕陛下被其利用,才会装成有野心的样子,故意诱惑世子接近,然后找到让他松懈的机会替陛下清除逆贼。然后,六王便紧锣密鼓请求来这边援军了,这件事,在下也是刚刚才收到京中密报得知的。”
这回萧柔尽管听见“崔燕恒被杀”一事,依然安静地听着,不再发问。
“六王怎么可能会放过帝位?甘愿屈于陛下之下呢?这件事怎么看都有蹊跷。”
云将军说完,见萧柔仍旧不语,心虚之余,又补了一句:“萧姑娘,在下要为先前把你扔下的事,给你道歉。但在下当时并非真的要扔下姑娘不管了,对姑娘你说的那些话也不是真,只是不这样说的话,羌国那些人压根不会松懈,你看在下后面不是也领兵回来救你了吗?”
萧柔心想,回来是回来了,但若不是六王的兵,她怕是没有这个福分看见他回来救她了。
“我现在可以插口了?”她一出口就把云将军噎了一下,云将军赧然抬抬手:“姑娘请说。”
“崔世子被杀,是怎么一回事?六王怎么会突然倒戈相向了?他不是和羌国联合,要对付陛下吗?世子被杀那天到底发生何事?”
对于“崔燕恒被杀”,一个曾经给她带来不少灾难的人,她表现得没有过多的情绪,仿佛死的只是一个不认识的人一般,并且还能很理智地在分析这件事。
云将军把崔世子围城前一夜独自闯进皇宫,事后逃脱出去后,又与六王在马鞍山发生争执,相互缠斗,六王被他刺中腹部,流了不少血,但最后还是成功将世子杀死的事,都告诉萧柔。
“杀了崔世子后,六王命人收兵了,这事情在下一直不知道,一直到如今在战场看见他来援军。”
“世子逆谋的证据全都找到了,所有事都是他干的,那天潜进皇宫想刺杀陛下,幸好没有得逞,不然后果严重,现下,六王在朝廷那边,所有罪名都洗白了,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萧柔听着云将军的话,道:“将军是想?”
“萧姑娘这么聪明,也猜到在下来找你的原因了,先前的事情,在下也是为了大晋为了陛下,才害姑娘处于危险中,希望姑娘能原谅,此事关乎陛下关乎社稷,如今能靠近六王的,只有姑娘你了,在下这些时日,连见六王一面都不行,他这人神秘得很。”
听着云将军的描述,即便萧柔对他好感不起来,也不可否认他的担心的对的。
为了大局,现在要紧的是,探清这个六王的底。
萧柔不知道以微安的谨慎,怎么会如此轻易就重用一个连云将军都起疑的人,许是大晋如今的处境已经到了要死马当活马医的地步了。
可说得容易,如今她每天被困在山洞,就算偶尔能接触六王的手下,那也只是每天来送一下饭食就走,从没搭理过她。
这天萧柔又在腆着脸笑着试图找话聊,“小哥,你们这治军还挺严的啊,怎么能憋住这么久不说话的,我看你们跟外面这些大哥们天天操练,话都没有一句,你们将军很可怕吗?”
今天送饭的士兵脸色看起来不佳,像是受了重伤似的,他瞥她一眼,撂下饭盘,脸上没有任何情绪,转身就走。
“欸,小哥你腿伤了是吗?等一下,我这...有没用完的药!”
萧柔赶紧将大半瓶没用完的上好金疮药递给他。
士兵犹豫了一下,没有接,她又将他拉住,“你用吧,我只是想谢谢你,上回我说想尝点甜的,你第二天就给我加了甜蛋,这只是报答你的。”
“现在,前线战事紧急...你们,药不够了吧?”她试探道,随即飞快将药藏进小兵衣裳里。
那士兵看了她很久,低着声道了句“谢谢。”
第二天这士兵来给她送饭时,回赠了她一块甜糕。
萧柔笑了,“我不吃这个,你留着自己吃吧,反正我不用打仗,不用吃这么多,这么好,你们应该吃好些。”
之后那士兵就好像打开了话匣子,同她聊的话也多了。
在和士兵随意聊天期间,她套出了许多关键的话,譬如,六王如今行事作风较以往狠辣了不少,决策雷厉风行,准能一下摸中敌军意图,加以防范狙击。
又譬如,先前跟在六王身边的心腹,近来都不见影踪,好像是自从围城计划更改,出发援军开始,就不见了,也没有人知道他们去哪了。
听着士兵说起种种,萧柔也始终没能从其中得到什么有效的信息,完全不能看出六王的意图。
直到一天,那个同她交心聊了许多的士兵突然不来送饭了,换了一个看起来更加沉默寡言的老兵,萧柔问老兵,那个小兵去哪了,结果老兵没有说话,老兵身后的人说话了。
“死了,因为话太多。”
正是传闻中戴黄金面具的六王。
他从老兵身后走出,那老兵沉默着退了出去。
六王的嗓音听着有些沙沉低哑,像个老者的声音,有种熟悉的感觉。
“你就是...六王爷?”萧柔大着胆子问。
见她一副防备瑟缩的样子,六王笑了,“前些时日不是还想着法子撬开送饭士兵的嘴,想方设法探听本王的事情?怎么,现在本王来了,有什么可以亲自问,你反倒怕了吗?”
