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糟糕的是,这一消息的传播者,似乎有意将此事,与云程市闹得沸沸扬扬的投毒案联系起来。
仗着IP不在境内,他肆意妄为地散播谣言。
大肆抹黑齐昭海和警局的形象。
甚至扬言,刑侦队队长齐昭海与犯罪分子沆瀣一气,纵容自家企业以投毒大肆敛财。而在齐家企业发现的毒物,则成了他最好的造谣证据。
辛辣恶毒的语句,句句如刀。
配上触目惊心的标题和标签,杀伤力可想而知。
谩骂、侮辱、质疑……密密麻麻的跟帖发言,宛如无数小刺,在眼球纤维膜上刺进难以忽视的疼痛。
齐昭海禁不住攥紧手机,指节用力到微颤发白。这个用来帮助人联络的工具,此时仿佛化作某种可怕的凶器。一个个长着尖牙毒刺的字眼,缩在里面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冲破薄弱的屏幕,啃噬他的骨骼。
他不用猜都明白,这件事出自谁的手笔。
市局不可能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只有编排策划了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才能够大概知道,事情按照他的预期,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
谣言止于智者的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概率小得离谱。
在愈演愈烈的舆论狂潮中,造谣只会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逼真。不过这么一会儿,网络上甚至传出,齐家企业内部早在之前已研究出解药,只待全市沦陷以后,就会将解药以高价出售的种种谣言。
被扣上一顶危害公众安全、包庇犯罪分子的重大罪名,不管对多大的公司,都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产生的影响,太坏了。
齐昭海不敢查看公司的股价,就算看了,想必也是一落千丈。
齐昭海握着手机的五指,紧了又紧,几乎忍不住想为他们争辩的冲.动。他能忍受对他群起而攻之的非议,却无法容忍,波及到他亲人和家族产业的盲目攻击。
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有什么错?
他勤勤恳恳管理公司的父亲和大哥,又有什么错?
被伤及的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和他齐昭海之间的关系,就在幕后主使的煽动下,被诋毁至此。
何其无辜!
当齐昭海再一次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举起手机,准备解除锁屏,点进那个充斥着责问唾骂的舆论场时,眼前的手机屏幕,却蓦地被人遮挡住。
宋冥以手遮住他的手机,眉眼淡如墨笔勾描。
她面容是疏冷的,情感是浅淡的,即便真切地关心着齐昭海的感受,宋冥嗓音也一如既往的理智冷静,却又不容置疑:
“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
糟糕的一切,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改变。
当世人给某个人贴上被认定有罪的标签后,一场集体狂欢式的审判就已经开始。作为毫无职业道德,只为宣泄情绪的法官,他们不会相信罪人的辩白。
现在回应,只不过是加倍痛苦罢了。
对扭转事态毫无用处。
“我来,是为了通知你一件坏事。”宋冥凝视着他逐渐灰暗下去的眼睛,心生不忍,不由得多停顿了少顷:“警局也遭到了攻击。而且,市民对我们的信任正在消失,因此这次讨伐,比我们原本设想中的,更加声势浩大。”
警民之间信任的纽带,正在坍塌断裂。
以他们始料未及的速度。
齐昭海愕然:“怎么会这么快……”
只一瞬,他就想到了个中原因——那则被幕后主使逼迫着,发布出来的警方公告。
那则公告在当时没有掀起大的风波,并不意味着没有产生影响。恰恰相反,它切切实实地使市局的公信力,遭到了动摇,而且被动摇到的,还是根基。
警.察这个职业,天然就与危害社会的犯罪分子站在对立面。因此,那份无异于向犯罪分子认输的公告,成为了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奇耻大辱。
这不仅对警方来说是侮辱。
对受他们保护,也信任他们的本市居民,何尝不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原本这批最信任警方的人失望了,离开了,他们好不容易构建起的信任心,也就这样被挖去了基石。失去根基的公信力,宛如一盘散沙,在网民杀气腾腾的讨伐面前,脆弱到不堪一击。
只一阵风过,它就会轰然坍塌。
更何况,这次他们遇上的不是微风,而是如此严峻的威胁。
“是我们低估幕后主使了。”齐昭海默然良久,喉头像被尖利的砾石划过一般,嗓音里的愧疚不甘浓得发哑发苦:“公告发布后,我没观察到太大的异常,还大意地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这不是你的错。”宋冥轻声启唇,打断了他的自我谴责。
当初案情危急,时间紧迫。
得到毒物的存放地址,才是被放在第一位的要紧事。
幕后主使的步步紧逼,没有留给他们持续跟进的时间,而在他们匆匆离开前,所能关注到的,也只有即时的反馈。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谁能够想到,最致命的问题,居然被藏在后头呢?
