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辈子来不及。
此刻他很想将这男人仔细看个清楚。
面具骤然落在指间,银制花纹带着一抹淡淡凉意。
跪在身前的男人惊喘了一声,顿时大睁着双眼向他看了过来。
封谕也跟着怔愣了一下。
此刻的云铮,脸上并没有前世那条骇人的伤疤。
反而和他苏醒之前那炽热的梦境重叠起来……
深邃的五官,高挺的鼻梁。
棱角分明的面庞上,一双眼睛好似月光下的湖泊,潜藏着点点莹光。
还有那颜色浅淡的薄唇,因为惊讶而微微张着。
看着有些呆,却又美得让人难忘……
“属,属下失礼!!”
面具突然被摘落,云铮慌忙伏在地面上,试图用手臂遮住自已的脸。
身为影卫,他们从不以真面目示人。
面具不止是身份的象征,更是他刻进骨子里的习惯。
如今就这么突然被主子摘掉,让常年藏身于黑暗中的云铮瞬间慌乱起来。
封谕勾唇。
明明是自已故意扯掉了他的面具,这个傻影卫竟然还要反过来向自已请罪失礼。
啧……
乖得让人心疼。
“以后在本座身边,这个就不要戴了。”
封谕随手将那银色面具扔在榻边的矮桌上,垂眸望着云铮,
“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比之前好看多了!”
“……是。”
云铮双手撑在地面上,不安的摩挲着指节。
他虽然领了命,心中却忍不住泛起阵阵酸涩。
影殿十年,他就像是活在人间地狱。
他吃过世间最多的苦,熬过暗牢最重的刑。
他不得不泯灭七情六欲,亲手杀掉相处多年的同伴、朋友,最终踩着他们的尸体一步步爬向顶点。
残忍决绝,满手血腥……
直到成为一名云姓影卫,来到主上身边。
可是他的主人却只需要短短几句话,就能将自已用生命换来的一切毁灭殆尽。
云铮无法反抗,但是心有不甘。
他不怕死。
却不想作为一个玩物活着。
可惜在主上面前,他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
他所能做的,只有遵从那个男人的所有决定。
毫无悖逆的可能……
封谕望着云铮沉静如常的脸,似乎能感受到他的情绪起伏,但却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么。
他用纤长的手指勾起云铮下颌,微微上挑,强迫他看向自已。
目光摹着他如画的眉眼。
无论是上一世的心痛,还是梦境中的欲念,都来源于眼前这个男人。
重活一世。
直到此刻他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一种失而复得的喜悦。
就连这份喜悦,也同样来源于这个男人……
云铮被迫仰着头。
满脸震惊的望着封谕。
静谧的寝殿中,他墨色的瞳仁中倒映着主上绝美的面庞,如果抛开他愈演愈烈的心跳声,时间都像是静止了一样。
主上的眼睛很美,狭长的凤眸清澈潋滟,王者气度浑然天成。
不知道是不是自已的错觉。
他竟然从主上深邃的目光里捕捉到了一种欲望……
一种引人遐想的欲望……
第7章 七日之后,我要云铮
“主上,属下云翼。”
伴随着恭敬的叩拜声,殿门外突然传来云翼浑厚低沉的嗓音,
“药煎好了,钟殿主特意嘱咐您要趁热服用。”
殿内的二人同时回过神来,场面瞬间有些尴尬……
“送进来吧。”
封谕掩唇轻咳了一声,恢复了往日的冷漠神情。
若不是亲眼所见,真要怀疑刚才的温言细语不过都是一场梦。
云铮没有起身,只是用跪立的姿势向旁边退开少许,恭敬的低着头,目光落在不远处绣满暗花的驼绒地毯间。
“是。”
云翼领了命,快步走进内殿,又反手将大门紧紧关好。
封谕斜眸看了云翼一眼。
只见男人手中端着一个朱漆托盘,盘中的青瓷小碗里盛了半盏深褐色的药汁。热气从碗间蒸腾而起,几缕苦涩味道也随之缓缓飘来。
“主上,钟殿主送来的汤药已经被属下暗中换掉,送到云殇那里去了。”
云翼跪在榻边,双手将托盘送到封谕面前,压低声音道,
“这碗里的是云殇的方子,主上可以放心服用。”
“嗯。”
封谕取来装着汤药的瓷碗,仰头一饮而尽。
云翼性子沉稳,办事妥帖。
自幼年时便一直陪在自已身边,也是他在接任碧落宫主时钦点的影卫首领。
他自然是放心的。
不过直觉告诉他,钟忘葶那个老狐狸已然失手一次,应该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再做什么手脚了:
“告诉云殇,查验清楚后立刻来回。”
“是。”云翼沉声应了。
转头看见云铮面色惨白的跪在一旁,不知是不是身体受不住了,只好试探着向封谕请示道,
“主上,云铮昨夜受了重伤,行动起来恐有不便,能否允许属下护送他去刑殿领罚?”