萧柔感觉这人身上有种很熟悉的感觉,同时,散发出一种威压感,让她根本没法直视他的眼神。
“是你...把世子杀了的?”她顿了顿,又道:“为什么?”
不知是否错觉,六王身上凛然的气息变柔和了些,“你很在意?”
萧柔点点头,“你为什么杀世子,那些罪,王爷是怎么查到的,可有证据?”
见她条理清晰,问的每一个问题看似在替世子抱冤,实际却是想试探他态度,他气息又冷了下来,“造反之事,都是崔世子做的,邢部已经结案了。”
他再没有多一句废话,萧柔半点意图都探不出来。
如今每天夜里,他都会专门让士兵将长明灯点在她的洞穴附近,这是她夜半醒来唯一能看见的光。
长明灯是军中用以给牺牲的将士守魂的灯,战时为了不惊动敌军,一般营帐是禁止点灯的,唯一能允许点的灯便是长明灯了。
先前战局没有那么紧张时,她洞口附近还有三三两两的营火能点,最近军中下命禁止夜间生火,能点的就只有豆火大小的长明灯了。
六王每天回营都会先到供奉长明灯的地方拜祭一番,然后途经关困萧柔的洞穴口。
有次,萧柔噩梦中醒来,发现周围一片漆黑,她仿佛又回到眼睛失明的那段时间,找不到熟悉的亲人,一个人在暗无天日的时间里,看不见来路,也看不到去路。
她忍不住哭了起来。
但很快,目光所及之地,出现了一豆微小的灯火,在黑暗里宛如镇夜明灯一般的存在。
她泪水止住,幽暗的视线中出现了一张黄金面具。
“这样便哭上了,可知人死如灯灭,死后那可是不管你再怎么哭,也不会再复见光明的,你怎么就不怕了呢?”
嘶哑低沉的声音很熟悉,萧柔竭力在脑海中搜索着什么,却终是什么也想不起。
“怕那又如何?在那样的情况之下,牺牲我一人,兴许就能救回大多的人,不管怎么算都是划算的,不是吗?”萧柔内心的惊慌被这盏微弱的灯火渐渐抚平,她坐起,圈住双膝,感受着干燥的夏夜之风拂过脸颊,拂起鬓发。
她是商户之女,凡事都用他父兄教导的那一套,计算是否划算、是否值得,但又区别于一般的商人。
一般的小商人为自己那点蝇头大小的利益是图,而萧家则是为一国的利益,萧家深懂覆巢之下无完卵的道理,教导的女儿除了市侩爱财外,还有一颗过分爱管闲事的大局之心。
“爱自己的国家...忠义...守护家国不惜牺牲自己...这些...也是基本的人世伦常,是吗?”
萧柔愣了愣,望向他,随后六王“嗤”一声笑:“崔燕恒那个脑子有毛病的家伙,老是把‘人世伦常’、‘人世伦常’这种话挂在嘴边,本王都听烦了。”
她眼中的惊色散去,眼神恢复平静,点了点头,“他是挺烦。”
六王端了好几壶酒分给洞外守夜的将士,将士们犹豫着。
“今日有酒须尽欢也算‘人世伦常’,喝吧,我为将你们为兵,在这个偌大的人世间相遇,以那样的关系结缘,浅薄也是因缘一场,有这辈子说不定就没下辈子了。”
“北部急需援兵,朝廷的手令下发,昨日我们大军已经一分为二,一半前往北部增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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