齐昭海缄默不言。
沉默的海浪滚滚向前,把两人卷进寂静的深水里。
如果不是齐昭海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这样令人压抑的死寂,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尽管,这个时候到来的电话,绝大概率不是好事情。
齐昭海走到窗边,刚接起电话,他哥的声音就像刀子一样切进耳里:“爸病倒了,现在人在医院……”
那一霎,齐昭海只觉声音冷透。
残酷的现实像冰渣子一样,堵塞了胸口,齐昭海感到一阵窒息。他抓紧喘.息的空隙,接连追问:“什么病?在哪个医院?”
倘若在之前,他哥巴不得他赶紧回家见见父母,一家人重归于好。
但这一次,他哥的态度变了。
话筒另一边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以至于齐昭海能听见,医院里护士查房时忙碌的脚步声。
终究,齐昭海的哥哥也没有告诉他,具体的医院名字。
也回绝了他探望父亲的请求。
“你还是先别过来了。我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手机传声筒里,齐昭海听见他哥精疲力竭的叹息声:“爸是在听到公司出事的消息后,突发脑溢血的。他现在……受不了刺激。”
好比利刃剜进心头,齐昭海的心脏,骤地在剧痛中痉挛收缩。
他不由得暗自咬紧后槽牙。
尝到腥咸的血气。
且不说,齐家的家族企业自创立之初,便一直安分守己、规范经营,他的父亲也很热心慈善,时常做公益,为贫困地区捐物捐款……要不是因为他被幕后主使寻仇,他们公司和他们一家,绝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接踵而至的厄运,好似被推动的多米诺骨牌,一个紧接着一个,朝齐昭海当头压下。
从他个人,到企业,到警局……
最后,连他的骨肉至亲也深受其害。
接二连三的打击,砸得齐昭海头脑发蒙。
窗外的暴雨还在肆虐,暴虐的雨丝连成鞭子似的长绳,在窗户玻璃上狠命抽打。而齐昭海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冲进雨中,任嘶吼的风雨,把他整个浇透。
齐昭海的停职分明才刚开始,对他的调查还远没有结束,他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也许,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齐昭海万念俱灰地叹出一口浊气,望向天空。惨白的雨雾模糊了天际线,涌上来的无力感同雨雾一并弥漫,包裹了他。
.
幕后主使对齐昭海的恨意,使这场报复行动来得格外凶猛。
在幕后主使极具针对性的恶意布置下,齐昭海在不到半日的短时间内,接连遭受到多重打击。他的心理状态,让宋冥有些放心不下。
因而当日下班之后,宋冥的日程表上,多了一项行程安排——
她按照要到的地址,敲响了齐昭海家的门。
齐昭海过了很久才来开门。
似乎没有预想到来的会是宋冥,当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齐昭海的瞳孔很明显地收缩了一下,开门迎接宋冥的动作,也比之前快了几分。
一进门,宋冥先注意到的,是茶几上一盒刚被拆开的香烟。
有几根香烟已然被从烟盒里取出,上面有不少明显的半月型凹陷。茶几的玻璃桌面上,还散落着些许深色的烟草碎末。
不过,屋里烟草的气味虽是有,却并非那种烟草经燃烧后产生的刺鼻烟味,估计齐昭海把烟盒拆开后没有抽,只是拿指甲在烟上碾着解压。
“你还好吗?”宋冥眉心微蹙。
然而,齐昭海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苦中作乐地自嘲:“呵,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是场人工降雨,专逮着我一个人泼。”
都被淋成落汤鸡了,能好就怪了。
齐昭海一面说着,一面很快地把茶几上的香烟扫进垃圾桶里,模样很是懊悔:“早知道你要过来,我就不拆这盒烟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呢,没能给你留个好印象,有点遗憾。”
宋冥淡淡瞥他一眼:“到现在还有心思在想这个,看来你心理上没出问题。”
“我抗压能力强着呢。”齐昭海笑道。
但宋冥能够看出不同。