封谕知道,他要送云铮是其次,想让自已知道云铮有伤才是主要目的。
便冷冷的剜了他一眼,开口道:
“本座已经罚了云铮代替轻雪到扶光殿伺候,刑殿就不必去了,你暂且送他回云影阁养伤吧。”
“还有,通知云殇,碧落宫的药材随他取用。不管用什么办法,七日之后,我要他将云铮毫发无损的送到本座面前来。”
听到封谕这番话,即使沉稳如云翼,眼中也露出一丝惊讶神色。
他侧头看看云铮。
只见他的影卫面具已经被主上取下扔在榻边,英俊的面庞上神色沉沉。
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主上的用意。
这……
显然是主上见色起意,想要将云铮收归枕侧啊?!!
封谕冷眼望着云翼,一言不发。
云铮也垂眸不语。
云翼只觉得身边的气压越来越低,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
他连忙收回视线,叩拜着应了一声“是”。
便将云铮打横抱起,脚步匆匆的向着殿外走去。
啧……
居然用抱的?!
封谕颦眉看着二人渐行渐远的背影。
不知为何,总觉得云翼此刻……
有那么点碍眼……
……
子夜时分的扶光殿,夜深人静,灯影孤寒。
明月悄然穿过云层,将几点霜华静静洒落在熟睡的人枕边。
封谕蜷缩在锦被中,额头挂满了薄汗。
梦境里,五大门派的人马即将冲破九天谷的防御。
一情一景,都真实到令人胆寒!!
“主上!五大门派的人已经攻到了九天谷外了,请允许属下护送您离开!”
云风跃下骏马,从殿门外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满脸焦急的对着封谕叩拜下去。
根据他探得的消息。
五大门派共联合了十几万人一同攻打碧落宫,而此刻的碧落宫内,却只有两万余人可以应战。
以一敌八,如此悬殊的人数差距几乎已经锁定了战局。
“不必了,你带上云启云飞,先护送夫人离开!”
封谕纵身跃上扶光殿雕刻精美的翘角飞檐,抬眸向远方望去。
碧落宫外的寒竹林里似乎有人影攒动。
九天谷外的重重机关已被突破,数千名先锋弟子的殊死抵抗也早已被一望无际的人潮吞没。
现在留在碧落宫里的,就是他最后的力量。
“主上!我们如今人手不足,护送夫人的任务请允许属下独自完成。”
云风心里清楚。
如今敌众我寡,依着主上骄傲的性子,他一定会冲在最前面。
云姓影卫能够以一当千,每少一个,封谕面对的危险就会增加几分。
“按我的命令去做。”
封谕低低的训斥了一声,便不再理会云风。
他从没想过要弃宫而逃,就算死,也要战死在这碧落宫里,用那些来犯之人的鲜血为自已祭奠!!
但是他的心爱之人……
他却会尽最大的努力去保护好,让她能在碧落宫陷落之前安然离开。
心爱之人……
当时的封谕并不知道,那个女人将会在不久之后摇身一变,成为将自已送入黄泉的最大功臣!
仅仅两天之前,封谕还在担心苏亦瑶会因为自已的死而承受蛊毒之苦。
没想到那个早已尝尽万蚁噬心之痛的人,却是云铮……
“和你一起中了‘同生共死’的人并不是我!”
“正是你这个丑陋的贴身影卫呀~”
苏亦瑶刺耳的声音再次传了过来。
梦境开始变得混乱。
那尖锐的嘲笑,就如同恶魔的诅咒般重复了一遍又一遍,不断的在身边盘旋。
封谕痛苦的用双手捂住耳朵,却阻挡不了整个世界变得涣散。
就像有千万张嘴正对着他开开合合,却始终听不清在说些什么,整个人都徘徊在崩溃边缘……
就在此时。
一个熟悉的身影突然出现在眼前。
让他的心里骤然刺痛!