齐昭海眼底锐不可当的锋芒,已然堪称惨烈地被挫平,被碾碎,连同骨骼一起摧毁成淋漓血泥。像是一柄在激战中不幸卷刃的刀剑,连同刀身上折射的光彩,也黯淡下去。
可即便如此,那根顶着重压的脊梁骨,依然坚毅地挺拔着,支撑起身躯。
百折不挠,好似钢铁铸造。
他不会认输。
这一点,齐昭海知道,宋冥也同样知道。所以,她今天来了。
幕后主使意在堵死他们的生路。而他们要做的,正是从无望的死局当中,掘出一条通道来。
“你不觉得,在生产‘扶光’面霜的分公司里,我们的发现有些奇怪吗?”宋冥在脑中复盘了今日的经历之后,突然发问:
“我们去分公司,目的是寻找存放毒物的位置,避免幕后主使在明天凌晨投毒。但你离开前应该也发现了,我们在整个分公司里,都没有找到自动投毒的装置。况且,分公司的位置,距离云程水库又很遥远。如果幕后主使想要完成往水库,只可能是以人力达成,而在一个安保严密的公司,这么做的难度不言而喻。”
幕后主使选择在这儿存放毒物,简直像是在为接下来的投毒行动,自己给自己制造难题。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昭海往下细想:“因为在分公司里存放毒物,不是为了明天的投毒考虑的。”
而是另有原因。
“我感觉,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在乎投毒成不成功。”宋冥赞同地点头:“他设计出找寻毒物的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是冲你来的。”
看似合理的第一关,只不过虚晃一枪。
等他们到了分公司这边,幕后主使才图穷匕见。
幕后主使之所以冒着更大的风险和难度,将危险至极的毒物,藏进与齐昭海有关联的分公司里,就是为了让刑侦队的队员一步步搜查到队长头上,使信任崩塌,制造出齐昭海必须停职调查的局势。
齐昭海的停职,又让曾经本就是队长强劲候选人的简尧,在这期间被给予机会,得以暂时顶替刑侦队长的位置。
幕后主使无疑是高明至极的棋手。
他无需付出任何多余的代价,便能够利用怀疑、猜忌和利益关系,深入到刑侦队内部,对他们加以切割分化,杀人不见血。
“但,当初是简尧主动放弃成为队长的。”齐昭海皱眉。
“你也知道,那是当初。”宋冥神情未改,语句冰冷:“绝大多数人都是有权力欲的,让简尧裹足不前的心结,现在已经被解开了,他不用再顾忌了。抛开这点不谈,他春节前刚和女友订了婚,结婚和买婚房可是一笔不菲的开支。队长和副队长的工资是不一样的,他需要钱。”
被罗列出的两点理由,如刺哽喉,噎得齐昭海说不出话来。
因为每个理由,都极其现实。
他很难否认。
然而,宋冥觑着齐昭海那张神情凝重的俊脸,却忽地展颜笑了。
先前她所说的那些推断,都是在从幕后主使的角度,去思考这些问题。如今宋冥话题一转,才算转回到了她真实的所见所闻:“不过,你说得对。他们依然很关心你。”
而且,不是演出来的虚情假意。
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这是在幕后主使预料之外的,唯一一个变数。
幕后主使深谙人性的黑暗面,把控得了人类趋利避害的劣根性。殊不知,人的复杂性就在于,它不止有丛林法则里自私利己一面。那些幽微深邃的,在弯折处闪着光亮的关窍,同样存在。
和阴暗面一样,不能被低估。
齐昭海的眼瞳微微亮了一下,他收起忧心:“我离开前,让秘书把分公司这个月人员调动的名单,调取出来给简尧了。在这份人员名单里,你们有没有发现可疑的对象?”
刚说完这句话后,齐昭海突然想起,他已经被停职,不再是负责侦办投毒案的一员了。现在询问调查状况,对他已无意义。
今时的他,不再被允许获知这些信息。
一想到这次停职不知道要停多久,齐昭海就忍不住长叹一声:“……唉,等我再穿上那身警服,那幕后主使是怕不是又要逃了。”
没法亲手抓住这个恶人,他多少有些遗憾。
齐昭海碍于身份变化,停下了询问,宋冥的语句却没有停止:“简副队让他们把名单提早发出来了,就在公司官网上,你要不然先去看看?”
宋冥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齐昭海恍然大悟。失去了警.察的职业身份,不代表他不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到企业官网上去查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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