云铮正紧握着一把断剑,倔强的站在冰封万里的祭月山顶。
封谕想要呼唤他,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就连身体也被某种看不见的枷锁禁锢在原地,无论如何也无法挣脱。
模糊的视线中。
云铮身旁突然凭空出现了无数利刃。
就像是被无形的手操控着,同时狠狠穿透了男人的胸膛……
鲜血喷溅在封谕脸上,与泪水胡乱交汇在一起。
血与泪之间,是云铮诀别的笑脸。
夕阳西下,染着血的利刃从云铮的后背上穿透。
在那殷红惨淡的暮色下闪耀着凛凛寒光……
……
夜深露重。
就连空气都变得冷冽了几分。
封谕骤然从梦中惊醒,汗水却沿着发丝滑落在枕边。
他扶着床柱,吃力的坐起身来。
望着桌前摇曳不停的白烛,在夜色中大口大口的喘息着。
直到此刻,他依然能感受到阵阵窒息般的痛苦。
就如同梦中那刺目的殷红汇聚成惊涛骇浪,将自已骤然吞噬,然后卷入无穷无尽的血色深渊之中……
第8章 南疆情蛊
“同生共死。”
封谕仰望着窗外冷夜,薄唇微动。
这种蛊,原是南疆邪教女子用来控制男人的情蛊。
她们将蛊虫偷偷下在男子的饭食里,再诱其交合,自此便可结成一对,终生无药可解。
之后每隔百天,二人都需要通过交媾或者服用对方的鲜血相互供养。蛊虫若是得不到养分就会产生蛊毒,整整发作一日,令人痛不欲生。
直到九次之后,蛊死人亡……
上一世。
自已中了“同生共死”两年有余。
细细算来,云铮体内的蛊毒竟至少发作过七次。
自已曾因为蛊虫对苏亦瑶百般迁就,在这两年时间内几乎处处被她要挟拿捏。
可是谁又知道……
那个男人却独自蜷缩在黑暗中,默默为自已承受了七次万蚁噬心之痛。
蛊毒发作的痛,是常人难以承受的。
所以通常失去伴侣的中蛊之人都会选择立即自杀。
此刻想来,竟不知这两年时间云铮是如何熬过来的……
封谕将双手缓缓覆在脸上。
抑制着难以名状的心痛。
对于云铮所有的亏欠,都像是一把生了锈的钝刀。
可以将你一刀一刀割得血肉模糊,却永远无法给你解脱……
昏黄的烛光从指缝间映入眼帘。
照在封谕半睁开的双眸中,凝成一层寒霜。
还有不足两年……
距离琼华阁主苏重山的艾寿之宴还有不到两年的时间!!
封谕忽然拿开双手。
将目光投向红木镂刻的华美窗棱之间。
此刻,窗外正是一片夜幕低垂,淡淡的月华透过窗纸倾洒在床前。
封谕望着那被月光驱散的夜色,双眸里染着醉人的冷冽。
他相信。
祭月山的寒风朔雪总会褪去。
往生崖顶的鲜血也不会白流。
至于苏亦瑶。
让她血债血偿的时候……
就要到了!!!
……
云影阁。
碧落宫里专供云姓影卫居住的地方。
或许是因为影卫们习惯隐匿于黑暗,这里不仅位置偏僻,光线昏沉,更带着一种令人脊背发凉的阴仄。
在中原江湖,影卫是一种不可缺少,却又地位卑微的存在。
他们大多是孤儿,又或者是穷苦人家卖掉的孩子。
这些幼童被一些江湖门派买去之后,经过十几年的残酷训练,层层筛选,才能培养出这样一个被泯灭掉人性的杀人利器。
碧落宫的影卫,便是其中的佼佼者。
而守护着碧落宫主的十三个云姓影卫,更是站在影卫顶端无可撼动的存在。
可即便如此。
他们也不过是上位者眼中的一件工具。
称手时使用,不称手就销毁,没有生而为人的喜怒哀乐,便没有做人的权利。
就如同这昏暗简陋的居室中,竟看不到一样像样的家具。
陈旧的木制床榻,简单的桌椅摆设,只有放在桌面上的那把雕刻着优昙婆罗的精铁长剑看起来依然崭新。
剑身和剑鞘分开放置,剑身光可鉴人,剑鞘一尘不染,足以看出主人对它的珍视。
云翼将云铮安顿在榻上,短暂的对视过后,竟突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主上的用意二人心知肚明,却都默契的不愿提起。
到了最后。
云翼只好俯下身,一边替云铮仔细掩好棉被,一边低声安慰道:
“先不要多想,好好养伤要紧。”
“我去烧些热水替你清理一下伤口,云殇一会儿就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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